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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爱意,仅仅因为爷爷抚摩了一下肖海的脑袋他就曾跑出去整整一天,等爷爷将他从深山中寻回时已是半夜,趴在爷爷背上的小天用两只小手死死地抱住爷爷的脖子,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分明在宣告:“爷爷是我一个人的!”
爷爷费了很大的的功夫才终于说服小天同意肖海搬进他的房间,肖海倒是宁愿一个人住,但爷爷认为既然他们是兄弟,那就应该接纳对方、爱护对方,他要孙子们学会彼此分享,不管是床铺、写字台、还是爷爷的爱。听罢爷爷一番言辞恳切的话语,小天进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出刀片在写字台的正中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三八线,他在桌子的右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啪”地把刀片扔过楚河汉界,冷冷地望着窗外一语不发。肖海一咬牙,拿过刀片,刷刷几下在左面的桌面上刻上了“肖海”。两人处于同一屋檐下的兄弟关系便是以这样的形式开了头。
14
暑意渐渐消退、槐花凋落的某个清晨,爷爷一手拉着一个孙子去了村中的小学,小天念一年级,肖海是四年级。虽然在同一个学校读书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两兄弟姓氏、外貌、性格脾气都毫无共通点,他们从来不找对方说话,放学路上也是各走各的,即便在学校的走廊相遇彼此也会默契地调开视线。
肖海很快适应了新环境,乐观开朗的他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围着一圈朋友,但小天的人缘却差到了极点。肖海下课时路过小天的教室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眼光淡漠地望向前方,全然独立于周遭的喧嚣笑闹之外。成年以后肖海终于明白小天的冷淡只是幼小的他借以保护自己的铠甲,除了爷爷的爱护他不敢奢望从这个世界得到其他的温暖,他只想守住自己眼前的一方小小天地,那里有他、有爷爷、有属于他的半间房间、半张桌子、半张床,但在当时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肖海也认为小天是个目中无人的怪人。
孤僻的小天很快成为了问题学生欺负的目标,他们取笑他是哑巴,用粉笔在他的课桌上乱涂乱画,在放学的路上拦截、推搡他,小天从未理会这些挑衅也没有将事情告诉师长,他的隐忍被看作了软弱可欺,而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欺凌也变得越发的变本加厉。肖海隐约知道小天在学校中过得并不如意,但既然小天没跟家里哭诉,他也就没有太在意,直到这年春天他在校园外的酸枣树旁目睹了那一幕。
那是一个薄寒的黄昏,肖海回家之后才发现课本忘在了教室,于是匆匆赶回学校去取。暮色中的校园一片冷清,学生们都已经走光了,取完东西出来肖海被一阵笑闹引到了院墙外的一棵老酸枣树边。两个男生围在树下嘻嘻哈哈地抬头仰望,还不时吹上个口哨,肖海认出这两人都是学校里有名的捣蛋分子,心想这次不知又有谁遭殃了,他顺着那些人的视线看过去,却赫然发现小天正爬在树上,紧咬着薄唇,眼光死死地盯住最高处的枝桠间挂着的一个书包。小天几次试着探身去抓书包都没有成功,他的个头太小,根本无法够到。看着脚下一个劲打滑的小天,肖海不由心惊,这棵酸枣树足有十米高,摔下来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危险,呆着别动!”肖海抢上前去对着树上的小天大吼,小天一愣倒真的停止了惊险的尝试。
肖海转身一把抓住身后的一个男生,他跟这个家伙有过一面之缘知道这人像猴子一样擅长爬树,书包多半就是他放上去的:“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对方也认出了肖海:“关你什么事?”
肖海用拳头代替了回答,那人的同伙冲过来帮忙,得到了相同的礼遇。把两个男生都胖揍了一通,肖海拽着那个猴子似的家伙来到树下:“把书包给我拿下来,不然有你好看!”说着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加上了一脚。肖海满意地看着那小子边吸鼻子边爬树,却蓦然发现小天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踏上了那根挂着书包的树枝,细细的枝条承受不住他的体重向下弯折着几乎就要断掉。
“小心!”肖海大叫:“你先下来,书包他会帮你拿的!”
小天望了肖海一眼,目光中满是冷冷的拒绝,探出身去,终于将书包抓在了手里。就在小天退离那根枝桠的瞬间,随着一声“啪”的脆响,树枝从中间折断,直坠地面。
自始至终小天都没有对肖海说过一声谢谢,看着他独自转身离去,肖海觉得自己还真是多管闲事。尽管如此,从那天起他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尾随小天。两天后当一群顽劣的学生在放学的归途堵住小天时,肖海再次站了出来,但小天却冷冷地推开了他的胳膊说:“不要你管!”团团围住他们的那几个男生顿时来了劲,冲着肖海嚷嚷:“听到吗?走开!走开!轮不到你来管!”
肖海把书包狠狠甩在地下:“我是他哥!这事我管定了!”
“什么?哥?他姓黎你姓肖,怎么可能?别骗人了!”
肖海没有解释,他用更直接的方式证明了自己对弟弟的维护。肖海说那是他这辈子打得最惨的一架,他怎么都回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跟几个人动了手,肖海还说打架一定要用脑子,像那样顺着怒意的指使一味拼力气,结果只能是遍体鳞伤,但他也从未后悔过,就是在那天晚上小天第一次低低地叫了他一声:“哥”。
打那以后再没人敢找小天的麻烦了,但肖海的人缘也一落千丈,打架本身未必会给一个男孩子减分,可随着小天和肖海同父异母兄弟关系的曝光,各式各样的嘲笑、歧视纷纷落到了他们俩头上。对于那些缺乏同情心、理解力的孩子们来说,像离异、再婚、无父无母这些词所引发的只是模糊的好奇以及深深的鄙夷。肖海后来对李明正说自己大概就是在那时学会了用拳头说话,跟那些冥顽不灵的人讲道理纯粹是浪费唇舌,武力反而是更适合的沟通方式。
被众人孤立的日子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可怕,反倒能享受一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乐趣,看着小天脸上一天比一天增多的笑容,肖海坚信自己得到的远比失去更多。写字台上的刻痕渐渐变成遥远的回忆,肖海完全走入了小天的世界,他们一起去深山探险、溪涧垂钓、碧潭翔泳,爷爷常欣慰地说他们是世上最融洽的兄弟。单纯而幸福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肖海16岁,随着他考入县重点高中,暂别山林的时候到了。
肖海很喜欢高中的那段日子,虽说学习紧张忙碌,但没有人在他的背后说长道短,更不需要时时拔出拳头维护自己和家人的尊严,肖海像一尾游鱼尽情享受着那片开明、自由的水域。寒暑假的时候肖海总会回到山中,和爷爷、小天团聚。小天已升上了初中,个头窜得很快,肖海打量着纤细而白皙的弟弟说:“小天越来越帅了,就要赶过我了么。”小天扭过头去,微微飞红了脸。
早在高二的时候便肖海和爷爷商量选定了要考的大学,高三填报志愿之前他向父亲电话通报了一番,父亲当然是一万个说好,还说会负担他所有的学费、生活费,挂下电话肖海不由苦笑,父亲接到电话时的茫然和震惊告诉他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了。当天晚上肖海接到宿舍管理员的电话说楼下有名访客。肖海以为是父亲,匆匆下了楼却发现那是一个陌生而富于魅力的中年女子,女人望着肖海顿时泪眼婆娑,哽咽一声:“小海,我是妈妈啊!”
学校边的咖啡店里,母亲执着手绢,不时擦拭一下眼角,絮絮地诉说别后光景,她早与当年带她去丹麦的男人分了手,照她的话说她恨不能当时就飞回来找肖海,但又不甘心白跑一趟欧洲,于是她吃尽辛苦留了下去,几年前她嫁给了一个在斯德哥尔摩开中餐馆的瑞典籍中国男子,母亲说那个男人比她大十几岁,为人和善、膝下无子。母亲望着一脸平静的儿子问:“小海,你今年要考大学了吧?
跟妈妈去瑞典吧,我们会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我和他商量过了,如果合适的话,餐馆将由你来继承。”
肖海笑了:“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在这里我同样可以接受很好的教育。至于餐馆经营,对此我毫无兴趣。”
母亲扬了一下眉,沉默半晌,握住了肖海搁在桌面上的手:“考虑一下,不要急于回答,小海,没人可以预知未来。”她抽回手去,一张印有联系电话的名片留在了肖海手心。
高考一如意料中的顺利,考完最后一门课程肖海便乘长途汽车赶回了山里,等他披着漫天星光回到槐花飘香的院子时,小天正站在树下翘首等待,见到肖海黑幽幽的眼睛瞬时微笑漫溢。
回忆起那个暑假的点点滴滴,肖海的嘴角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李明正觉得他的微笑里藏着一丝伤感,那清澈的幸福被时间酿成了甜酒般的芬芳,通过肖海的口述穿越时空如丝如缕地将听故事的李明正也轻轻地卷入其间。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于暑假的末梢寄到了家中,爷爷欢天喜地地帮肖海整理着行装,小天却一天天地沉默下去,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临行前的一天,小天敲响了肖海卧室的门,自从肖海小学毕业以后爷爷就给他们分别准备了卧房,反正家里有的是空屋,而他们也早学会了互相友爱,没必要再整天窝在一起了。
“哥,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小天轻声地问。
肖海笑了,把他让进了房间。躺在床上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这两天肖海都忙着准备行囊,确实也累了,不一会儿便陷入了酣眠。半夜里肖海在一阵细微的抽噎声中醒来,背上温热一片,有人正从身后紧紧地拥抱着自己,肩膀处已完全湿透了,那是咸涩的眼泪。肖海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意识逐渐清晰,莫明的恐惧抓住了他的心脏,他可以感觉到身后那人隔着衣物紧贴着自己臀部的灼热和坚硬,身为男性的他相当清楚这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一连串轻吻落在耳旁、脖颈、肩背,肖海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终于身后的人哭得倦了、沉沉睡去,但肖海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僵硬地躺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天色微明才在潮水般蔓延而来的疲惫中合上了眼帘。
15
肖海说他这一生再没有这么狼狈过,虽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第二天当爷爷和小天将他送上火车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敢回望小天的眼睛,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肖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噩梦虽未结束至少也被他暂时抛在了身后。
大学生活对于肖海来说简直是一场幻灭,进入学生会工作的他亲眼目睹了斯文之下的种种丑恶勾当,而无聊沉闷的基础课在他眼里也无疑是对生命的浪费,也许因为当初的期望太高,所谓名校留给肖海的是深深的失望。唯一值得纪念的是他的初恋,那女孩是他们系里的系花,比肖海高一级,骄傲而又美丽。一见面肖海就对她发动了狂热的追求,两个月以后便滚上了床。肖海向李明正坦承当年之所以那样疯狂,除了受到青春情欲的蛊惑外,他更想证明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性,可以吸引女人,也完全有能力拥抱女人。对于那女孩的身体肖海从未失去兴趣,但女孩反复无常的娇纵脾气却令他生厌,火热的爱情很快便熄灭了,一如点燃时那样迅速。
大一寒假前某天深夜肖海意外地接到了小天的电话,小天此时已考入肖海当年的高中就读,电话就是从学校打来的,肖海很清楚在那个管理严格的寄宿制高中这么晚打电话会招来多大的麻烦。小天的电话相当简短,确认过肖海的归期后,他沉默了半晌,低低叫了声“哥”,肖海的心不由一紧,话筒中传来轻声的叹息:“哥,等回了家,我有话跟你说。”
挂上电话,肖海在宿舍的走廊里独自站了一夜,他料得到回去后小天会跟自己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小天是一个水晶玻璃般的孩子,倔强、敏感而又脆弱,对他而言肖海和爷爷是支撑着他的两根支柱,抽去任何一根他那小小的世界都会失衡,肖海无法责备、拒绝这样的小天,但他更不可能去触犯近亲乱伦、同性相恋的双重禁忌。
凌晨四点,捏着一张已经有些揉皱了的名片,肖海拨通了斯德哥尔摩的长途电话。一周后他已置身于那座北欧名城,他走得如此突然,没有跟任何人道别,直到在母亲家中安顿下来,肖海才用电话向爷爷和父亲通报了自己的行踪。
肖海再次见到小天是在一年之后,爷爷的葬礼上一身缟素的小天苍白着脸跪在灵堂前答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