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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袖吐了吐舌头,“那怎么办?药铺已经面临困境了,要是绸缎庄也关门大吉……呸呸呸,红袖的意思是,夫人还是要找云裁缝好好谈一谈。”
我指了指王掌柜那边,“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得在药铺坐镇,稳定军心,根本走不开。”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鸳鸯团糕咬了一口,忽想起来,“昨夜,我好像听到苏淡衣在院子里嚷嚷了?她嚷嚷什么了?”
“夫人听到了?苏姑娘说一支很重要的簪子不见了,赖是虎儿偷的,把惠娘和虎儿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幸亏是少爷帮她把簪子找了出来,才还虎儿一个清白。惠娘怕您追究,就让我们都不要提起。”
这个苏淡衣,方重一不在,就原形毕露了?我叮嘱红袖,“以后这种事别瞒着我。也别任那个女人欺负弱小,明白了?”
“是,红袖知道了。”
我喝下一口茶,叹气道,“有空你该多带惠娘到市集上走走,看看。惠娘的性子太静,一直闷在府里会憋出病来的。”
“谁说我没有?好几次我们上街时想要约她一起去,她都借口有事。久而久之,我们都知道她不爱出门,也就不叫了。”
我正跟红袖说着话,药铺门口响起马车停下的声音。王掌柜连忙走出去看,我见他愣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惊喜地大叫起来,“老师!学生没有看错吧!”
我惊了一下,连忙跑出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立于马车旁边,双目矍铄,面容慈祥。若不是方重扶着他,会让人误以为是打哪乘鹤而来的仙人。
“冯爷爷!”我跑过去,猛地抱住老者,他身上的药草香味,仍是那么亲切。
“呵呵,晚丫头,好久不见了。我的府邸,住得可还习惯?”
冯子洲,姑苏人,当世名医。虽年过耄耋,可是医术精湛,救人无数,桃李满天下。他于四年前金盆洗手,离开姑苏城,无处寻迹。可方重竟有本事把他找了出来,请回姑苏。
自冯子洲坐镇药铺开始,城中百姓蜂拥而至,药铺的门槛几乎被踩破。为了冯老的身体,我让王掌柜每日只能限定十人看诊。不为买药或看病者,一律不得进入店中。
城中的富商甚至一掷千金,只为请冯老把脉开方。连知府宋清流,都亲自提了礼物来请冯老为他看病。
王掌柜数钱数到手软,整天眉开眼笑,林记药铺的伙计们,各个挺起腰板,一扫日前的阴霾。
对门药铺当然顷刻之间门可罗雀,他们的掌柜经常咬牙切齿地望着我们这边。奈何冯子洲是金字招牌,全城的药铺都束手无策。
这天,我从药铺回来,经过烟雨绫罗阁,看到云顾言正在柜台上整理布匹,边与方掌柜说着话。平心而论,云顾言长得不比苏淡衣差,蛾眉螓首,清新可人。难得的是,有门好手艺,待人也真诚。当初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说不动她与我合作,本来要放弃了,她却主动来找我,答应我所有的条件,只求见方重一面。
说起来,方重的桃花开得不比李慕辰的少。他长相英俊,年少有为,文武双全,个性沉稳,几乎符合所有女子择夫的标准。有一段时间,姑苏城中的各路媒婆前仆后继地来我家说亲,可方小八眼高于顶,名媛淑女一个都看不上,就看上了个苏淡衣。
孽缘啊孽缘。方小八你看人的眼光和做生意的眼光怎么就能差那么多呢?
云顾言抬头看到我,连忙走出来,“夫人,你怎么站在门口发呆?”
我笑了一下,“哦,在想一些事情,不自觉地就入了神。前阵子我听方掌柜说,你连着几日都没到店里来,可是身体不适?”
云顾言摇头,“没有。只是因为一些紧急的私事,来不及跟方掌柜告假。不过夫人放心,这几天我已经把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我话还没说完,远远地看见方重和苏淡衣一起朝这边走过来。苏淡衣挽着方重的手臂,一副很亲热的模样,目光扫到我和云顾言这边,透出一股挑衅,更快地往这边走过来。
我总是佩服这个女人像斗鸡一样的精力,担心地看了云顾言一眼。
“晚姐姐,云裁缝,真是好巧啊!”苏淡衣娇声说着,人已经到了我们面前。
我真的很想让方重把这个妖女拉走,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发作,只能露出一丝笑容,“方重刚回来,你不让他多休息几天?”
“姐姐可别冤枉我,是方重要带我来逛街的。顺便来看看我们成亲要用的东西。”苏淡衣更加贴紧方重,靠在方重的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我一阵反胃,云顾言显然是想眼不见为净,直接转身回到店里去了。
“你们慢慢逛,随意。”我抬脚要走,苏淡衣伸手拦住我,“姐姐,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再讨厌我,也得顾虑一下方重不是?家里住了一些来路不明,不干不净的人,我是给姐姐面子,不然早就把她们赶出去了。”
我强压住怒火,转身看她,“不要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况且,诬赖一个无辜的孩子,恐怕连狗都不如。”
“你……!”苏淡衣气急,想走过来,方重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她骂我!她说我连狗都不如!”
方重一眯眼睛,“你自找的。”
“方重,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未婚妻?你别忘了……”她好像要脱口而出什么,却被方重厉声打断,“闭上你的嘴!我虽答应娶你,可你最好有点分寸,不然到最后,大家都会很难看。”说完,一甩袖,径自走了。
苏淡衣气急败坏地瞪着我,忽然又笑了起来,“好,这是姐姐逼我的。我们走着瞧!”
☆、桃花十
我真心没把苏淡衣的威胁放在心里,回到府中,照常吃吃喝喝。
晚上,惠娘和虎儿都没有出来吃饭,苏淡衣也没了踪影。我问方重,方重给李慕辰夹了一个鸡翅膀,淡定地说,“腿长在她身上,我管不了。”
可我的心中,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吃过饭,就和红袖一起去惠娘住的地方看看。
屋里没有光亮,门上落着锁,只门前地上有一个信封一样的东西。
红袖拿起来给我看,是惠娘的笔迹。
我疑惑地把信抽出来,信上写道:夫人待惠娘恩重如山,惠娘本不该不辞而别,更不该有所隐瞒,但怕连累夫人,所以不能不走,也不能不沉默。然而,惠娘的秘密似乎被苏姑娘察觉,不知她会不会用计陷害夫人,望夫人多加珍重,后会有期。
“这是什么意思?”我把信递给红袖,红袖迅速地看了一遍,“好像是说,她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
我锁眉,“一定是苏淡衣耍了什么手段,把他们逼走了。”
这时,李慕辰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大声喊着,“娘啊!快跑,快逃命!”他冲到我面前,拉着我就跑,我不解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来了好多官兵,说要抓你,二叔正挡着呢!”
我跟着他跑,可还未跑多远,就见一群官兵迎面包围过来。李慕辰急得满头大汗,紧张地抓着我的手,不知所措。我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担心,我能应付。”随即迎向带头的一个官兵,“不知诸位夜闯我的府第,所为何事?”
那官兵伸手指着我,“大胆林晚,窝藏朝廷钦犯,该当何罪!有话到知府大人面前说去吧!”他一挥手,立刻就有两个官兵上前押住我。我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未作任何的反抗。
他沉声道,“带走!”
“娘!”李慕辰扑过来,死死地抱着我,不肯松手。我轻声道,“听话。清者自清。”
他睁着泪眼望着我,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才慢慢地松开手。红袖追过来,惊愣住,说不出话来,只是本能地拉住李慕辰。我想多看看他们,可是官兵押着我往前走,不让我回头。
活到二十三岁,头一次知道知府衙门的大牢长什么模样。我被狱卒推进牢房里,牢门被他们重重锁上。
铁窗上透进来的月光清清冷冷的。隔壁牢房里的囚犯,发出细微的鼾声。身下的草堆有点潮湿,身后的墙壁冰冷得刺骨,四周都没有什么光亮。我寻了个角落坐下来,原来这就是做囚犯的感觉。
有人朝这里走过来,火光渐渐蔓延在整个暗沉的视野里。
宋清流停在牢房外,摸了摸他的山羊胡,摇头道,“林晚啊林晚,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我跪在地上,“大人总要告诉小的,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
“本官只是得到密报,说你窝藏通州县令的妻儿,本来要把你们一并捉拿归案,可惜让他们母子跑了。”
不用想都知道,这个密报是谁捣的鬼。定是苏淡衣那日搜查惠娘母子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什么端倪。我连忙拜道,“请大人明察,小的事先毫不知情。”
宋清流冷哼一声,“你这是一面之词!”
我的心颤了一下,仍是镇定地问,“敢问那通州县令所犯何事?”
“贪污。通州是徽州疫情的重灾县,朝廷下拨了大量的银两赈灾,却有半数不翼而飞。县令胡冠霖畏罪自杀,但其妻儿逃脱,据说拿走了一份重要的账目。”
贪污是我朝皇帝最痛恨的罪行。一旦官员被查出有贪污的行为,除了抄家之外,满门抄斩。
惠娘居然隐瞒了我如此重要的事情,难怪她戒心重,不爱出门,却又像是大家闺秀出身。
“大人,小的真是无辜的。小的在收留他们母子之时,并不知他们是通州县令的妻儿。”
“本府愿意相信你,可他们的确曾在你家住过一段日子,得你庇护,你要本府如何对上交代?而且据说胡冠霖生前曾得到过一张治疗疫病的药方,上面所述,需用橄榄叶做药引。本府得知你几乎同时开始囤积橄榄叶,这会不会太巧合?”
我抓着生硬的木栅栏,朗声道,“我是武威人,武威多年之前也发生过相同的疫病。当年尝百草试药的神医念柏樟,是我……是……”
宋清流打断我,“念柏樟已经死了。武威现在是匈奴的领土,谁给你证明?”
我全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时隔多年,当这两个已经被我认定了很久的事实,被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时候,心仍如刀绞。念伯伯死了,我爹死了,临风死了,很多人都死在我面前。我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好像重回八年前的梦魇。
忽然有人跑过来,大声禀报道,“大人,方重一定要见您!”
宋清流低头看我,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牢房里的光亮一点点消失,我只觉得透心透骨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来,门上的铁链哗哗作响。我抬起头,方重正俯身走进来,面容严峻地看着我。狱卒在外面说,“方二爷,请抓紧时间,一会儿我来喊您。”牢房复被锁上,我们俩暂时被一起关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
我努力地朝他笑,他的眉却越发锁紧,只问了一句,“冷不冷?”
我连连摇头,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肩膀,“林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靠在他的肩上,笑着说,“苏淡衣告了我。”
他的手臂收紧,吐出的气都重了些。我拍了拍他的胸膛,宽慰道,“不要紧,是祸躲不过。不过,我真没想到惠娘会是朝廷钦犯,我一心只想救她一命。”
他的嘴唇隐约碰在我的额头上,双手用力地圈紧我,“我定会救你。不惜一切。”
我仰头看他。他英俊的轮廓,像梦里的一重烟罗。
“不要多想,吃好睡好,我也会在狱中打点好一切……你能不能做到?”
我忍不住发笑,“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做这些很难吗?”
他无奈道,“你对别人很好,唯独对自己不好。要不然,也不会把好好的身体,折腾成今天这般模样。”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似乎不欲让我听见,仅仅是自己的一句抱怨。
我特别真诚地说,“方小八,谢谢你。”如果不是这份温暖,或许我已变成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