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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但当他把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叔父又摇头,自语。
“要是把东西都放进柜里,那我等会看什么?不行不行,还得拿几件急件出来。”
端着一小箱的公文,见我呆呆看他,叔父微微一怔。
“旭儿,坐啊!在叔父这里不用这么拘束,倒是首谦没跟我来,元度又不在,茶水要你自己倒了。叔父现在要看几件公文,你如倦了,就自便吧!”
我点点头,自己伸手从红泥小炭炉上煨着的陶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回头看叔父的桌前,我又倒了一杯,端过去给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颁行天下的重要诏书,都出自叔父之手。
叔父正在草诏,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叔父的字。看着那样宛丽而优美的小楷里,有着淡淡流转的生动气韵,而那出自叔父习惯而微挑的撇笔末稍,常常让我想起叔父笑时微挑的眉。
人们说叔父学的是晋时尚书令王献之的字,人们说叔父与王献之一样,闲暇时爱写曹子建的《洛神赋》,写了一卷又一卷,偶尔叔父抄写的文流传到世面上,便是一字千金。
据说当年的王献之与我的叔父一样年少风流,有着优雅的仪态与醉人的风范。
人们都说叔父与王献之相仿,他们同是出生士族,也同为朝上的重臣、皇家的宠儿。
晋时的琅琊王家,是与天子并驾齐驱的家族,君不闻“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家的浩大声势,连谢家都比不过。虽然,谢家的先祖--谢安乃是一代名相,虽然谢家的子弟,于当时也是冉冉上升的明星。
只是沧海桑田,时光又过了几度秋。
琅琊王家,已经没落了。而我谢家的分支,也在刘裕取了晋家江山的时候,渡了海,在这名为“中略”的陌生土地上扎了根。
昔年,王谢子弟同气连枝,而王家羲献父子的书法,时人雅望,而我家人也爱学他们的字。于是他们的手书家中留存也很多。
叔父与我相同,同学的是王献之的字。可是他写得比我要好,那样的飘逸灵韵之感,我的字中没有。
“叔父,为什么你的字写得这样好?有什么秘诀吗?”
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惑。
“无他,勤练而已。”
我默然。
在他又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凝望他认真而严肃的面容。
屋子里只有下笔的沙沙声,不一会,我面前空阔的桌面便堆起了一卷又一卷批好的公文。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竟也不觉得无聊。但突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自回廊上传来,而叔父猛然一惊。
“元度,他怎么又来了?”
喃喃自语,我见他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头疼的神色。而我又见他急忙忙的,把桌子上堆积的公文四处藏,而此时我发现,叔父即使在慌乱之中,做事也有章法。
批过的,未批过的,放的是不同的地方。打着急件的公文放上面,未作记号的公文放下面,也因为太仔细了些。裴元度踏进房门的时候,他把叔父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相,果然是你派人偷拿的公文。”
气得连声音都发颤,裴元度卷起了袖子。他该不是想打我叔父吧,虽然这是以下犯上,罪名不轻,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看他铁青色的面孔,我觉得我还是警惕些比较好。
后来我发现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是靠近叔父,接过叔父手中拿着的公文,扶着叔父坐下,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
“谢相,你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操劳,万一旧病未愈,新病又生,那岂不糟糕。”
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叔父缩了缩头。
“元度啊,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乃宰相,又为中书令,兼任侍中,处理公务本我份内之事,如若因为一点小病,就放着公务不管,那怎么能行?”
“可是……”
“好啦好啦,你啊,就别管这么多了。既然你现在已经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处理公务。”
叔父笑得有如狐狸,此时他的面容,与先前我所见,陛下的笑脸,似乎重叠。
为什么我家养的真狐狸,反而不如他们象狐狸,我不解。
而裴元度似乎生气了,他大叫。
“不行,谢相,今天朝上你已经上了很多本章了。而那些本章都是在元度不晓得的情况下,谢相写的,由此可见,谢相背着元度处理了多少公务,下午谢相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叔父一脸无奈,而下午,我就见这位裴大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叔父种种勤奋工作的“宵小行径”。
而叔父微笑着,听他的话语。
只是我时常见到,在裴元度慷慨呈辞的时候,我那叔父,小心翼翼的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不时偷看几眼公文。
那时我觉得,边被裴元度教训着,一边偷偷摸摸瞟几眼公文的叔父,其实很可爱。
***
第三次,踏进叔父卧房,陛下也在。
那时他正斜靠在叔父肩上,看着臣子们的奏章,见到我,依然是笑呵呵的寻常模样。
叔父的脸却通红通红的,左顾右盼,眼睛都不敢对着我。
他似乎很容易害羞。
他以为我看不到,手偷偷地捏着陛下,好象想让陛下的头离开他的肩。可是陛下即使眉毛皱起来,一副吃疼的样子,也依然动也不动,手还揽上叔父的腰。
叔父回头瞪他,幽蓝色的眼瞳此时看去,大大的圆圆的,隐约有一线浅浅地火光冒出。
陛下满脸无辜的看着他,叔父似乎没辙,郁郁地撇过头去的时候,他叹气,陛下却在偷笑。
这样亲昵的场景,我好象是多余的,虽然阅历尚浅,我也知道这时我不该再呆下去。
行了礼,向叔父告辞,我看他一副松口气的模样,而陛下冲我眨眼,似是赞许我的识相。
刚跨出门外,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陛下小小的惊呼。我靠近窗户一看,叔父在捏陛下的耳朵,双颊气得鼓鼓。
“痛、痛、痛,君阳你放手……”
“知道痛,每次还照干不误。陛下不是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人面前决不做越矩的举止,现在呢?”
叔父气得不轻啊!我咋舌。
“这是在你家里耶,还管那么许多劳什子做甚?君阳啊,你看看朕在你面前的时候,哪有几次象皇帝来着。”
揉揉自己通红的耳朵,陛下抓下叔父的手,倒也没生气。
“那是因为陛下皮厚。”叔父毫不客气地扫回陛下振振有辞的回话。“在家与在外有何不同,臣在家难道就不用做人了?”
“喏喏喏,你啊,爱面子别赖到朕头上。别瞪朕,朕可没象你那样,要是朕也一副威风八面的君王面孔对待你,你好受不好受。君阳啊,你是朕心之所系,朕不愿意委屈你,朕也不摆帝王的架子待你,你又何忍把朕丢到一边去。有你的地方,朕不觉有什么不同,将心比心,你为朕委屈一点,不可以吗?”
叔父无言,轻轻把头埋进陛下怀中,陛下脸上,此时满是温存的笑意。
“在喜欢的人面前,何用顾虑别人的看法?平时面对朝臣,都是帝王的样子,可是对你的时候,朕只是个人而已。朕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有差别,也不过只是,朕爱上的,是个男人而已。朕不觉这是罪,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天理人欲皆是寻常,你也不必觉得害羞,也不必烦恼,我们在一起,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人说当今天子有雅量,寻常事,在他眼中,也自有不同见解。以前听到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帝王家深宫重重,又有几分的真实流传在民间。
而今我想陛下是个好人,传闻之中的皇帝雷厉风行,创我朝一代之盛世。人说君臣的风格决定了皇朝的风格,我所见,叔父的兢兢业业,陛下雅量如汪汪大洋,我想,这样的盛世光景,还会持续下去吧!
而叔父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别人这样看着我,我会不自在。”
微弱的声音自陛下怀中响起,我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闻言陛下轻抚他的发髻,温言软语。
“朕明白,你啊,好面子呢!”
怀中的人小小的捶了他一下,惹得他朗笑出声。在那样无声的寂静里,墨荷的香氛弥漫,清幽而又淡雅,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忍不住停驻步伐,只是看着那一双微笑的人。其实幸福也很简单,只是看着他们那样平静的互相依偎着,即使什么动作也没有,就只是这样看上去,便觉得春天已经近了。
后来打破了那样和谐的气氛的,是一本奏章的内容。
“怎么又来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一本奏章被陛下丢到了一边,而似乎在陛下怀中睡着的叔父,此时也已惊起。
“怎么了?”
没好气,对叔父拣起又重新放在他面前的奏章,陛下撇过头。
“每三个月的例行上本,弹劾你的。”
“季常上的表啊!他还真是不死心呢,这次也不错啊,和过去不同,换了个新词。‘以色惑主’变成‘辅星克主’,不错耶,这次我升格成有用的人了。”
叔父看着那本奏章,喜滋滋地对陛下言道,脸上半点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只有陛下头疼地拿过他手上的奏章,口气转缓了些。
“不是叫你看这个,朕和你的事又没碍着国事,于国何干。吴肃这家伙,朕真想修理他。”
“不许动他,季常可是我的好友。再说我们的事本来就不正常,身为御史大夫,他不上本参我,反而不称职。”
听到叔父的话,我一惊。惊得不是御史大夫参他,而是参他那人竟是叔父的好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你够了,每次朕提到吴肃,你就一副紧张的样子,朕才是在你身边的人啊!”
陛下似在吃味,叔父微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
“这还差不多。”
陛下又开始看奏章,好一会,里面都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正欲走,耳边此时又传来叔父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
“如我真是奸臣,陛下如何?”
“嗯?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想问问。”
“若你是奸臣的话,朕就只好做个半庸的昏君!”
“为什么?”
“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