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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只把阮小幺当做个跑江湖的,但再粗鄙,总归是男女有别,便搁了绸搭布在程六郎腕上。他不甘不愿坐了下,伸手向前。
阮小幺两指搭在他脉上,装模作样号了半晌,不时点点头,又皱皱眉,看得在旁的老夫人是一阵心喜、一阵心焦。
最后,她又随口问了几句,公子的饮食如何、平日喜好如何之类。
老夫人只道六郎平日里喜静,饮食正常,再无别的。
厨娘沈氏早与她一五一十说了,这程六郎是个偏素食分子,平日里也吃肉,却只做得极清单了,他才动筷。东坡肉红烧肉之类,端到面前,准定倒掉。
再说喜静。
她不知道他这种程度算不算偏执。只听沈氏说,他性子上来了,连鸟儿的声音都觉得吵闹。
原话是这样的:“据说有一次公子因着亡母祭日将至,日日心绪低落,一日不知怎的在屋里落泪,忽然推窗向外头丫鬟又气又恼骂了几句,让她们把恼人的麻雀儿都赶了,这才又关了窗流泪去了。”
阮小幺:“……”
这就是程公子,一个多愁善感的文艺小青年。
哦对了,因为多愁善感,身子已经不太行了。
老夫人忧心忡忡,问道:“李小大夫,怎样了?”
阮小幺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道:“我已号过脉,程公子身子并无病痛,乃是平人。”
“这……那为何六郎却是如此孱弱之状?”老夫人急了。
程六郎收回了手来,淡淡道:“外祖母,孙儿说的是否不错?庸医只是随意开两副药让人喝了,这‘名医传人’竟是连药都不知从何开起呢!”
身子不好,说话还如此刻薄,真是个男版林妹妹。她一边吐槽,一边又装模作样闭眼掐指算了起来。
屋中几人被她这模样又吃了一惊。老夫人道:“李小大夫,你这是作甚?”
她缓缓睁开眼,道:“体之不胜,或因病、或因命。既然公子并无病症,想是命中有劫,待小女算上一算。”
老夫人一脸惊诧,还想说话,却见她又闭上了眼,口唇微动,十指掐算。
程六郎半信半疑,道:“这医不成,便改为算卦了?”
半晌,阮小幺才又睁了眼。
“医卜医卜,两者从前向来是不分家的。只因如今江湖骗子太多,辱没了卜算的名声,众人以为这不过是子虚乌有,这才渐渐不大相信。但小女恰好对卜算之事略知一二,今日也是缘分,便为程公子算了一卦。”
既未告知生辰八字、又未告知名字,她竟能如此便算出卦来?
这下,连老夫人都有些不信了。
她道:“李小大夫究竟算出了什么?若是瞧不出我六郎的病情,趁早离去了罢!”
阮小幺却问道:“程公子这是……遭了木劫之相啊!木为土主,木盛则土衰,脾胃失和,纵是再补任何燕窝鹿茸之物也是徒然!”
这一席话,让老夫人及另两个媳妇儿都愣了住。
“木劫……”老夫人喃喃念道:“木劫是甚?”
阮小幺道:“木劫乃是与木有灾。程六郎小时是否从树上掉下来过?或是烧了树木、毁坏树干之类?”
几个妇人面面相觑。老夫人凝眉想了半晌,叫来下人,道:“将六郎的乳母周氏叫来!”
不用叫了,哪个人小时候没掏过鸟窝、采过莲叶、折过花朵?你们家程公子肯定不是一出生就忧郁派的!
她老神在在,见着面上和气、身子发福的周氏来了,向老夫人先叩了两个头,道:“老妇想起来了,六公子五岁那年,因风筝挂到了树上,便爬上了树,结果从上头摔了下来,受了好一阵日子的惊吓呢!”
她这么一说,老夫人一拍手,叹道:“是了!这事我记得,那还是他娘带着他回来省亲出的事儿呢!所幸那树不高,人没受伤……”
“人没受伤,可受了冲撞,”阮小幺接道:“这便是土劫之根。程公子从树上落下来,你们只当他受了惊,不想那树是有灵性的,它也觉得自个儿受了惊,因此忿忿不平,十多年来一直在他身边作怪,使人羸弱。”
老夫人:“……这、这可如何是好!?”
程六郎:“胡说八道!草木无情,又怎会忿忿不平!”
阮小幺摊摊手,“卦象如此,千真万确。我问你,那树是什么树?”
周氏道:“是颗桃树。”
擦,从桃树上掉下来也会受惊!这程六郎是果冻做的么!
“桃树是树中最有灵性之木,故相士多以桃木做符做剑,也难怪程公子会被它煞到了。”她淡然道。
周氏急着问道:“那桃树早已被砍去了,怎还会作怪?”
她笑道:“人死之后尚有魂灵,草木成精,又怎会随着身殒而魂消?”
老夫人听得悚然而惊,沉沉点头。
“现在知晓了症结所在,那接下来就要看怎么解决了。”阮小幺顿了顿,道:“做法事那套就不必了,大多精怪也不吃那一套。所谓心诚则灵,就要看程公子他的心诚不诚了。”
“怎么个诚法?”却是程六郎自个儿问出了口。
她犹豫了片刻,瞧了瞧周围焦忧的老夫人等人,才道:“小女倒有个法子,可化解夙怨,只是程公子会受些累,不过累完了也便好了。”
老夫人急道:“究竟是何法?”
阮小幺盈盈而立,抛下两个字——
“种树。”
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种树多好啊——
“程公子逢的是什么树的煞,便要种什么树,从选种、挖坑、落种、浇水等,一应活计,不许旁人插手,若有人替了一点儿活,便是前功尽弃。如此一人种来,直至开花结果,方才算修得正道,让那桃煞去了。”她不急不缓道。
☆、第二百四十章 换皮
老夫人及两位媳妇儿目瞪口呆。
周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紧着道:“公子他从未吃过苦,向来都是下人把事儿整得妥帖了,这回让他去种树,可……”
“但那桃树成煞,最是缠人,非如此不得请走。”阮小幺道。
老夫人愁眉紧锁,判立不决,看向阮小幺,又把一双犹豫的视线向程六郎身上投了去。
阮小幺见状,便不再勉强,微微一欠身,道:“非是如此,小女也无法医治了,这便请辞。”
她转身便要走。
未走出两步,听后头老夫人微微苍老的声音道:“李小大夫,且慢!”
阮小幺背着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她慢腾腾转过身来,问道:“老夫人还是何事?”
“这……难道除了此法,真就再没了别的法子?”老人叹气,道:“六郎是我的心头肉,那能让他遭那许多罪!”
阮小幺叹惋摇了摇头。
程六郎其间几乎不发一言,先不过以为阮小幺是又一个来坑蒙拐骗的庸医,后听她如此一说,却倒有些迷惑。
种树又能怎的?那李小大夫又讨不到一文钱好处!
他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几乎未多想,终于开口道:“外祖母,若此法能让你心安,不妨让孙儿一试!”
“六郎……”老夫人极是心疼。
阮小幺也趁热打铁,道:“此法用过到一月,即当有效。一月之期也不算长,老夫人不妨让程公子一试。”
此时,另一个媳妇儿也开始劝她,“是个,婆婆,您就让六郎他试一试,总之有人在旁看护着。也可确保无虞。若真如这李小大夫所说,六郎的病根从此除了,那不是一大乐事?”
老夫人被说得也动了心,拍了拍程六郎的手。“孙儿,你真要如此?这可是个吃苦的活儿……”
“无妨!”程六郎答得很是响亮。
“那好!”老夫人下定了决心,这便吩咐下人道:“先备些上好的桃籽来,待到明年开春,候着六郎来种!”
“老夫人!”阮小幺一口打断她,“方才小女已算出了,那桃树煞极是挑剔,选籽一事,还需程公子亲自动手;况且,这煞多拖一时。要想根除便更难一分。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动手!”
老夫人又急了,“这天寒地冻的,即便是种也种不活啊!我孙儿怎耐得了这等苦楚!”
“老夫人莫急,种树只是为表心迹而已。在乎的是过程,而不是最终的结果。”她答得玄乎。
这日之后,扬州钱多势大的皇商程家便散出了一则令人捧腹的传言——程家老主母的心头宝程六公子要去种树了。
有钱人家就是闲,如今怎的又想出了个新花招!
哪是如此,那程六公子病魔缠身,原是撞了煞,要种桃树才能解煞呢!
据说那程六公子真是有桃花煞。从前我一远方表亲在程府里头做活儿,见过一面,瞧着就像是山中的精怪,竟不像个凡人!
……
这招实在是太过乖张,阮小幺顺其自然地被老夫人赋予了重望,并留在了府里。连同叶晴湖与柳儿也被接了来。一并清扫了厢房,请几位住下。
临走时,那客栈掌柜还与他们依依惜别,很是不舍。也是好好一个摇钱树就这么没了,他不心疼才怪。
叶晴湖此回看她就像看什么稀奇之物一般。道:“旁门左道你倒学得不错。”
阮小幺嘿嘿笑了笑,“我也只懂得皮毛、皮毛而已……”
“谁跟你说占卜之术了?”他扫了她一眼,“你这坑蒙拐骗的招数竟还能蒙着人。”
“……”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关了厢房屋门,将人带到一边,悄声道:“你知道就烂在肚子里,可别向外说!”
他一双眼似深夜寒星,竟带着笑意。她手心中的唇也微微向上翘了起来。
阮小幺自觉有些失礼,讪讪放了手。
叶晴湖一无所知,只新奇盯着她。
不一刻,外头有丫鬟来叩门,一见里头两人同室而居,猛然便垂了头,恭顺道:“六公子请李小大夫来见。”
“李小大夫。”叶晴湖讥笑。
阮小幺瞪了她一眼,随人走了。
这丫鬟向来是伺候程六郎的,十五六岁模样儿,梳着双丫髻,钗环珠翠丝毫不亚于旁的小家碧玉。一言一行也是规规矩矩。
程六郎现正在院里头挖坑。
原先楼台小榭、曲水流觞已被铲为了一片平地,以便他动手栽树。正挖坑的那少年身形瘦弱,无力挥着金锄头,气喘吁吁。
没错,是金锄头。
约莫这老夫人觉得金子做的东西就要趁手一些,除了安在柄上的铁头铲,余下全都是金银打造而成,把儿上雕工精致,镶了温润的南海珍珠,别说拿来刨坑,放到历史文物博物馆里头都够格了。
阮小幺:“你们家六郎真够*的。”
丫鬟听不懂,瞧了她两眼,将人带了过去。
程六郎铲了浅浅一个坑儿,便累得要停下来歇息,瞟了身边阮小幺,眼中幽怨无比。
她笑了笑,想拍拍他的肩膀,被对方躲开了。
“想程公子你每日也是闲着无事的,种种树,造福后人,不是挺好?”她道。
程公子玉白的面上沾着道灰泥,道:“我不信你。”
阮小幺:“……哈?”
“你与我外祖母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他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绸巾,擦了擦指尖的泥,道:“我之所以要如此,只是为了让外祖母宽心。你我心知肚明,即便我种得满园桃开,我这身子也是好不了的。到时——李小天师,你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阮小幺挑了挑眉,道:“你有个那般疼你的外祖母,为何还成日里闷闷不乐、感时伤怀?”
程六郎连正眼也未瞧她,只道:“你只是个跑江湖买药的。哪里知我症结所在?”
“无非就是那些高门大户,尔虞我诈之事,你见得烦了,又身陷泥中。无法自拔,因此落落寡欢;再料想你早年丧母,自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罢了。”她撇撇嘴。
他放下了锄头,眼中异色一闪,又矢口否认,“胡说!”
“胡不胡说你自个儿心里头清楚,与我争什么?”她闲倚着栏杆,道:“古人有言,‘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伤春悲秋之愁,本就是闲出来的。程公子何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程六郎喃喃随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说了几遍。又摇头苦笑了笑,望着院外湛蓝悠远的天际,空空茫茫。
“我若退一步,后头还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哪里如你说得那般逍遥——海阔天空?”他道。
阮小幺道:“不能退,那就进,劈波斩浪、奋勇向前。如你先前整日整日的哀愁绵软。不退不进,又算得了什么?大丈夫生在人世,便当有鸿鹄之志,即便不立丰功伟业,也万不能被心魔所扰。我一小女子历经困苦,尚能习得如此豁达。你的处境比我已好太多,为何又不能豁达一些?”
程六郎挥退了众人,心绪如一潭死水被忽搅得滔天翻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