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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儿,你当真要去寻他?”小叔公的眼里透出了几分怜惜、几分哀伤。他转而低首,道,“兴许那世,是他负了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瞥了一眼右腕上的那只金质跳脱,轻轻地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乃黄天道的天师、张暮,并非甚么秦女朝氏。契阔之约,生死与共,尘世历历,唯他一人尔!”
“当年是我赢得了那局棋,却输了我的暮儿。”小叔公强颜撑起了一丝笑容,抚着我的额发,低吟道,“……郭嘉病笃,居柳城驻足。此刻疾往,说不定还能蒙上最后一面。”我心中一涩,点了点头,冲着他深深揖了一礼。稽首叩伏,叠掌齐眉,以尊长之仪待见。礼毕,二话不说,便策马冲出了门外。耳边忽而传来了小叔公的一声幽叹。
☆、一梦三世
建安十三年,春。曹军南下江东,与孙氏对持于赤壁。荀彧、荀攸随军同往。
清明,暮霭昏沉,阴雨绵绵。我携上醇酒,在华佗的搀扶下,头一次去了他的坟前。他的埋骨之处离柳城不过十余里,就坐落在我俩隐居了数十日的山林、茅舍之间。那是他弥留之际最后的心愿。篱墙、秋千、炉灶、简榻……一草一木皆如往昔,就连适时他抚过的琴瑟都还应在原本的调头之上。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仿佛他依旧在侧,仿佛这一切不过是我历经的一场噩梦。只是在这世间,哪里、哪里,也寻不着了他的身影。
此时距他辞世仅有半载之久,但他的坟头却早已杂草横生,凋零不堪了。曹公、与奕儿他们最终也不敢为他留下真实的墓铭,唯有“郭嘉”两字省却官爵、声名,清清冷冷地勒作了碑文。我小心翼翼地替他拔除了几蓬乱草,一抹烟灰。抚着他的名姓,顺着那笔势勾画,不觉一时恍惚,出神不已。华佗也不做声,扯下了雨蓑,默默地守在一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大笑了一声,将整壶美酒往他的坟头倾洒。一口抿干了罐底的残剩。顿时热意上涌,咳呛不止,但我却疯笑得极是开怀、淋漓,便像是生前与他对饮、举杯一般。华佗劈手夺过了我手中的酒爵,湛蓝的眼里映现着几分露骨的怜惜、与无奈。他欲言又止地冲着我摇了摇头,我一把甩开了他递来的手,叫那醇酒倾散了一地。讪讪拭去了眼角的笑泪,我轻叹道:“先生便任我轻狂一时罢!也算得是兑现了与他生前的许诺。”
“但是,小娘子你的身子骨怕是难以支持……”
“华先生,暮亦通医理、药性,又岂会不知自个儿也已到了油尽灯枯,回天乏力之时?”我扬了扬唇,断续道。懒身依上他的坟头,便好似从前靠在他肩背。一抹淡色的春花匿在草里,似有暗香飘浮,弥散口鼻。细细微微,不甚惹眼,却隐隐有些没药的味儿,“这些年来南辕北辙,四处征讨,旧创未愈,新伤又至,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如此磨耗。早在当年自并凉而返,我便已有所觉察,更何况还负科仪、斗纲,折寿作茧……能撑到如今,也该知足了。”当年自柳城与郭嘉返归,与小叔公、公达叔叔、及曹氏诸人不辞而别,便也是因了这等因由。也不知交托给奕儿的信有否成功地入到小叔公他们的手里。
即便是郭嘉也不曾觉察,但唯独华佗一人,是知晓内情的。他听罢一时词穷,静默了半晌,才深深叹道:“小娘子,此疾虽固,却并非针石所不能及。奉孝若还在人世,你又怎会轻出这话、如此作践?这、实是心病。”阴雨蒙了他的眼,似有几许深邃、难明。
“心病?”我呢喃了几声,恍惚之间不禁游了神,“……那时,他也道自个儿是得了心病。说我就是他的心病。如今看来,他又何尝不是我的心疾?华先生自西域而来,或许多有不知,但以我中原医、命论之,金煞攻身并非是机理、五行失衡,交错尔尔。心病……或许大抵真是如此罢?”也不知华佗是否有在听闻,我兀自沉溺着,似是又一次回到了当日的柳城……残阳如血,鸦嚣不迭。曹氏部曲在一番大肆屠戮之后,已尽数退出了此地。偌大的柳城里空芜、荒寂,破屋嶙峋,茅草挡风,处处现着了一派死相,惨景。当我连夜赶至,寻着郭嘉时,他已奄奄垂死,唯剩一息了:孤身一人,独个儿卧坐城郭之上,闭目、仰天,不知何为。酒爵散了一地,杯中遗余点滴。貂裘上沾满了斑驳的血迹、水渍,似连蹄马大声也未曾闻得。一群黑鸦虎视眈眈地在他近侧盘绕,不时扑腾翅羽,好似是急不可耐了一般。我忍不住俯□子,低唤一声,替他扯实了衣襟。直到这时郭嘉才强撑着开了眼,冲我惨然一笑,道:“真是稀罕,这一回你竟没有兴师问罪,责我屠城之过!”心中一涩,我口上却不甘退让,正色凛然道:“尔等动辄屠戮万千,纵藉以矫枉、大公之口,却又岂能轻易叫人认同、默然?”
他沉沉一笑,轻咳见血:“人说断眉寡义,但我又何尝不是、与你所见相略?”见我惊愕、失措,他大笑了一声,颤巍着伸出手,将我揽入了怀中。把手覆在我的腕上,阖眼细语道,“……其实我这病儿,大抵只能算作是自个儿的心病罢了。当年我自恃深谙《太公兵法》、得留侯之传,不畏死生、无惧司命,却从未想过杀孽过甚,竟是要、这般来偿的。”我闻言失语,颤栗难抑。腕上的臂钏、与他手上的创口渐渐重叠、合影,仿若它们原本就是缠绕其上一双跳脱。他循着我的花发,絮絮叨叨地呢喃道:“荀攸大公徇私,荀彧惺惺不实,你虽承其所授,却一点不似他俩。秉公、率性,直言伤人,毫不矫造……知我为何时常戏弄、责难于你,甚至不惜将你逼入绝境、死地?于我而言,你乃是我的心头大患。不知何故这一颦一笑,明是貌美如花,叫人流连,却总在不时间刑问着我仅剩、未泯的良知、善心,令我夙夜难安,梦魇缠身。但令人莫名的是,我偏偏不忍见弃,难能割舍。难怪元化常说,人身可医,天命无救……果是报应,不假。不知当年朝氏之于留侯,是否也与你、我同出一辙。”声音稀落,几不可辨。他瞳眸里的神气似在渐渐涣散,渐渐消融。大抵,已看不清我脸上的泪痕了,“不过话虽如此,能与汝共观、这刘汉朝暮,奉孝不枉此生矣!”
“记得幼时头一回自二哥私室见着朝氏的画像时,我就知自个儿无论如何一定要寻着你。只这双眼,是绝不会认差的。若有来生,定不再负……”
……
“小娘子,小娘子!”耳畔依稀传来了华佗焦虑的呼喊。我挣扎着、勉强回神就要作应,谁知却蓦然发现眼前空荡,迷惘茫茫。再也见不着那冰凉的墓碑,灰濛的天道……一股若有若无的没药味儿忽然凭空飘来,沁入心扉,暖得叫人沉湎难拔,自溺如饴。
……
“……今个儿的气朗天晴,不如陪我看一眼日出?”
“此生莫再记挂,记得你曾应允过我待我死后,要径自去寻那荀君。只是、只是……记得来年春生,要为我坟头锄草……”他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荡,我不知不觉地往空处探出了手,口里莫名地冲眼前的虚影念叨了起来:“那时你说了想与我离开这是非之地。海角、天涯,任凭漂流,看尽春华、秋月,扎一草庐,醉看山河。即便此地无处容身,堪堪要行去那极西的安息、日暮之方,也是无妨。只可惜,我与你竟是再也、再也无缘相见……”
惶惶然间,我似又重回了梦里的那座桥上。那样貌形似郭嘉之人正立在船头,悠然微笑,冲着我悠悠递出了手……一粒朱红,凝于掌间,泪便再也止它不住了。
人道:契阔之约,三世难移。
☆、终
建安十二年,夏,曹氏大固北地,屠柳城而还。木德归位。
十三年,冬,隔江大战,水龙入死地,不得生扶。困顿无出,巴蜀大饥,民相食。是年,金德归位。
十七年,赤壁江东,冥象频现、阴风不觉。有凶厉肆虐,方圆百里,民为其苦,百不聊生。令君借道寿春往视。启“龙唇”叩首,以雄黄、桃木祀法,于阵中得一四龄女童,取名“暮”。怜之。遂以身作践,化其戾气,释其幽难。薨。土德归位。
困龙阵破,黄天道成。
十八年,太祖进魏公,加九锡。
汉祚煌煌,至此而止。
阴数魏朝,承土德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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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叔公,你深得神君亲传,知易明道,却何故从不为己身行卜、趋吉避凶?”
“……暮儿,凶吉无外乎得失、利害、成败,君子岂可以之戚戚、惴惴,而置善恶、是非、美丑于不顾?是故,不知天命者,行卜无益、徒伤心神。”
“那岂非学之无用?”
“非也。道法有其三:上者,探虚通幽,究天人之变;中者,修心养性,定乾坤社稷;下者,役鬼驱疾,解人世忧烦。君子取其为用,不谋己私。此天道之所重,闻法之所行。”
我遂大悟,拜谢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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