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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听阿爸的话。你不是说你想去日本念书吗?现在有机会就过去念。」
「不要,我不要去日本啦,我不要离开爸跟妈啦!」
「你……」手扬起,看着儿子哭泣的脸却迟迟无法落下,用汗衫狠狠地替儿子拭去泪水。「你不是说想去日本念书?想去阿爸就想办法让你去,这样你不愿意吗?」
「可、可是……」
「有什麽好可是的,反正你明天非去不可。」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脸上的泪水无法停下。哭着哀求母亲别让他去日本,但母亲只是带着泪不停地摇头,问他晚上想吃什麽,说无论他想吃什麽她都会煮给他吃。
这是什麽意思?你们都希望我走吗?
好,那我走!
转身就逃出家门,哭着在外头跑了许久,跑过许多地方,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放声大哭,他索性回到家门前,爬上老榕树的顶端,躲在上头。
抱着树干,他看着远方逐渐落下的夕阳,心裡渐渐平静下来。
树下突然传来喧闹声,从树叶间的缝隙往下看,他看见不停忙碌着的父母、日本警察还有保正。
他们在底下干麽?
而且父亲不是最讨厌日本警察和那个保正吗?他们几个怎麽会凑在一块儿?
「你那边有找到吗?」
「没有,这个时候他会跑到哪裡去了?」
「吴桑,你们别着急,我们再一起去找找看吧!」
几个人互相点了点头,又跑了出去。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麽啊?
微微移动了身体,想看清父母亲到底在做什麽事。
无风的晚暮,树叶沙沙地响着,引起他的注意。往屋旁的树上一看,原来这世上有树的树干是白色的,还真稀奇。他轻轻地笑了,慢慢地爬上老榕树,坐在那人的身旁。
「晚安。」
「你……」
「原来你躲在这,难怪我们怎麽找都找不到。」
找他……?
撇头不理。「找我做什麽?」
「你爸妈很担心你呢。」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他们都要把我送去日本了,怎麽可能会担心我。」
「你知道现在日本政府是怎样的情况吗?」
「什麽情况?」
「日本跟大陆那边对打,日本就快要输了,之后日本政府大概就要退回日本去了。」
「那又怎样。」
「以后台湾会变得很乱很乱,你如果继续留在这,你会吃苦的,所以你爸才要把你送去日本啊。」摸了摸他的头,保正轻轻地说着。
「你又知道了?」日本走了台湾怎麽可能会变得很乱?
「我是保正,我比你们还要清楚政府的情况,而且……去日本是我要负责照顾你的。」
「是你……?」
「对,别辜负你父母的苦心,乖乖下来和他们会合吧。」慢慢地爬下树,他在树下对他喊着:「照顾你应该会挺有趣的,别辜负我的期待。」
留下浅浅的笑容,他偎在不知何时来到树下的那人身旁,背对树上的君仔挥挥手便离去了。
有人期待他吗?
夕阳渐渐下沉,红黄色的天空慢慢地染上深蓝色,他望着不断变化的天空想了很久,想着爸妈,还有……保正。
爸妈真的是为了他好吗?不是因为不要他才送他去日本的吗?或许直接问他们会更快吧。
下定了决心,他沿着树干缓缓而下,在就要到达地面时,他听见了父亲的声音。
「你小心点,别紧张,慢慢爬下来。」在外头找不到儿子,无奈地返家,却在屋旁的树上看见儿子的身影,他赶紧跑到树下守着。
回头一望,看见父亲慌张的神色。现在是爸比较紧张吧!
在心裡取笑着,却没发现自己的手掌早沾满了手汗,在一攀一爬之间,身躯滑落。
「碰。」
意料之中的撞击声响起,但同在意料之中的伤痛却没出现。
感受到从身下传来的体温,他才发现父亲为了救他当了垫背,所以他没受伤,但父亲却压伤了腰部。
扶着父亲回到家裡,替他上了贴布,在父亲的吃痛声中,他低声道歉,也低声地提出心裡的疑问。
「猴死小孩,给林北弄出这齣戏,再有下次林北就打死你。」用力戳揉儿子的头髮,一个挺腰,抽痛再现。
「爸……你为什麽要送我去日本?」
「不是中午就说过了?你不是想去日本念书,想念就去念。」
「不是因为不要我,要我走才送我去日本吗?」
「你说那是什麽话?这世间上哪有父母会抛弃自己的小孩,如果是因为不要你,今天你妈会哭得这麽伤心逆?如果是不要你,林北就不会花了那麽多钱让你去日本啦!也不会让保正给……」
「保正?」他跟爸有什麽关係?
「没什麽啦!反正我们让你去日本念书只是为了你好,没别的意思,你就乖乖地去念,念个三小证书回来就对了,别想这麽多啦。」
「嗯……」
隔天早晨,父亲忍着腰痛带着他到了鸡笼港,即使腰部抽痛不已,但父亲仍执意替他提行李。
在渐行渐远的船上,对着父亲不断地挥手道别,看着父亲忍着腰痛伸长了身子对着他不断挥手,他擦了擦溢出的泪水,相信了父亲是真的为了他好,是真的替他着想才将他送到日本。
望着越来越小的港口,他的手越挥越大力。
在震耳的船鸣之中,他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呼喊,似乎听见父亲对他说……
「保重。」
从去年接到儿子的电报时,他三不五时就来港口等待,等着儿子的归来。
从穿着棉袄到现在穿着短袖汗衫的夏季,他等了将近半年,儿子在信裡明明就说要回来和他们一起过年,但一直到了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
焦躁地在岸边徘徊,都已经是七月了,颱风季节都快到了,儿子再不回来,就又要等上一两个月,他在日本到底出了什麽事?
「吴仔,你又来这等你儿子喔?」一旁的渔夫见他又来港口等待,打了声招呼。
「是啊,他不知道为什麽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担心得要死。」
「听说今天有一艘日本的船要入港,你等等看裡面有没有你儿子吧。」
在港口等了好几月,已有许多路人给了他许多个期望,但带来的却是许多个失望。久了,他试着说服自己,别抱着太大的希望,失望累积多了会让人失去信心,带来绝望。
但他仍抱着一点点希望等着。
终于,大船入港,夹杂在船鸣声、引擎声、喧闹声中,依稀还有娃儿的哭闹声。
那声音还真像儿子刚出生时的哭声……
不由自主地往声音来源处看去,看见那个娃儿,也看见抱着娃儿的人,他难得地傻住了。
这是什麽情况……?
惊讶地看着长大后的儿子发现他、朝他走来,惊讶地看着儿子怀裡的幼儿。惊骇之中,他听见了儿子对他说了声:「爸,我回来了。」
看着开心逗弄着幼儿的妻子,再看看跪坐在牌位前的儿子,再看看手裡邻居几天前借给他看的报纸,他在心裡做了决定。
「你说说看,我当初花钱让你去日本是让你去干麽的?」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装出微怒。但他不是个戏子,演戏假装生气这对他而言有点困难。
「念书……」
「对,我给你去日本留学,是让你去念书,不是让你去搞大别人肚子,你现在给我弄这什麽东西出来?」
「你孙子。」
见儿子一脸理所当然,心裡冒出了些微的怒火,让他的演戏多了些真实性。
「你、你这个夭寿死小孩,你是要把我气死吗?」
「没有,可是孩子就生下来了,不然你要怎麽办?他还是个男孩,帮吴家传宗接代不好吗?」
「你……算了,林北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今天晚上你包袱收一收给我滚出去。」
「爸,你是认真的?」
「废话,难不成还认假的?你给我滚出去,带着那个孩子滚得越远越好!」
骂完,他转过身不想面对儿子,怕每每直视着他的眼的儿子会看出些端倪。
他承认他在无理取闹、夸大事情,而儿子所犯的错也没有严重到必须将他赶出门,只是……
叹了口气,他回到房裡,磨了墨,难得地执起毛笔写字。
将信和几张钞票交付给妻子时,他又叹了口气。
只希望儿子看了这封信后,能明白他的心意。
一个做父亲的,怎麽可能会忍心将自己的儿子赶出家门呢?这真的非他所愿啊……
站在窗边,看着儿子带着孙子,背负着许多行李离开的背影,他心裡有很多感慨,也有许多遗憾。
希望儿子能过得平安,顺顺利利地过完他的人生。还有那他没见过几次面的孙子……
只可惜这次……他不能替儿子收拾行李,无法替儿子送行。
那是最后他唯一能为儿子做的事啊……
儿子离去的背影掩没在夜色之中,逐渐衰老的父亲,只能在无尽的叹息和带泪的目光之中,寄託自己对亲儿的希冀和祝福。
保重……我的儿子……好好照顾你自己……
微微的风吹过,不知是否带着一个父亲的思念,风轻轻地吹过男子的髮梢。男子回望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家,犹带着点气愤,走了,无语地走了。
迈进
带着地图和一些资料,他花了一个早上将该办好的手续办妥,替儿子办了入学,也迁了户籍,让他们父子俩真真正正地回到吴家。
而后他又花了一点时间找找新工作,顺便熟悉一下老家附近的变化。
这裡……变了真多。
虽然故乡以前的模样他记不大得了,但他知道这裡变了。原本的田地上盖了一栋又一栋的公寓,熟悉的街角,老房子裡的人也不一样了。老庙树下依旧围了许多白髮苍苍的老人家,或许下棋,或许泡茶,但那些人他却识不得。偶尔想起那人可能是隔壁家以前的叔叔或婶婶,他却不敢上前打个招呼。
不仅怕认错,也怕被遗忘。
他离开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在乡下地方,一天又一天地过着,发现儿子身上的制服换了,他才发觉时间原来还在流逝。日复一日地工作、照顾儿子,陪在他身旁,他几乎都忘了日子在过、时间在动,只是将焦点放在儿子身上,只注意着他。
回到故乡,看见原来熟悉的人渐渐老去、消失,曾经年幼的玩伴脸上多了些痕迹,或抱或牵的有了些孩子,故乡的村庄裡多了许多他没听过的嬉笑声还有没见过的面容。
他不禁驻足停留环视他居住的村庄,所有人都在前进,却只有他停留,停着、看着、也忽视着。
只是将目光停留在儿子身上,却没发现自己似乎没有什麽成长,也没有什麽改变。
我有做过什麽事吗?做过什麽努力了吗?
努力回想。没有,一件都没有。
他有的只是一袋又一袋不断堆叠而上的麻布袋,只有一个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的儿子。
因为有个人在身后追赶着,因为那人是他最重要的儿子,所以他停下脚步,甘愿为他停留在原地等候,转身看着他朝自己走来,张开双臂等待他走进他的怀裡。
只是一等待,他就忘了继续前进,只是等着儿子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然后超越自己。但其实他只是一直在一旁看着儿子成长罢了,他完全没帮到儿子啊……
想到这裡,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现在儿子已经要追上他了,踏着他自己的脚步就要走到他身旁,看儿子不断地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跨出脚步,那他自己呢?
他啊……一直在原地打转,一直回头望着过去,望着儿子,却从来没正视过自己的未来。
在念书时,他曾经有许多的理想,课堂上老师在讲课,他往往是拿着一张纸写着自己未来想做的事,想孝顺父母、想当个老师、想写些东西、想开个布庄收购许多的布帮父亲做件袍子、帮母亲做件旗袍、想全家人一起拍张照。
记得那张纸上总是写得满满的,每天晚上总要看过那张纸他才能定下心好好念书,带着一股冲劲和期望奋力苦读。
只是现在呢?他还想做什麽?他又能做些什麽?除了孝顺母亲、照顾儿子以外,他还能做些什麽?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能做些什麽。他对未来是一片茫然。
只是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家中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儿子,回忆起他那光芒焕发的笑容。
笨儿子啊笨儿子,你可知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