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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没听懂你的意思。”我说。
他一听,沉默了一阵子,显然也迷惑不解。“嗯,你知道,”他终于说道,“在这里……你知道我当然不再代表你跟国王联络了。”
瞧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在为我感到羞愧,而不是为他自己感到羞愧。显然他邀请我和我接受邀请是大有文章的,我却忽略了其中的意义。不过我的错误出在行为举止上,他的错误则是道德品质的问题。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一直不信任埃斯特拉文,这是正确的。他不仅机敏灵巧,不仅有权力,他还靠不住。在厄亨兰几个月以来,一直是他在听我说话,是他回答我的问题,派来医师和工程师验证我的身体和飞船的外星特性,把我介绍给我必须认识的人,逐渐把我从第一年作为神秘莫测的大怪物的地位提高到觋在公认的神秘公使的地位,即将得到国王的召见。现在他竟然把我抬高到那种危险的显赫地位上,突然冷酷地宣布他要撤回对我的支持。
“你一直引导我依靠你——”
“这事没有做好。”
“你是不是说,你安排了这次觐见,还没有在国王面前就我的使命美言几句,正如你——”我有意省去“许诺的那样”几个字。
“我做不到。”
我很气愤,但是我既看不出他的怒气也看不出他的歉意。
“你能告诉我原因何在吗?”
过了一阵子他说:“好吧,”接着又默不作声。这时候我想,一个不合时宜又未受保护的外星人不应该要求王国的首相作出解释,尤其当他现在不明白、也许永远无法明白王国里权力的基础和政府的运作方式的时候更加不该提出这一要求。毫无疑问,这完全是一种涉及帝王威严的事——声誉、面子、地位、群体关系,此乃卡海德社会权力和格森所有文明的说不清又至关重要的原则。倘若这一原则存在的话,我是无法理解的。
“你听见今天典礼仪式上国王对我说的话了吗?”
“没有。”
埃斯特拉文探身到炉子上,从炽热的灰烬里拿起啤酒罐,重新往我的单柄大酒杯里倒满啤酒。他没再说什么,所以我进一步说:“国王没有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跟你说过话嘛。”
“也没有在我听得见的地方说过,”他说。
我终于明白我忽略了另一个信号。
我偏要跟他的女性狡猾较量一下,于是我说:“埃斯特拉文勋爵,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失去了国王的宠爱?”
我想当时他生气了,但是他没有说一句气话,只是淡淡地说:“我并没有想要告诉你什么,艾先生。”
“看在上帝份上,我希望你把情况告诉我!”
他注目望着我。“那好,咱就这么说吧。用你的话来讲,宫廷里有一些人受国王的宠爱,但是他们不喜欢你的到来和你在这里的使命。”
我想,因此你就迫不及待站到他们那一边,把我出卖了以便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我没有必要当面说出这些话。埃斯特拉文是一个朝臣、一个政客,我这个傻瓜却相信了他。即便在雌雄同体的社会里,政客往往不如一个完整的人。他请我吃饭表明他认为我会像他轻易出卖我那样轻易接受他的背叛。显然保住面子比诚实重要得多。因此我悻悻地说:“很遗憾你对我的友善给你带来了麻烦。”煤炭燃烧着。我心中一时产生了一阵道德优越感,但是时间不长;此公太靠不住了。
他坐了回去,炉火映红了他的膝盖和他那细嫩而强有力的小手,映红了他拿着的银酒罐,却把他的脸留在阴影里:那张黑脸总是阴影憧憧,被长得很低的浓密头发以及浓眉和浓睫毛遮掩着,始终是阴沉沉的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一个人能看出猫脸、海豹脸、水獭脸的表情吗?我想,有些格森人就像这些动物一样,长着深沉明亮的眼睛,当你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毫无表情变化。
“麻烦是我自找的,”他回答说,“跟你毫无瓜葛,艾先生。你知道卡海德和奥戈林对于塞西诺思附近的高纬度北福尔我们的一段边界发生了争端。阿加文的祖父声称西诺思谷地规属卡海德,康曼塞尔人从未承认这种所有权。许多雪都出于同一块云,雪越积越厚。我一直在帮助住在谷地里的一些卡海德农民向东迁移,回到旧边界的里边来一心想只要把谷地留给奥戈林,这场争端便可能平息下去,奥戈林人在那儿已经居住几千年了。几年前我主管北福尔,认识了一些农民。我担心他们受劫掠而丧生或者被押送到奥戈林的无偿农场上劳动。为什么不消除争端呢?……但这不是一种爱国主义思想。事实上这是一种懦夫思想,对国王本人的威严表示了怀疑。”
他的冷嘲热讽以及跟奥戈林边界争端的来龙去脉对我来说丝毫没有兴趣。我把话题拉回到我们之间的事情上面来。对他信任也好,不信任也好,我可能还用得着他。“对不起,”我说,“可惜的是几个农民的问题可能会搞坏我要跟国王商讨的使命。其中的利害关系比几英里边界重要得多了。”
“是的。重要得多了。但是伊库曼从边界到边界有一百光年的距离,对我们暂时会有一点耐心吧。”
“伊库曼的斯塔比尔人非常有耐心,先生。他们会等上一百年乃至五百年,让卡海德和格森的其他国家仔细考虑并反复掂量是否跟人类的其他成员结为联邦。我这么讲只是出于个人的希望。还有个人的失望。我承认,我本来以为有了你的支持——”
“我有同感,嗯,冰河不是一夜冻成的……”他出口成章,满嘴陈词滥调,但是他的心思在别处。他神情郁郁若有所思。我想象着他在权力游戏中正以其它赌注摆布着我。“你在异乎寻常的时候来到我们国家,”他终于开口说。“事态在变化;我们处在一个新的转折点。不,不是大转折,我们还没有走得太远。我本来认为你的到来和你的使命可能防止我们走入歧途,给我们一个崭新的选择机会。但必须在适宜的时机——适宜的地方。这种事弄不好就太危险了,艾先生。”
我对他的空泛之谈深感厌烦,于是说道:“照你这么说,现在时机不适宜啰。你想劝我取消跟国王的会面吗?”
我的话用卡海德语讲出来就显得更加失策了,但是埃斯特拉文既没有微笑也没有畏缩。
“恐怕只有国王才有那种特权吧,”他亲切地说。
“哦上帝啊,是的。我是无意说说的。”我双手捧着脑袋思忖一会儿。我在地球广泛开放、放任自流的社会上长大成人,永远无法理解卡海德人视为至宝的礼仪和凡事无动于衷的德性。我知道国王是啥货色,地球的历史就充满国王,但是我对特权没有经验感觉——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拿起单柄大酒杯,猛喝了一大口热啤酒。“好吧,我在国王面前少说话,不准备想啥说啥,假如我能指望你的支持的话。”
“很好。”
“为什么很好?”我问道。
“嗯,艾先生,你不傻。我也不蠢。但是话说回来,你知道你我都不是国王……我想你理所当然要对阿加文谈到你到这里的使命是试图促成格森和伊库曼结成联盟。他理所当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因为如你所知道的,我告诉他了。我在他面前力陈你的情况,尽力使他对你感兴趣。这事没做好,时机不对头。由于我自己太热心,我忘了他是国王,他不是从理性上看问题,而是用国王的目光看问题。我告诉他的一切对他来说仅仅意味着他的权力受到威胁,意味着他的王国在宇宙中只是一粒微尘,意味着他的王位对于统治着一百个星球的人来说只是个笑柄而已。”
“但是伊库曼不搞统治,而是平等共济。伊库曼的权力只是与加盟国和加盟世界同等的权力。一旦与伊库曼结成联盟,卡海德所受的威胁就会大大减少,它的地位将会提高到空前的高度。”
埃斯特拉文有一阵子不吭声。他坐在凝视炉火,火光闪耀着映出他的单柄大酒杯和他肩上宽大明亮的官衔银链。这座旧宅一片寂静。刚才有一个仆人给我们上菜,但是卡海德人没有奴隶制度和个人奴役,只雇佣服务,不雇佣人,现在仆人都回家去了。像埃斯特拉文这样的要人身边必有卫兵在什么地方护卫着,因为在卡海德,暗杀事件历来防不胜防,但是我没看见卫兵,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只有我们俩人。
我孤身一人,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置身黑暗宫殿的围墙里,寄居在一座受风雪摆布的奇异城市里,生活在外星世界冰川时代的中心。
今晚和自从我到恒冬以来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突然变得既愚蠢又难以置信。我怎能指望这个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相信我说的在外层空间某个地方存在着其他种族、存在着一个所谓仁慈的政府呢?这全是胡说八道。我是驾驶着一种古怪的船出现在卡海德的,我的肉体与格森人有几方面差异;这需要解释一番。可是我自己的解释就十分荒谬。当时连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
“我相信你的话,”陌生人,就是跟我单独在一起的外星人说。我已经强烈地感到自己跟他们十分疏远,因此我举目茫然望着他。“恐怕阿加文也相信你的话。但他不信任你这个人。部分原因是他不再信任我了。我粗心大意,出了差错。我使你陷入危险,也不能要求你信任我了。我忘了国王都是些什么货色,忘了在国王的眼里他自己就是卡海德,忘了爱国主义是什么玩艺儿,忘了他自己理所当然就是十全十美的爱国者。让我问你一句话,艾先生:根据你自身的经历,你知道何谓爱国主义吗?”
“不,”我说道,突然被一阵强烈的个性力量所震憾。“我想我不知道。如果你说爱国主义指的不是热爱祖国的话,我就不知道,因为我只知道爱国主义就是热爱祖国。”
“不,我说的不是热爱。我的意思是畏惧。对别人的畏惧。这种畏惧表现在政治上,不是用诗文表达的:仇恨、对抗、侵略。畏惧在我们心中生长,一年比一年增大。我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而你,来自几个世纪以前就发展到取消了国家的世界,你简直不明白我在谈些什么,你向我指出了新的道路——”他突然停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才继续说下去,恢复了自制力,冷静又彬彬有礼:“就是因为畏惧,现在我不再向国王力陈你的使命。但不是为我自己害怕,艾先生。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爱国。格森上面毕竟还有其他国家嘛。”
我搞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确信他真正的意思不是表面上所说的意思。我在这个阴冷的城市里遇到的所有邪恶、碍事、不可思议的人当中,他是最邪恶的人。我不玩他那套迷宫似的把戏。我不作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小心谨慎地说:“假如我对你的话没理解错的话,你们伊库曼人主要是致力于人类的整体利益。喏,比如说,奥戈塔人已经有了局部利益服从整体利益的经验,然而卡海德几乎毫无经验。奥戈林的康曼塞尔人即使说不上聪明,大多数人也是心智健全的,但是卡海德的国王不仅心智不健全,而且相当愚蠢。”
显然埃斯特拉文毫无忠诚可言。我略带几分厌恶情绪说:“假如情况果真如你所说的,此人就很难伺候了。”
“我说不准自己是否伺候过国王,”国王的首相说。“我也说不准自己是否曾经想过要伺候他。我可不是任何人的仆人。做人要有独立的人格……”
伦米钟楼的钟正在敲响第六小时,午夜到了,我以此为借口向他告辞。当我在门厅里穿外衣的时候他说:“我暂时失去了机会,因为我想你就要离开厄亨兰了——”他为什么这样想呢?——“但是我想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再向你请教问题的。我想明白的事太多了,尤其是你们的心灵语言,你还来不及给我讲解呢。”
他的好奇心似乎十分真诚。他具有当权者的厚颜无耻的德性。原先他许诺要帮助我,似乎也是真诚的。
我说,是的,当然罗,不管什么时候他喜欢都可以。
这一夜就这样结束了。他送我出来,走过花园的时候我见到当空挂着格森世界暗褐色的大月亮,花园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
我出门的时候冷得发颤,因为气温在零下好几度,他用惊讶的口气挺殷勤地说:“你觉得很冷吧?”对他来说,现在无疑是温暖宜人的春夜。
我又累又灰心丧气。我说:“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我一直感到冷。”
“用你们的语言怎么称呼这个世界呢?”
“格森。”
“你们没有给它另起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