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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保罗。我不能说谎,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打电话。”
“啊,你不能说谎,但你可以怂恿我说谎,是不是这样?你越来越像人类了,安德鲁。”
〔十三〕
保罗的招牌应该够分量了,不过事情仍然不容易安排。
最后总算如愿。哈莱·史密斯·罗伯森终于忿忿不平地出面了。史密斯·罗伯森的母亲是这家公司创始人的后代,为了强调这件事,他同时冠上了父母的姓氏。这位总裁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了,灰发稀疏地贴着头顶,脸上没有化妆。在任上这些年,他一直为机器人权的问题伤脑筋。会面过程,他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目光斜眼看安德鲁。
安德鲁开口:“阁下,将近一世纪之前,贵公司的机器人心理学家莫耳顿·曼斯基曾经告诉我,设计正电子径路的相关数学太过复杂,顶多只能允许近似解,因此我的能力不是完全可预测的。”
“那是一世纪以前的事。”史密斯·罗伯森犹豫一下,然后冷冰冰地说:“阁下!这观念已经过时了。现在我们把机器人造得很精准,训练它们专门执行特定的工作。”
“是啊。”保罗接过来说——他陪安德鲁一道来,据他的说法,这是为了预防对方耍诈。“结果呢,就拿我的接待员做例子吧,只要工作没有按部就班,不管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它都要来请示。”
“它要是能随机应变,你会远比现在更麻烦。”史密斯·罗伯森回道。
“那么,你们不再生产像我这样具有弹性和适应性的机器人了?”安德鲁问。
“没错,不生产了。”
“我为了写书,研究了很多资料,”安德鲁说,“从资料上看来,我是目前最老的一个运作中的机器人。”
“不论运作与否,你都是目前最老的一个,”史密斯·罗伯森说,“也是有史以来最老的一个,今后也会是记录保持者。现在机器人只要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我们会回收,以新的机型取代。”
“现在的机器人过了二十五年就没用了……”保罗兴致勃勃,“从这个角度来看,安德鲁实在很特别。”
安德鲁紧守着预先想好的腹案,继续说:“既然我是世界上最老的机器人,又是最具弹性的一个,这么不寻常的机器人,难道不值得贵公司给予特殊待遇吗?”
“恰恰相反。”史密斯·罗伯森以冷淡的口吻回道,“你的特别,是本公司的污点。假如当初只是把你租出去,而不是一时失策卖断,你早就被我们换掉了。”
“好,谈到关键了,”安德鲁说,“我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是我自己的主人。现在我来找你,要求你换掉我。这种替换必须经过主人同意,否则你不能做。以前在我的时代没有这种事,但现在,提供替换是租赁机器人的必要条件。”
史密斯·罗伯森显得惊讶不解。一时之间,室内一片沉默。安德鲁不知不觉望向墙上的全息照片,那是所有机器人学家的守护神——苏珊·凯文——的遗像。她去世已有将近两个世纪了,但安德鲁因为写那本书的关系,对她的生平十分熟悉,熟到仿佛亲眼见过她。
史密斯·罗伯森打破沉默:“我怎么为你替换?如果我把你当成机器人换掉,那么在替换之后,你就不存在了,到时候我怎么把你当成主人,将新的机器人交给你?”他露出冰冷的笑容。
“很简单,”保罗插嘴道,“安德鲁的人格藏在他的正电子脑中,那个部分不能换,否则就换成一个新的机器人。所以说,那个正电子脑就是安德鲁的主人。其他各部分都可以换,不会影响到这个机器人的人格,那些都是这个脑子的财产。我相信,安德鲁是想为他的脑子换个新的机器人身体。”
“正是这样,保罗。”安德鲁平静说完这句话,又转向史密斯·罗伯森,“你们已经制造出复制人了,对不对?就是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
“没错。合成纤维皮肤和肌腱,效果完美。除了脑部,它们体内可以说没有金属,但它们几乎和金属机器人一样坚固。就重量比而言,甚至更坚固。”
保罗显得很感兴趣。“哦?我还不知道呢。有多少上市了?”
“零。”史密斯·罗伯森说,“它们比金属机型贵太多,而且市场调查显示,消费者的接受意愿很低,因为它们太像人。”
“我的想法是,既然贵公司拥有这种制造技术,那么,我想请你们把我换成有机体机器人,一个复制人。”安德鲁说。
保罗吃了一惊。“老天!”
“办不到!”史密斯·罗伯森语气强硬。
“为什么办不到?”安德鲁问“我一定会支付任何合理的费用。”
“我们不制造复制人。”
“你们决定不制造复制人,”保罗立刻回他“那和无法制造是两回事。”
“制造复制人有违公司政策。”
“但这样做完全不违法。”保罗说。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不制造复制人,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保罗清了清喉咙。“史密斯·罗伯森先生,安德鲁是个自由的机器人,我想,保障机器人权的条款你一定了解吧?”
“太了解了。”
“这个自由的机器人基于自由意志选择穿衣服。但他却因此经常受到某些人的羞辱,虽然法律禁止羞辱任何机器人。这种暧昧的违法行为很难追诉,因为在那些负责决定有罪、无罪的人心目中,这并不符合罪行的标准。”
“美国机器人公司从一开始就了解这点。不幸的是,令尊的事务所却不明白。”
“家父已经过世了。”保罗说,“现在我人在这里,就亲眼见到一桩明显的违法行为,和一个明显的受害者。”
“你在说什么?”
“我的当事人,安德鲁·马丁——他刚刚成为我的当事人——是个自由的机器人,他有权要求美国机器人与机械人股份有限公司为他进行替换。任何人租用机器人超过二十五年,贵公司都会提供这项服务。事实上,贵公司不是一直坚持要做替换吗?”
保罗面露微笑,一副很轻松的样子继续说:“我当事人的正电子脑,是他的身体的主人——那副躯体,毫无疑问,已经使用超过二十五年了。现在这个正电子脑以主人的资格,要求你们把他的身体换成一个复制人的身体,他愿意负担任何合理的费用。假如你拒绝,就是羞辱我的当事人,我们会提出申诉。
“虽然这种案子,舆论通常不会支持机器人,但容我提醒你一点,美国机器人公司也不受一般人欢迎。即使那些使用机器人、靠机器人赚钱的人,对贵公司同样心存疑虑。这或许是普遍恐惧机器人的时代所留下的余毒;也或许是人们怨恨美国机器人公司,怨恨你们这个全球性垄断企业的权力和财富。不管为了什么,这种怨恨的确存在。我想,如果我们打起官司来,到时候你一定不会愉快的。再说,我的当事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几百年的时间,这场官司大可没完没了打下去。”
史密斯·罗伯森慢慢涨红了脸:“你在威胁我……”
“我没有威胁你,”保罗说,“如果你打算拒绝接受我当事人的合理要求,随便你,我们掉头就走,绝不啰唆……但我们会提出申诉,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而且到头来你绝对打不赢这场官司。”
“这……”史密斯·罗伯森说不出话来。
“我看得出你就要同意了,”保罗继续讲,“你或许会犹豫,但你最后还是会点头。那么,让我再跟你进一步把话讲清楚。将来,我的当事人从原有的躯体转换到另一个有机躯体的过程中,只要他的正电子脑受到任何损伤,无论伤得多么轻微,我不把贵公司斗垮绝不罢休。如果我当事人的铂铱大脑中,有任何一条径路不对劲,必要的时候我会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鼓动舆论来围剿贵公司。”最后他转向安德鲁“你同意这些吗,安德鲁?”
安德鲁犹豫了整整一分钟。他如果回答“同意”,等于认可了说谎、勒索,以及欺侮与羞辱一个人类。但这并不是实质的伤害,他告诉自己,这不是实质的伤害。
总算,他费力吐出了含含糊糊的一句:“同意。”
〔十四〕
好像脱胎换骨一般。几天,几周,几个月了,安德鲁一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连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保罗暴跳如雷。“他们弄坏你了!安德鲁。我们一定要告他们!”
安德鲁以非常慢的速度说:“请不要。你永远无法证明他们——有—— — — — ——”
“恶意?”
“恶意。何况,我越来越强壮,情况越来越好了。只是因为——sh—sh—sh——”
“失什么?”
“伤口,伤口还没愈合。毕竟,以前从来没人做过这种手─手─手─术。”
安德鲁能感觉到大脑的状况,这点别人是无法帮他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安然无事。他在适应身体协调与正电子互动这几个月,常常在镜子前一待就几个小时。
不怎么像人类!脸部相当僵硬——太僵硬了——而且动作太做作,缺乏人类那种不经意的自由流畅。或许一段时间之后会慢慢改善。至少,现在他穿上衣服,不会再配着一张滑稽突兀的金属脸孔。
终于,他说:“我准备回到工作岗位了。”
保罗笑得很开心。“那代表你好了!你打算做什么?再写一本书?”
“不。”安德鲁严肃地说,“我的寿命太长,任何职业都不能永远做下去。最初,我是个艺术家,今后我还是能回到那个岗位。曾经,我是个历史学家,我也仍然可以回到那个岗位。可是现在,我希望做个机器人生理学家。”
“你是指机器人心理学家?”
“不。研究机器人心理学等于要研究正电子脑,目前我没有那个兴趣。我想研究机器人躯体的运作和功能,这应该属于生理学的范畴。”
“那不就是机器人学吗?”
“机器人学家研究的是金属躯体。我要研究的是有机的人形躯体,据我所知,目前唯一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自己。”
“你把自己的领域越弄越窄了。”保罗语重心长“当个艺术家,所有的创意都是你的;当个历史学家,你研究的是广泛的机器人;当个机器人生理学家,你只能专门研究你自己。”
安德鲁点点头。“似乎就是如此。”
安德鲁必须从头开始,因为他对普通生理学一窍不通,对一般科学也几乎毫无认识。他成为许多图书馆的常客,在电子索引机前一坐就是几小时。穿上衣服的他看来跟真人一模一样,少数知道的人也没有打扰他。
他加盖了一个房间作为实验室,藏书也越来越多。
时光飞逝,转眼过了几十年。有一天保罗来找他“真可惜你不再研究机器人的历史。听说美国机器人公司打算推行一个崭新的策略。”
保罗上了年纪,退化的双眼已经换成光电眼。就这点而言,他与安德鲁更接近了些。“他们打算如何?”安德鲁问。
“他们在制造一些中央电脑,其实就是超大型的正电子脑。这些电脑借着微波,和各个角落少则十个、多至上千个机器人联接。那些机器人本身没有脑子,它们是巨型正电子脑的手脚,也就是说,脑—体分离。”
“那样会更有效率吗?”
“美国机器人公司当然说会。这个新方向是史密斯·罗伯森生前定的,我看,八成是你给了他们灵感。上回你那个麻烦让他们受够了,他们发誓再也没有下一次了。所以他们才把脑子和身体分家。脑子不再有身体,就不会要求更换;身体不再有脑子,就不会痴心妄想。
“安德鲁,你对机器人历史的影响,”保罗继续说,“实在不可思议。是你的艺术表现,让美国机器人公司动念头把机器人造得更精准、更专门;是你追求自由,导致机器人权原则的建立;是你对复制人躯体的坚持,使得美国机器人公司改采脑—体分离的策略。”
安德鲁说:“我想,最后,那家公司会生产一个超大型的头脑,用来控制几十亿个机器人身体。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真危险,很不妥当。”
“有道理,”保罗说,“不过我看至少得再过一世纪才会实现,我这辈子是见不到了。说不定,我连明年都见不到。”
“保罗!”安德鲁关切地说道。
保罗耸了耸肩。“我们寿命有限,安德鲁,我们不像你。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我要给你一个承诺。我是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