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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庭朝老夫人等道了个吉祥,这才道:“就在汀兰居吃了几杯酒,归的晚了,特来请罪!”
大娘子那帕子在鼻尖挥了挥,笑道:“一股子酒气,怕是醉得不轻吧。”
他嘿嘿的笑。
“整日价在外头撒疯,就不能学学你大哥,凡事沉稳点,总这么莽莽撞撞的……”大娘子念叨。
“沉稳沉稳!”宣明庭胡乱点着头,“有大哥沉稳就行了,我还得好好玩耍玩耍!”
大娘子呸了他一声。
戏台子上正唱着一出《胭脂虎》,武旦武生簇锦拥金,打打闹闹,正唱得好不热闹,宣明庭坐在大娘子身边,看了一回,酒意上来,又有些困顿,不耐烦了起来,毕竟少年心性,便再坐不住,道了声,“我去别处玩玩。”
也不待大娘子吩咐,便袍脚一撩,脚底生烟,抓了个果脯碟子往外溜去了。
他往日里常来沧州,对商家的宅院熟悉的很,也不要什么下人跟着,只想找个地儿醒醒酒,往厢房里一趟,待第二日再出去玩闹。却脑中昏昏,脚步便不由自主,远了那热闹之处,又听见厨房那头下人们喝酒划拳的叫闹声,折了几回,周遭渐渐清冷了起来,一个激灵间,一时也不晓得转到了哪个杂沓地儿。
正思想间,忽听见了叮叮咚咚几声清响,像极竹枝敲在碗碟上的声音,倒是清脆悦耳。那声响先似乎随意无绪敲了几下,接着寂静下来,还未待他想过来,突然那方向又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却清嫩地、敲响成了一支简短的曲子,泠泠淙淙,不带丝毫烟火气息,却意外的悦耳,他听得得趣,不自觉寻向声源的方向,竟是座从外头看起来没有人烟的小院。
转过那虚掩的院门,便遥遥望见院内那屋里正亮着灯火,窗纸上映着两道幢幢人影,一个正临着窗,小小的身形清晰可见,一个稍远些,侍立在一旁。
或许是哪个屋的丫鬟,他想着。
那叮叮咚咚的曲子还在慢慢敲着,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道:“这可真好听,姑娘,你怎么想到的?”
对面并无回话,只是那敲击声顿了顿。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见院内仅有几株枯枝,虽看起来齐整,却萎顿无比,也没个地方落脚,只那屋檐的一方廊下有个矮矮的石凳,干脆用衣袖拂了拂,坐了上去,在这寒夜之中,慢慢听着。
那清清淙淙敲杯之人,自然是阮小幺。
杏儿从厨房拿了好几排杯子过来,在里面高低不等灌了些水,一只竹筷敲上去,便成了动人的音律。
她一支复一支的敲着,脑中跟着唱和,心里一片明净,那些冷落和白眼都已烟消云散,所留的只有这静谧之夜中,放佛从太古的上空凝成的一点一滴的乐声,入了耳中,沁到心中。
第二十二章 谁鲁莽啊你鲁莽
敲着敲着,却突然发觉屋外头有跟着那律子附和的轻哼。两人均是吃了一惊,杏儿眉头一皱,大声叱道:“谁!?”
一把推开门,却见外头立了个俊朗的少年,眼如墨玉,眉飞入鬓,好副英气勃勃的相貌,那通身贵气的打扮,也不像是哪个院的小厮,乍看时脸生得很,她细细瞧了片刻,突然面色一变,慌不迭的福身,“宣二少爷!”
“咦?你认得我?”宣明庭倒是没料到。
杏儿应了声,道:“前年在府里瞧见过少爷。”
他点点头,前两年似乎是来过一趟。
想了想,又兴致盎然道:“你们在屋里头敲什么呢?怪别致的。”
“是姑娘家乡的小曲儿,闲来无事,敲着杯玩儿呢。”杏儿道。
宣明庭当下便伸头往里凑了凑,想看清楚里头的模样,杏儿“哎”了一声,又是为难又是犹豫,急着拦道:“少爷,这是姑娘的屋……”
“无妨无妨,我这也就瞧一瞧你们怎么弹的!”宣明庭也一边摆手一边找空儿钻进去,杏儿拦也拦不住。
恰这时间,屋里一声响动,阮小幺已然走了出来,正见宣明庭一副要溜进去的模样,两下一照面,宣二少即刻便诧然道:“小姑子,你怎么在这里!?”
瞧阮小幺那神情,显是也已经认出了自己,宣明庭一乐,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你怎的穿起俗家女子衣裳来了?你还俗啦?”
阮小幺微张着嘴,还不知这人怎么冒出来的,半晌,才反应过来,忽的也乐了。
她在屋中到处寻不到纸笔,便依然在他手心里写字。
希望没人嫌男女授受不亲才好。
【你是商家的客人?】
“嗯……差不多,”宣明庭道。
他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恍然大悟,“你就是我姑父的妹妹的女儿!?”
“?”
“叫……叫什么来着?”他拍着脑袋回忆了半天,突然一拍她肩膀,道:“对,李朝珠!”
阮小幺呆愣地看着他。
她压根不知道那是她在族谱上被除掉的名字——李朝珠,还只当自己叫李玲珑呢。
“哈,原来你我还是姻亲啊,真想不到……”
他墨色的双眸映着屋里烛火跳动的光芒,竟生了些目光灼灼的意味。
宣明庭自说自话了半晌,这才停下来,“哦……那你如今到底算不算姑子?”
她点点头。
“你……”他四处环视了一圈,终于明白过来哪里有些不对劲,皱眉道:“这处也太冷清了些!”
一旁的杏儿抿了抿嘴,将头压得更低。
果然听他问道:“怎的这院子如此寒酸,还就你一个服侍的?”
杏儿支吾着答不上来。
宣明庭出身将门,宣老将军治家甚严,自己又是个年少鲁莽的性子,对后宅妇人间的倾轧之事本就不甚了解,只是觉得这商家实在太疏忽,除夕虽事忙,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将自家外孙女搁在一处,他一个“外人”瞧着都不乐意了。
当下他便拉了阮小幺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道:“姑母那头热闹,我带你过去玩!顺便让她给你添两个下人。”
不想却一下被她挣脱了开来。
阮小幺立在院中,摇了摇头。
“怎了?”他不解。
她只看了他一眼,不喜不怒,便回头往屋里走去。
“喂?”宣明庭叫住她,“小姑子,你怎么了?”
一旁的杏儿终于开了口,求道:“少爷,您别说了……”
宣明庭莫名其妙呆在原地,而杏儿眼中已是一片黯淡。
“非是姑娘不去,而是……不许她去。”她道。
阮小幺往回走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只听杏儿似诉苦一般,一股脑道了出:“除夕的夜饭也是奴婢送到这院儿里来的,并无人报知请姑娘去吃团圆饭,我过去问时才知道,因老爷并未回来,老夫人便不让姑娘去主宅一起吃了……”
脑海中便也浮现出了管事的仆妇那尖长的嘲笑声:“活该你一辈子没出头的命,还真当自个儿是哪个主子屋里的人呢!请她过来吃饭是老夫人慈恩,不请她过来吃饭她也没的怨,怎么,还跟我摆脸色!?”
那头的阮小幺心叹一声,止住了杏儿的话头,转眼看宣明庭——那面色果然已经沉了下来。
“你好歹是老夫人这头的外孙女,他们待你却是连下人都不如!”他怒道:“青天白日之下,怎可如此欺负人!”
当下不由分说,攥住阮小幺的胳膊便又要往外冲,口中道:“跟我去见姑母,她最明事理,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阮小幺眼一瞪,拖都拖不住,被这蛮牛一边拽一边走,最后扒住了院门,死不肯松手。
宣明庭瞧不得这等腌臜事儿,早已憋不住气,见她如此,愤愤然“你、你、你……”了半天,“别怕,有我护着你!”
阮小幺被他拽得要吐血,一时怒从心头起,“咔嚓”一口便咬在了他那只手上,只听得一声惨叫。她松开嘴,嫌弃的呸了两口。
“疯婆子、疯婆子!……”这厢皮糙肉厚的宣二少疼得哇哇叫,胡乱骂道:“你这小姑子真不知好歹,我又不是要害你!”
那只手端起来一看,清晰的一圈牙印,些微渗了点血,他目光落在她那张小嘴上,好牙口……
她执起宣明庭的手,只见对方反射性的一缩,“休想再咬我!”
阮小幺:“……”
最终是抓住了那只手,她刷刷刷写道:【你就是在害我。】宣明庭拧着眉头,甚是委屈,“你果然不知好歹!”
她望了望那院里呆住了的杏儿,那神色似乎是被自己吓了住,不知所措。
【你若向你姑母说了,不止害了我,还害了杏儿。】“怎么说?”他颇不以为然。
这哪里是宣二少,明明是宣二呆,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人还懵头懵脑,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
阮小幺暗自无奈,耐下性子,细细的写着:【老夫人不喜欢我,不愿让我去吃团圆饭,你告诉你姑母有什么用?她能忤逆老夫人吗?你如此莽撞的说出去,徒然扫了众人的颜面,你姑母甚至会因此为老夫人所不喜。还有,我只是在这里住两三天,大不了被赶走,杏儿怎么办?如此违逆主子的丫鬟会有什么下场?】这么一长串写完,手指头都酸了,好歹看到对面宣明庭的神色又有了些变化。
“可是……难道就这么不管不顾!?”他急了,道:“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她挑了挑眉,眼神平静。
见他渐渐泄了气,阮小幺看着那只手上的牙印,歉然笑了笑,拉着他,将他带到屋里。
桌上搁着方才的“乐器”,几排瓷杯和两只竹筷。阮小幺坐好,依旧敲起了那杯子,这次换了一首《铃儿响叮当》,哄他开心。
宣明庭仍是闷闷的,却抬了抬眼,不自觉瞅了两眼那杯中颤动的水,被那轻快明朗的律子吸引了过去。
杏儿却在他背后松了口气,想到刚刚的事,又有些揪心。她不知道姑娘在宣明庭手上写了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差点就酿成了一场祸事。
方才只顾着向宣二少爷诉苦,却没料想到,若他把这些话告诉了大娘子,爽快了一时,事后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无事生衅、挑拨口舌、诋毁主子……任意一条都足够管事的将她卖了出去,一辈子翻不了身了。
想到这里,猛然间后怕了起来。
万幸万幸,宣二少爷回来了,虽看起来面有不服,人却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听姑娘敲着小曲儿。
第二十三章 无事生事是非多
屋外无星无月,宣明庭借着荧黄的烛火幽光踏出那屋子,回头向里面道了句:“我走了。”
那脸色闷闷的,似憋着什么不乐意的事,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转身,大步跨入了黑暗中。
檐下阮小幺与杏儿立在一处,瞧着他的身影消失,一个笑着摇了摇头,一个无声叹了口气,不多时,便回了屋。
宣明庭出了那院,往不远处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的亮敞地儿过了去,穿廊过院,转过一处厨房时,蓦然间闻到一股甜香,原来那厨房门只是虚掩着,轧了条缝儿出来,从那缝儿中,恰巧见着一个丫鬟捻了块梅花酥进嘴里。
他又折回步子,推门进了去。
厨房里烟火气甚重,厨子婆子小厮哄闹在一处,各院等着各院的吃食,吵吵嚷嚷,见着宣明庭,愣了一回,齐口道了声“二少爷”,便噤了口,下人们各做各的事,那掌事忙陪着笑过来道:“二少爷怎自个儿踏了这油烟地儿,要吃什么,着下人们来说一声可不就成了?”
“我就是来看看,”他转了两转,扔盯在了那青瓷碟里的梅花酥,瞧着甚是脆甜爽口,回头便粗声粗气地对哪丫鬟道:“把这糕点给玲珑姑娘送过去。”
那丫鬟乍见他进来,打眼瞧出是谁时,便已傻在了原地,蓦地听到这么一句,好半天才慌道:“二少爷,这是……这是陈姨娘那里要的……”
宣明庭眉一竖,“什么陈姨娘张姨娘,本少爷让你给送你就送!西边院儿里的玲珑姑娘,这一副痴蠢样,送错了拿你是问!”
那掌事的陪立在一边,低了眉眼,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
那丫鬟瘪着嘴,一副想开口又不敢开口的神色,嘴边那点甜粉都想不起去擦,最后终于细声细气地道:“少爷若要的话,我再去叫厨房做一碟……”
宣明庭却不待她说着许多,一肚子气在心中,横竖就是与她过不去,径直便抄起那碟儿,往旁边一个小丫鬟手里塞去,:“给姑娘送过去!”
那小丫鬟惊怔着眼,吱都不敢吱一声,得了令,一溜烟便跑了。
“你姨娘要,再去做一碟便好了。”他扫了那丫鬟一眼,掸了掸手便信步走了出去。
剩那丫鬟空着手,瞪圆了眼,又是急又是委屈,一抬眼,发现众人都觑着眼看自己,嚷嚷道:“看什么看!”
咕哝了几句,便叉腰催促那做糕点的厨子,“愣着做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