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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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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琢磨着面前这个宋孔都倍加器重的人,同时更深刻咂摸出建丰同志为什么要重用方孟敖来对付他父亲的深层味道了——这个人实在太难对付。可再难对付,也必须对付。刚才是“动以真情”,现在该是“晓以利害”了:“我完全赞同方行长的见解。要是每个省或几个省各自让一个人说了算,那就成了分疆割据的局面。其结果便是乱了国家,苦了人民。中国只能是一个中国,那就是中华民国。中华民国只能有一个领袖,那就是蒋总统。在这一点上,同乡不同乡,我想不论是方行长还是方大队长方副局长,我们的观点都应该一致。”

“我们的观点不一致吗?”方步亭一直担心对方要摊出的底牌,看起来今天是要摊出来了。

曾可达:“可是有人特别希望我们的观点不一致。”

方步亭紧紧地望着他,询之以目。

“中共!”曾可达抬头望着那盏路灯,“毛泽东在延安就公开扬言,都说天无二日,他偏要出两个太阳给蒋委员长看看!”

对方既然已亮出底牌,方步亭唯一能坚守的就是淡然一笑:“曾将军的意思,是我方某人认毛泽东那个太阳。还是孟敖、孟韦认毛泽东那个太阳?”

曾可达不能笑,笑便不真诚了:“我刚才说了,天上只有一个太阳。毛泽东不是太阳,他也休想出第二个太阳。可是除了太阳,天上还有一个月亮。这个月亮在天上只有一个,照到地上便无处不在。方行长,我的话但愿您能够明白。”

方步亭收了笑容:“不太明白。曾将军是在跟我说朱熹‘月印万川’的道理?”

曾可达:“方行长睿智。”

方步亭:“那我只能告诉曾将军,我这里没有江河,也没有湖泊,不会有川中之月。”

曾可达:“中共那个月亮,只要给一盆水,就能印出另一个月亮。”

方步亭:“我这里有那盆水吗?”

“有。”曾可达一字一顿地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崔中石!”

前方约五十米便是德胜门,城楼上有部队,有探照灯,照夜空如白昼。

“谁?停车!”城门下也有部队,值班军官大声喝令,带着两个头戴钢盔的兵走过来了。

方孟敖的车并不减速,仍然往前开了约二十米才猛地刹住。

跟着的那辆中吉普本与方孟敖的车保持着一定距离,反应过来再刹车时还是往前滑了好远,在离方孟敖的车五米处才停住。

“下车吧。”方孟敖开车门下了车。

崔中石也打开那边的车门下了车。

“哪个方面的?什么番号?”守城门的值班军官已经走近方孟敖和崔中石。

中吉普里那个郑营长带着一班青年军士兵也都跳下了车。

方孟敖走向那个郑营长:“你们是来保护我的?”

“是。”那郑营长只得尴尬地答道。

方孟敖:“那就去告诉他们番号。”

“是。”那郑营长只得向值班军官迎去。

方孟敖对崔中石:“这里去什刹海最近要走多久?”

崔中石:“最北边的后海十分钟就能到。”

方孟敖:“这里没有什么李自成,只有李宗仁和傅作义。去最近的后海吧。”

崔中石什么也不好说了,带着他往街边一条小胡同走去。

“0001番号也不知道?”他们身后那个郑营长在呵斥守城军官,“国防部知不知道?”

青年军班长已经跑到郑营长身后了:“报告营长,方大队长去那条小胡同了。”

那郑营长猛地转身,将将看到方孟敖和崔中石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口,立刻说道:“跟上去,保护安全!”

农历初七,上弦月约在一个小时后便要落山了。这时斜斜地照在后海那片水面,天上有半个月亮,水里也有半个月亮。

两个人隔着一个身子的距离站在后海边,方孟敖望着天上那半个月亮,崔中石望着水里那半个月亮。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方孟敖像是说给崔中石听又像是独自说给自己听。

崔中石慢慢望向了他。

方孟敖还在看月:“第一次到杭州机场你来见我,唱这首歌给我听,像是刚刚学的。”

崔中石:“不是。见你以前我早就会唱,只是从来就唱得不好。”

方孟敖也望向了他,摇了摇头:“唱得好不好和是不是刚学的,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崔中石:“你干脆说,到现在我还在骗你。”

“你为什么要骗我?”方孟敖这一问反倒像在为崔中石辩解,“没有这个必要嘛。”

崔中石:“真要骗你,就有必要。”

“什么必要?”方孟敖从来没有用在崔中石身上的那种目光闪了出来。

崔中石:“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

方孟敖猛地一下愣在那里,望着崔中石的那两点精光也慢慢扩散了,眼前一片迷茫。

崔中石接着轻声说道:“因此,你也本来就不是什么中共地下党党员。”

“快三年了,你跟我说的全是假话?”方孟敖眼中的精光又闪现了。

崔中石:“也不全是。”

方孟敖:“哪些是,哪些不是?”

崔中石:“我也不知道。”

方孟敖紧盯着他,沉默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说道:“把衣服脱了吧。”

崔中石:“什么?”

方孟敖:“你曾经说过自己不会游水。脱下衣服,跳到水里去。”

崔中石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比兄弟还亲的同志,心里那阵凄凉很快便要从眼眶中化作泪星了。可他不能,倒吸了一口长长的凉气,调匀了自己的呼吸,装出一丝笑容:“要是我真不会游水,跳下去就上不来了。”

“你不会上不来。”方孟敖望他的目光从来没有如此冷漠。

崔中石沉默着望向月光朦胧的水面,毅然转过了头望着方孟敖:“不管我以前说过多少假话,现在我跟你说几句真话。在我家里你也看到过了,我有一个儿子叫作伯禽,一个女儿叫作平阳。我以伯禽、平阳的名义向你发誓,下面我说的全是真话。”

方孟敖的心怦然一动,望他的目光立刻柔和了许多。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党,你也不是中共地下党,这都无关紧要。可当时你愿意加入中国共产党,本就不是冲着我崔中石来的。你不是因为信服我这个人才愿意跟随共产党,而是你心里本来就选择了共产党,因为你希望救中国,愿意为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又迷茫了,在那里等着崔中石把话说完。

崔中石却已经在解那件薄绸长衫上的纽扣了。

方孟敖紧望着他,心里又是一动——脱掉长衫的崔中石,里面穿的竟只有脖颈上一个白色的假衣领!

“清贫!”

这个念头立刻袭上方孟敖的心头。

崔中石将假衣领和近视眼镜都取下了,往地上的长衫上一放,已经笨拙地跳入了水中!

“扑通”一声水响,惊得站在一百米开外的那个郑营长和那一班青年军卫兵立刻向这边跑来。

“快!”那郑营长一边飞跑着一边大声喊道。

不到二十秒这十几个人已经跑到方孟敖身边,见他还安然站在岸上,松了半口气。

“出什么事了?长官。”郑营长喘着气问方孟敖。

“退到原地去。”方孟敖眼睛只关注着水面。

那郑营长:“长官……”

“退开!”方孟敖喝道。

“退到原地!”那郑营长只好对那一班卫兵传令。

一行十多人又一边望着这处地方,一边向原地走去。

水面如此平静。方孟敖不禁望了一眼左手腕上的欧米茄手表——三十秒钟过去了!

方孟敖扔掉了头上的军帽,紧接着脱下了短袖军装,两眼飞快地搜索着水面。

终于,他发现了离岸边七八米处有水泡隐约冒出。

一个箭跃,方孟敖猛地弹起,像一支标枪,跃入水中离岸已有四五米。

岸上那个郑营长一直在关注着这边,这时又大喊了一声:“快!准备下水!”

十几个人又向这边奔来。

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头,接着冒出了肩膀。

郑营长大急:“会水的脱衣服!立刻下水救人!”

好几个卫兵便忙乱地脱衣。

有两个卫兵脱了一半又停住了,紧望着水面。

其他的卫兵也都停住了脱衣,望着水面。

那郑营长本欲呵斥,待到望向水面时便不再出声了。

隐约能够看见,方大队长一手从腋下托着那个崔副主任,一手划水,离岸边已只有三米左右了。

郑营长在岸边立刻将手伸了过去。

还有几个卫兵也跟着将手伸了过去。

“退到原地去!”在水中托着人游来的方大队长这一声依然气不喘声音洪亮。

“好,好。”那郑营长连“是”字也不会说了,缩回了手答着,又只好示意卫兵们向原地慢慢退去。

方孟敖已经到了岸边,双手一举,先将不知死了没有的崔中石举上了岸,让他躺好,自己这才攀着岸边的石头一撑,跃上了岸。

紧接着方孟敖跨在了平躺的崔中石身上,双手在他腹部有节奏地挤压。

一口清水从崔中石嘴中吐了出来,接着又一口清水从他嘴中吐了出来。

方孟敖一步跨到了崔中石的头边,一手从他的背部将他上半身扶起,紧紧地望着他的脸。

方孟敖的眼睛慢慢亮了。

崔中石的眼在慢慢睁开。

第33章真实身份

方邸后院竹林。

“证据?”曾可达见过沉着镇定的人,可还没见过方步亭这样沉着镇定的人,“方行长一定要我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

方步亭:“国家已经推行宪政,三权分立。没有证据,曾将军就是将崔中石带走,哪个法庭也不能将我们央行的人审判定罪。”

曾可达低头沉默了少顷,然后又抬起头望向方步亭:“方行长,一定要我们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送到南京公开审判,这样好吗?”

对这样的反问,方步亭照例不会回答,只望着他。

曾可达:“如果方行长执意要证据,多则十天,少则三天,我们就能拿出崔中石是中共的证据。证据呈上去,一个中共的特工在方行长身边被重用三年之久,致使他掌握了中央银行那么多核心金融情报,对您有什么好?三年来,这个中共特工还利用方行长的关系和您在空军的儿子密相往来,对他又有什么好?”

曾可达尽量释放出和善的目光,等待方步亭和善的回应。

方步亭的眼睛却直直地望着他,终于开口了,说出的话却是曾可达不想听到的回应:“既然如此,那就让我带些换洗衣服,然后跟曾将军走。”说着,已经从竹林的石径向前方的洋楼慢慢走去。

曾可达一愣:“方行长……”

方步亭边走边说:“至于方孟敖,他虽是我的儿子,可我们已经十年不相往来了。如果抓他,希望不要将我们父子牵在一起。”

曾可达在原地又愣了一会儿,缓过神来,立刻大步跟了过去。

方步亭已经走出了竹林。

上弦月要落山了,往东什刹海的中海和南海,现在傅作义的华北剿总司令部的灯光远远照来,这时便显出了明亮。

那郑营长带着的一个护卫班大约是因方孟敖又发了脾气,被迫分两拨都站到了两百米开外,远远地守望着仍然在后海边的方孟敖和崔中石。

二人这时背对他们坐在岸边,裤子全是湿的,又都光着上身,一个肌腱如铁,一个瘦骨崚嶒,让那郑营长看得疑惑不定。

“是你不信任我了,还是上级不信任我了?”方孟敖望着水面低声问道。

崔中石:“没有什么上级。已经告诉你了,我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你太不会说假话,从你跳进水里我就看出来了。”

崔中石:“你太诚实。我敢跳进水里,是知道你水性好。”

方孟敖:“这么黑,我水性再好也不一定能找着你。”

崔中石:“那就是我该死。”

每一句推心置腹都像春雨淋在暗燃的木炭上,冒出来的仍是一片片烟雾。方孟敖倏地转过头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三年来自己一直视为知己,推心置腹的人,分明这么近、这么真实。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身躯,和以往总是衣冠楚楚的那个崔中石却是那么远、那么陌生。他决定不再问了:“这三年来我把真话都对你一个人说了。这个世界上,包括我过世的母亲,都没有你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最恨的人,就是欺骗我的人,不管是谁!穿上衣服吧,我送你回去。”抄起地上的衣帽站了起来,飞快地穿上了军服戴好了军帽。

崔中石是近视,跳水时眼镜搁在衣服上,伸手在四周摸了好几下还是找不着原处,只得说道:“能不能把眼镜找给我?”

方孟敖穿戴好了衣帽本是背对着他,这时又慢慢转过身去,看见光着上身两眼无助的崔中石,一阵难言的心酸蓦地又涌了上来。走过去帮他拿起了眼镜和那个假衣领、那件长衫,递了过去。

“谢谢。”崔中石答道。

方邸洋楼一层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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