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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便是等,等听方孟敖说出这个名字!
——“我当然能肯定。”耳机里方孟敖的声音传来了。
谢培东开始用铅笔将“崔中石”三个字一笔一笔地涂抹上,这个动作显示着他此时的心理——不希望方孟敖说出的真是他写出的这个名字!
在这里,何孝钰也睁大了眼紧张地在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这个人名。
方孟敖却反而显得平静:“我见过的人,佩服的不多。抗日在空军服役那几年,我只佩服过陈纳德将军。一个老头,退了役,竟然能够拉起一支世界第一流的空军飞行队,让日本人服,让中国人服,让美国政府也服。那以后我没佩服过什么人。直到三天前,我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遇到一个死刑犯。”
“共产党?”何孝钰这时迫不及待地接话了。
谢培东手中那支铅笔放下了——准确地说是从手里滑落了。听到这段话,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
方孟敖这时紧紧地望着何孝钰:“你怎么知道的?”
何孝钰也望着他,发现他眼中好亮,显然是在观察自己的真实反应。
何孝钰:“你自己说的嘛。”
方孟敖:“我可没说那个死刑犯就是共产党。”
何孝钰:“那你就告诉我你见到的谁是共产党。”
谢培东又十分专注了,此时一秒一秒都显得那样漫长,耳机里终于又有了方孟敖的声音:
——先是一声轻叹,接着是以下话语:“你没有猜错,我见到的共产党就是三天前被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判处死刑的那个人。一个藏在国军空军作战部多年的作战参谋,多次将特密军事情报在第一时间报告给他的上级。隐藏了十年,最后要不是自己有意暴露自己,别人还是发现不了他。让我佩服。”
谢培东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也就是露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他把高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了耳机上。
耳机里这时又沉默了。
原来何孝钰此时只是深深地望着方孟敖,并没有接言,也没有追问。
这才有了刚才的沉默。
方孟敖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何孝钰的沉默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佩服他?”
何孝钰:“你已经说了,他隐藏得很好,因此你佩服他……”
“错了!”方孟敖手一挥,露出了平时那种目空一切的神态,“我佩服他是个真实的人。还有,他不自私。”
接下来又是沉默了,因为方孟敖说完了这句话又望向了窗外。
谢培东在耳机里聆听着,又恢复了最初入定的神态,静静地等着下面的对话。
何孝钰感觉到了,这样沉默下去可不是了局,于是又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真实,怎么知道他不自私?”
“是不是该你回答我了?”方孟敖又转过头来望向何孝钰,“你还没有回答我,见没见过共产党。”
谢培东在高度专注地听,何孝钰的声音出现了:
——“我肯定见过共产党。”
谢培东何时有过这般的片刻数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手又连忙拿起了那支铅笔!
方孟敖的眼睛此刻闪着亮光,在等着她说下去。
何孝钰:“正像你说的一样,他们也不会把这三个字写在脸上,因此我不能确定我见过的人里哪一个是共产党。”
方孟敖眼中的亮光慢慢消失了,那双眼眯成了一线,平时这样的眼神是用来望那些自己憎恶或者不屑一顾的人的。现在这样看一个女孩,他还是第一次。何况眼前这个女孩是何孝钰!
何孝钰当然也感觉到了这位一到北平就毫不掩饰对自己有好感的男人,突然间流露这种万不该有的神态,她有些慌了,竭力镇定自己:“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无所谓相信不相信。”方孟敖恢复了常态,那种虚己以游世的常态,“开始就说了,闲谈而已。我也不要找共产党。”说着站了起来。
何孝钰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这套窃听装置确实十分先进,谢培东立刻听到了两个人站起来的声音,也立刻预感到了这番对话可能即将结束。
他反而露出了可以轻松一下的神态,在等听最后的结束语。
“耽误你很久了,再问你一句吧。”方孟敖望着何孝钰,“7月5日到北平参议会抗议,今天到华北剿总抗议,你和你的同学去了没有?”
何孝钰:“全国都在声援了,我们北平学联的学生当然该去。”
方孟敖:“你和木兰挡我的车把我叫回来,希望我干什么?”
何孝钰:“当然是希望你查贪腐,帮学生。”
“那我也当然该走了。”方孟敖此时的目光已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好感了,接这句话时特意把“当然”两个字说得很重,“北平那么多学生、教授和老百姓在挨饿,今天晚上我还得带着我的大队去监督民食调配委员会到底是不是在准备发粮。抱歉,耽误了你这么久的时间。”说完便向房门走去。
“大哥!”何孝钰在他身后脱口叫出这个称呼。
方孟敖在门边站住了。
何孝钰:“他们可是正在底下为你做晚餐。”
“自己吃着好的,高喊帮那些挨饿的人,太不真实了吧?”方孟敖并未回头,撂下这句话,开门走了。
何孝钰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被他顺手关上的房门,满目茫然。
坐在这里的谢培东完全回复到了平时那个谢培东的样子,脸上毫无表情,取下耳机,拨动转钮,那个“收音机”里又传出了京剧片段。
这时播出的已是马连良的《斩马谡》,正好播到诸葛亮在念那段内心十分沉痛的道白:
我把你这大胆的马谡呀!临行之时山人如何告诫于你,叫你依山傍水安营扎寨。你却不听山人之言,你你你是何道理……
听着马连良,谢培东拿起了一部电话的话筒,拨了号。
对方很快接通了。
谢培东态度十分谦和:“何校长吗?我是谢培东啊,我想请问,我们行长到了府上没有……谢谢,请我们行长接电话。”
又等了片刻,电话那边传来了方步亭的声音。
谢培东:“行长,您听着就是。孟敖走了,两个人谈得不怎么投机,有点不欢而散。您原来准备跟何副校长谈的那些话,现在似乎不宜讲了……”
燕南园何其沧宅邸一楼客厅。
方步亭不露声色地听到这里,答道:“央行总部哪有这么多事?好吧,我这就赶回来。”放下了电话。
何其沧这时坐在餐桌前,桌上已经上了一盘江南人爱吃的玉兰片,一碟花生米,两人的碗筷显然也已经在用了。
方步亭走了过来:“好不容易想跟你聊聊,又催我回去了。”
“官身不自由嘛。”何其沧拄着拐杖站起来,“下回再来吧。”
方步亭已经拿起了礼帽拎起了公文包:“财政部和央行又在催币制改革的方案了。我告诉他们我的这份方案正在请你修改,他们也十分看重。币制再不改革,真正民不聊生了。救民于水火,还得多仰仗其沧兄你这样真正的大家呀。”
“什么大家?无非看在我有几个美国朋友,和司徒雷登大使能说上几句话而已。”何其沧脸色并不好看,“币制改革?银行有准备金吗?那些垄断了市场的财团会愿意拿出物资来坚挺市场吗?没有这两条,写什么币制改革方案?”
方步亭沉默了一下,接着深深点了下头:“一针见血。就围绕这两点,其沧兄帮我参考参考这个方案。”
何其沧:“币制无法改革的方案?”
方步亭:“说真话也只有靠其沧兄你们这些德高望重的贤达了。”
何其沧:“既无法改,还做方案,摆明了就是弄虚作假嘛。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方步亭:“那就改日再说,我先告辞。明后天再来看你。”
“李妈!”何其沧向厨房喊道。
那个李妈连忙从厨房出来了:“校长。”
“帮我送送方行长,然后你也回家吧。”何其沧又转望向方步亭,“步亭,我的腿不好,就不送你了。”
“能抽出时间还是去国外治疗治疗。”方步亭真心关切地说道,“我走了。”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程姨、木兰,我回家了。”何孝钰向着厨房喊道。
谢木兰立刻出来了。
谢木兰:“饭都做好了怎么又要回家了?我大哥呢?”
何孝钰:“走了。”
“走了?”谢木兰惊诧地叫道,“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说好了吃晚饭,他怎么会走?”
这时程小云也出来了,看出了何孝钰的不自然,望了谢木兰一眼,委婉地问何孝钰:“是不是突然接到什么要紧的事,他赶回去了?”
谢木兰满心的欢喜猛然被一阵风刮得干干净净,直望着何孝钰:“电话铃都没响,哪有什么突然要紧的事?要走,也不会跟我们招呼也不打一声呀?谁得罪他了?”
程小云是过来人,立刻看出了何孝钰难受的神态:“别瞎说。谁会得罪你大哥啊?”
何孝钰:“就我跟他在一起,当然是我得罪他了。程姨,我走了。”说着也不再理谢木兰,快步向门外走去。
谢木兰在后面叫道:“那么多东北同学的事你也不管了!”
何孝钰没有停步更没有接言,已经走到院门了。
程小云:“你别吭声了,她家那么远,我去安排车送。”立刻跟了出去。
谢木兰蒙在那里,好久才跺了一下脚,突然又怔住了。
东边楼梯的二楼上,她看见爸爸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了。
“爸。”她轻叫了一声,转身向西边楼梯走去。
“站住。”谢培东叫住了她,“从今天起再掺和你大哥的事就不要出这道门。”
谢木兰也没回嘴,又气又恼,加上自己给自己的委屈,忍着哭,快步跑上了楼。
方家这顿晚餐看样子谁也吃不下了。
北平的太阳已经衔着西山了。
方家还有一个心事沉重不回家吃饭的人,便是方孟韦。
一个人开着北平市警察局那辆巡视的吉普,把车开到东中胡同的街口停下了。
在车里一眼就看到,胡同口站着两个北平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那里来回地走着。
胡同里,也有两个警察局的内勤警察,在崔中石家门外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来回溜达。
方孟韦知道这是徐铁英直接派来的,跟自己打过招呼,说是应付五人小组,名为配合稽查大队查账,实为保护崔中石,免得让自己的大哥方孟敖为难。其实为了什么方孟韦知道,一个字:钱!
两个胡同口的警察已经发现了方副局长的车,这时赶紧走过来了,在车外行了个礼:“方副局长好!”
方孟韦下了车:“徐局长安排你们来的?”
两个警察同时答道:“是。”
方孟韦面无表情:“那就好好地执勤。”
两个警察:“是。”
方孟韦向胡同走去。
两个警察多了个任务,还得帮方副局长看车。于是一人站在车边,一人站在街口,不能再溜达了。
“你们到底是警察局哪个部门的?找麻烦有本事到中央银行北平分行去,你们方副局长的爹就在那里!”叶碧玉在紧闭的院门内声调很高,却掩饰不住还是有些紧张,又带着一些不耐烦。
“崔婶,是我。”门外的方孟韦知道她的牢骚是冲着门外那些警察来的,连忙自报家门。
院门立刻打开了。
叶碧玉看见方孟韦,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嗓子:“是方副局长来了,侬来得正好。老崔到底犯什么事了?门口还派着警察看着我们?别人不知道侬知道,我们家老崔可是行长的人,替央行卖命卖到被警察管起来了,这算什么事?北平这地方没法过了,侬来了正好帮帮我们,跟行长讲讲,明天就帮我们老崔调到上海去……”
“烦不烦哪?”崔中石在她身后出现了,“还不让方副局长进来。”
“我早就烦了!”叶碧玉一听见崔中石的声音立刻换了腔调,身子倒是让开了,转头冲着崔中石又嚷道,“趁着方副局长来了,请他帮忙跟行长去说,侬再不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带着伯禽和平阳去上海!”嚷着自顾自向西屋走去。
门口就剩下崔中石和方孟韦了。
崔中石还是那个“崔叔”的样子,目光也还是那副亲和的目光:“这么忙还来看我?”
“进去说吧,崔叔。”方孟韦本能地像往常一样回了这句,叫了这一声,进了院门。
崔中石关院门时目光闪了一下,他已经察觉了方孟韦不自在的神情。
“有吃的吗?崔叔,我还没吃晚饭呢。”方孟韦来到北屋坐下时已经看见桌上的纱罩罩着一个大碗和一个碟子。
崔中石连忙拿开了纱罩,露出一丝难为情的神色:“就半碗白粥,几块棒子面饼了……”
方孟韦:“够了。我就吃这个。”
崔中石:“好在都是干净的,我去给你拿筷子。”
“用不着那么麻烦。”方孟韦一手端起了那半碗粥喝了一大口,另一只手直接拿起一块棒子面饼嚼了起来。
第20章非常时期
崔中石在一旁坐了下来。
方孟韦吃着,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