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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背多少算多少,物理教授人是怪,但还不至于狠到开当铺就是了。
喝了口摆在桌边的绿茶,坐在地上的苏翊晨转过头,微微地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坐在书桌前读着西洋美术史的梁宗瑾。
梁宗瑾看书的时候很专心,这是苏翊晨这几天观察下来的感想。因为和式桌跟书桌之间还有一点杂物,所以苏翊晨觉得头昏脑胀时,总会隔着这段距离、不着痕迹地凝视梁宗瑾沉静的侧颜。
当然偶尔还是会被发现,但梁宗瑾总是疑惑的还他一眼,又立刻沉回自己的世界。
啊,又被发现了。
苏翊晨有点尴尬地接下梁宗瑾奇怪的一瞥,不过不晓得是念完还是念累了,这回梁宗瑾没有马上转回脸,反而放下书,拉长了身子慵懒地靠上椅背,问他:「念得怎样了?」
「就这样啊,这几天抱佛脚也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啰!」盘起坐得有点发麻的长腿,他干脆转成正面向他。
「船到桥头自然直?」
「对。」他笑:「不要阴沟里翻船就好了。」
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梁宗瑾先是一愣,笑意继而爬上唇角,原本略显疲惫的脸色也稍稍精神起来。
倒是苏翊晨发现,梁宗瑾的喜怒哀乐似乎都不很明显,至少认识的一个多月来,还没见他开怀大笑过。
不知道是不是冷气的温度正好,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苏翊晨不禁想起和梁宗瑾初遇的情形。
「对了宗瑾,」因为到现在还叫学长未免太过生分,所以最近他已经改口直呼他的名字。「我一直没问过你,那天为什么会在沙发上睡觉?明明你的房间就有冷气啊!」
「那天?」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他想了好一会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说你弄断弦那天吗?」
「什么──」苏翊晨抗议地低叫:「那天是谁突然吓人才害我把弦弄断的啊!罪魁祸首还敢讲!」
「你才是罪魁祸首吧!明明就是你弹得太凄惨才会把我吵醒。」
「你有起床气。」苏翊晨指控道。
「没错,所以在家里我哥我弟都不敢叫我起床。」
「那谁叫你?你妈?」
「你离题了喔!不是要问我那天怎么会在社团教室里吗?」
梁宗瑾淡淡地笑着,但苏翊晨知道他是要带开话题。也是直到刚才,他才第一次听到梁宗瑾有哥哥有弟弟。
他们似乎还没聊过彼此的家庭。
「我其实是被一个同学半路抓去的,她是吉他社社员,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急着把所有吉他的音都调过,可是因为怕调音器不够会来不及,她又知道我有绝对音感,就拜托我去帮他们听。」由于在大一必修的音乐课上无意间展露了自己这方面的能力,从此这项天赋就和同学们对他的浅薄印象连结在一起。
「原来你是去当工具的啊!」苏翊晨调侃道,梁宗瑾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后来他们试音练习,我就去坐在沙发上听,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直到被你吵醒。」
「难怪我进去的时候冷气没关,大概他们也发现你睡着了吧!」想到有那么多人看见梁宗瑾睡着的样子,他心底突然闪过一丝让他来不及厘清的、怪异的感觉。
占有欲。
将近午夜时他收拾好散落一桌一地的计算纸资料夹和各科课本,昏昏沉沉地准备回宿舍抱社会科学概论上床继续作睡眠学习,可是当跟在他身后送他到门口的梁宗瑾拾起他不小心落下的钥匙叫住他时,他回身伸手触碰到的纤细指尖和直视到的浅淡笑容就如同被递还到掌心的钥匙,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
自盒中疾飞而出的,就是占有欲。
三个字,以强迫的态势刻进他心底。
让他吓得完全清醒。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只有不断地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大考当前,现下不是想这件事情的时机。
回到寝室时室友们都还没睡,他将背包卸下坐到桌前,捻亮的灯管映得物事一片惨白,摊开的掌心中央却压印了深深的、赤红的钥匙痕迹。
※
考试的压力很容易让人忘却一些不想去想的事情。
那个夜里的莫名悸动,也在一天两三科的试卷修罗场中被慢慢弭平,更何况他已经连续两天没和梁宗瑾说到话了。
考完笔试,梁宗瑾似乎就窝在画室里赶着最后的国画作业,而苏翊晨也待在房间为隔天上场的科目做最后的冲刺,因此除了来和走时的招呼,他们之间没有其它多余的交谈。
而周三晚上,苏翊晨一反平常约十二点就离开的习惯,直到两点多都还在跟线性代数的绿皮书奋斗。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注意到时间。
线性代数的教授是系上著名的杀手,光看今年跟他们班一起重修的学长姊有近十人之谱就可以体会;而他虽然在期中考拿了七十几分,还算不错,但下半学期的众多外务让他疏于课业,如果不想重修,就还是别太托大,即使现在的拼命只能算是挣扎,也总比不挣扎就溺死的好。
「你还在?」闭关将近两天的梁宗瑾,因为看进度差不多而决定先稍事休息时,才惊讶地发现苏翊晨竟然还在他房里。
「嗯……」苏翊晨从方程式和矩阵的迷宫中勉强抽身而起,抬头便望见梁宗瑾苍白到可以用憔悴来形容的脸。「你怎么搞的?黑眼圈这么明显!」
「又不是我愿意的,我快两天没睡了吧。」决定忽略大概念书念到头脑有点烧坏的苏翊晨,梁宗瑾径自走进浴室,刷牙洗脸洗澡,长发暂且不想管它,用力梳顺以后,他便晃出来直接倒上床,滚进靠墙的位置再顺便卷上被子,最后才用仅剩的气力跟苏翊晨说了声:「你不回去的话在这里睡也可以,闹钟自己调,不过不要吵醒我。」
「谁敢吵醒你……」见梁宗瑾以惊人的速度陷入沉睡,苏翊晨只是咕哝一句,便又埋回他的坐标轴里。
隔天梁宗瑾睡到近中午才起,当他发现外侧的床铺丝毫没有被睡过的痕迹时,他只有失神地盯着某一点发了好一会呆,不知心底莫名袭上的空虚所为何来。
然后他才注意到有哪里不对劲。一直看着的地方原来平整地躺着一张活页纸,上头有苏翊晨漂亮的字,但显然是写的时候精神不济,总有点龙飞凤舞的意思。
──你睡得真夸张,连翻个身都没有,小心起床腰酸背痛!我帮你买了饭盒放在冰箱,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记得吃光不准剩下!过期的鲜奶我丢掉了,要喝的话就开那瓶新的。下午要考线代,帮我祈祷可以嗨趴吧!晚上我会再来。
活页纸的最后还附了个画得实在不怎样的大头娃娃,梁宗瑾忍不住不断泛起的笑意,打算有机会再教他画有个性一点的签名简笔画。
而在全部的考试结束、正式进入暑假的那个周末,苏翊晨向自然系的同学借了车子,一趟就把留在宿舍的所有家当搬进公寓,接着又花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把新窝布置成适合人住的模样。
「以后就是室友了噢!」
苏翊晨偏头望向一直帮着自己整理房间的梁宗瑾,两个人同时,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长长的暑假里,苏翊晨和梁宗瑾各自回到自己位于高雄和台北的家。
七月份,苏翊晨和高中时代的同学们骑车到垦丁玩了一趟,拖了一整桶冰块浸着的海尼根,一群大男生坐在沙滩上围着营火唱歌弹吉他,间或一个又一个的黄色笑话,较量着谁比较低级。那个在狭小教室吹着老旧电扇、大家一起在模拟试卷间偷空喘息的夏天,彷佛又悄悄回来,叩开记忆的门窗。
笑声荡散在海风里,他们交换着大学两年的心得,而爱情,永远是大家最为热心着眼的话题。
更深更深的夜,有人先回民宿睡了,也有人在余烬边低低拨着吉他弦。剩下的或两个、或三个,各觅地方躺下,沙沙的潮声,铺天盖地的星光,可以无言,也可以说更深的心底话。
而苏翊晨和昔年的死党张秉升,一坐一躺,好半天都没人打破沉默。
「秉升。」晃摇着手中还有点重量的啤酒罐,他直视不远处的漆黑海面,努力想找出潮水和沙滩的分界。
「嗯?」
「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问这什么问题,你不是交过女朋友?」
「可是我们对彼此来说其实可有可无,这好像不是所谓情人的喜欢吧?」
一口喝掉剩下的啤酒,把罐子捏得喀啦喀啦响,等了好半晌,身旁的友人仍一声不吭。
「喂,你睡着啦?」
「苏翊晨,你很残忍。」
「什么?」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你,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的问我这种问题?你对每个人都好,却跟我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你是故意的吗?」
「秉升……」有点无措地看着激动得也坐起身的张秉升,在他的灼热注视下他只能选择沉默。
张秉升跟他表白过,在高三的那个寒假,以一脸壮士断腕的决心。
他并不觉得反感,因为更早之前他就知道班上还有其它这样的同学。当然刚开始他多少也会奇怪,但大家相处久了,他便懂得了喜欢谁是个人自由,同性恋与否并不是大问题。
可是他拒绝了张秉升,因为「我没办法想象和男人接吻的样子,我们还是做朋友就好了吧?」
「对不起……」
「要道歉的话,你当年已经道歉过了。」张秉升叹口气,重新倒回沙上。「居然用那种理由拒绝,害我差点吐血,难不成你是用想不想接吻来判断喜不喜欢?真是被你打败。」
「好啦!我知道错了可不可以?」苏翊晨苦笑,举双手投降。
「你啊,就是太博爱的个性害了你自己。对谁都好,所以分不出对谁特别好,也搞不清楚情人跟朋友的分际。还好小若也是这种人,当你女朋友是烂锅配烂盖,对彼此都不会造成伤害,分手也可以分得很和平,要是换了个专情的人,保证为你的博爱伤心死!」
「喂喂喂……我有这么恶劣吗?」
「有!」
「什么嘛──那怎么解决啊张大师──」
「唉,看在我现在过得幸福美满的份上,教你简单一点的方法好了。」
「洗耳恭听。」
「如果有一个人能让你一直放在心上,看到她的时候会开心,看不到她的时候会不经意地一直想,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走在一起会想牵她的手,在人群里可以一眼找到她,发现她跟别人聊得很开心时会吃醋,发现她不舒服会比她本人还紧张……这样子,大概可以肯定你是喜欢上她了吧。」
为这一大串话打上句点,张秉升才转过头去;微弱的光线反射出苏翊晨眉间浅浅的皱褶,他忽然觉得干干的舌底有些泛苦。
毕竟是初恋。现在的男朋友对他再好,初恋的记忆还是无法轻易被拔除。
刚刚说的那些,也是他最最切身的体验心得。
「怎么样?有这样的人出现吗?」
「我不确定……」口气里充满犹疑,可是在张秉升娓娓数算的当下,他脑海里浮现的,竟是梁宗瑾干净寂寞的身影。
难道我会喜欢男人吗?
抱着头,苏翊晨在酒精作用的微微晕眩中,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