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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忘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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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干嘴角的汤汁,迷惑地盯着前面的女人。
  女人内疚地低下头,说:“就这点了……工头说今年收成不好,没法子分太多粮给我们……”
  我点点头,用手背擦干鼻血,说:“怪我没用……没气力,养不了家……”
  “不!不!”女人连声说,“不是的……今年天荒,地里收成不好……”女人费劲地笑了,露出参差的白牙。
  我默默注视女人:她很瘦,皮肤也黑,但有双亮眼睛;也许因为脸太瘦小,这对眼睛就显得格外大。她也默默地注视着我,想笑却笑不好,藏着泪痕的苦笑最让我心痛。
  眼前的画面突然让我迷惑,我忽然忘记了这个最熟悉的女人的名字,我惊异地问:“你是谁?”
  “我是霜啊!怎么了?”她圆睁着眼郁郁地问。
  “谁?……‘霜’?‘霜’是谁?”
  女人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只看见她嘴唇在动,但四周一片沉寂!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了,紧接着是彻底的黑暗,我在黑暗中重复着她的名字:“霜”,霜是谁?
  眼前的画面原本像混沌的宇宙,渐渐的,从无序的波浪中浮现出一片雪花。我突然发现自己躺在老地方,只是天色已暗,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就在我环顾这狭小的房间时,她跑了进来,是“霜”。
  霜跑过来,喘着粗气,满面忧伤地说:“你快跑吧!督工要派你去海边,我听说那些人去了海边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你快跑吧!”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犹豫也很坚决。
  我冷冷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去了海边就回不来?”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尴尬的沉默中,我低头看自己的脚;它被一团破布缠着,上面有黑色的血迹。我问:“我的脚怎么了?”
  霜咬着唇,不回答。
  我咳嗽着弯下腰去,看清我的腿——我的腿断了;我的心沉到了夜色最深处,我咬紧牙,没有哭。一阵阵寒意像海浪拍岸拍着我的心,我努力不去想我的腿;当我明白这是宿命时,我扶着墙站起来,朝门外走。
  我走到门口时,霜突然在我身后喊:“你去哪?”
  我拖着瘸腿继续向前,没有回答。
  “你要去哪呢?”霜的声音被突然涌上的泪沙哑了。
  我抬头朝荒野尽头望去,但满眼扑来的,是一片片荒芜,没有尽头的荒芜。干燥的雪花开始撒在荒野上。
  混沌未开的世界啊,我要去哪里呢?——也许只有海边,也许那些人留在了海边。“我要找块地,可以种庄稼。”我说。
  “地……可以种庄稼的地都是地主的……你去哪找呢?”霜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那——你让我去哪?”我回身,看着这个瘦弱的女人混沌未开的眼。她的眉头渐渐深锁。
  我挣开她的手朝前走,走了几步后,她追上来,说:“你带上我吧!”
  我回头,冷漠地打量一脸坚定的霜,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是谁?”
  霜的脸上现出痛苦,她咬着唇,似乎要咬出血。
  我迷惑地摇着头,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在泥泞的大道尽头有一棵枣树,我在枣树下回头望向霜。月亮刚刚升起。她隔着十几步路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我回头时,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纠缠的手指,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模糊的泪眼。模糊的泪眼最是“混沌未开”,我转回头望向前面未尽的泥泞,这片大地也是蒙昧的。月,是夜的牙,冷冷的笑,在东边的天;东边是一片海,东边是一片未知和希望……
  我没敢再回头——我怕我再回头就再不忍心抛下她,虽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前面,雪越下越大,我已无力再往东去……在我最后的记忆里,腥咸的海风送来一片温暖的雪花。在那一刻,我倒在雪地上,永远没再起来,风声淹没了霜的哭喊……
  胡桑努力去想自己进监狱前的事情,他隐约记得自己有一个家,有一个女儿。但他再努力回忆她们的面容时,眼前便浮现出那个叫“霜”的女人。
  “也许这女人也只在我梦里活过?”他惊恐地想。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会在这?我将要去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问题不断在胡桑心底翻腾。
  最后,他发现这一切思考都是徒劳的:他连从哪开始思考都忘了。时空中只有沉默,沉默中只有挂钟“滴答”。
  就这样,胡桑在公寓楼里熬过了迷惘的一夜。
三、十一点钟 
  1。。
  清晨的阳光像牛奶洗过胡桑的脸,胡桑睁开迷蒙的眼,不知道睡了多久。外面很吵,他朝窗外望去,周围都是公寓楼,楼里住的年青男女蜜蜂出巢似的,一个个洗刷完后就赶去上班。胡桑想起监狱里放风的场景,他看了看对面公寓楼上梳洗的人们,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便转过头,猛地又瞥见北面墙上那个挂钟。
  圆盘里有三根指针,最长最显眼的一根是红色的,跑得最快,就像那些忙碌在超市、集市、的工人、农民;稍短稍胖的那根慢点,有点像超市的胖经理、也有点像他昨天见的高为民,最短的那一根最不显眼,好像一直停在那不动。
  正当胡桑盯着墙上的钟出神时,门“啪”地一声被推开了,昨晚领他来的“圆规”双手叉腰站在门口。
  还没等胡桑反应过来,“圆规”就大声吼了起来:“你就是胡桑吗?我找你半天了,你倒好,舒舒服服地躺在这里!快去干活吧!跟我来!”
  胡桑诧异地望着这个咆哮的人,摸不着头脑。还没等他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圆规”就扔了一套蓝色制服过来;胡桑躲避不及,衣服蒙住了他的眼。
  过去在监狱里干苦力活时,总会有一件粗布制服发过来。从前的责罚又浮现在胡桑眼前,他不由地害怕起来,只管胡乱穿上衣服(衣服背面写着西江超市的广告语“精心服务,用心保证”,胸前有一个红色的字“1?;1”)。胡桑也顾不上刷牙喝水,空着肚子就跟着“圆规”出了门。在门口,他看了一眼坏锁,随手把门拉上;往前走了几步,他又担心起房里的皮包,于是跑回房找出皮包,把它塞到床下面。这样藏起来还是不太安全,胡桑又把坏了的大铜锁挂在门上——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这锁没锁上,这样一来,胡桑总算放心了些。赶紧跑下楼梯追那个“圆规”。
  “圆规”带他到西江超市里,那儿,一大堆活等着他干。
  “十一号!快点!这个货架的奶粉空了几袋!”
  “十一号!快!三号区缺凉鞋!”
  “十一号,快过来,把这些货运到仓库。”
  穿半透明夏装的女收银员常在下班后闲聊着嗑瓜子,男推销员总爱惹她们骂,中年的采购员腆着肚子对陈龙指手划脚,“圆规”模样的主管常常背着手四处乱转找人骂,刚毕业的大学生是客服专员,常说些文绉绉的话取笑别人,见习经理冷冷地骂大学生:“X臭未干的小子!”……这些看似乱哄哄,实则分工明确的人组成了一个小社会,组成了一个小蜂巢。在这个“蜂巢”里,最显眼的还是乱发蓬蓬的陈龙,他像一只四处打滚的熊,一会儿开着电动三轮车跑在马路上,一会儿扛着一箱饮料跑上电梯,一会又去帮理货员整理被顾客弄乱的货架。胡桑常常靠在货架上冷眼看陈龙跑来跑去,他觉得这人很奇怪:他穿梭在人海中,就像一滴油穿过大海,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未曾扰动他平静的心。
  员工们大多在超市隔壁的一家食堂吃饭,陈龙有时默默坐在一个角落里,耳朵里塞着收音机的耳麦;有时一群人围着他说笑,拿他寻开心,陈龙常常笑得把饭喷一地,似乎他们取笑的那个“陈龙”和他没有一点关系。陈龙从不取笑别人——也许只有一次,那天,他哈哈笑着说:“这个袁规啊,就是个大“圆规”,光在他周围画地盘,净给别人划规矩!”一桌的人都笑得喷饭,从此,他们背地里都喊值班经理“圆规”,刚巧他叫袁规。
  “别偷懒!”袁规常常在胡桑胡思乱想时走过来骂他。他立即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迅速转身去整理被顾客弄乱的衣服。
  这个陈龙好像很受人欢迎,也很受人欺负;在超市里,他总爱干些别人的活,但他大部分时间在外面跑。有一次,陈龙把手推车当滑板车从楼梯上滑下来,摔得乒乒乓乓,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万有引力喽!”周围的顾客都奇怪地皱起了眉毛,不知道这人是否神经病;采购部经理跑过来说:“提醒你多少次,你还不注意!——以后也别老一天到晚赖外面!找你也找不到,给你配个手机你又不用!我还联系不上你!”
  陈龙止住笑,无辜地摊开两只手,接着揉红又大又圆的眼睛,好不容易才拍着屁股站起来,任凭袁规在一边骂他。
  这一幕很快被人们忘记了,但胡桑却记住了陈龙嘴里说的“万有引力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胡桑渐渐习惯了西江超市里的工作。刚开始他还没有适应每天快节奏的跑动,慢慢地,他就习惯了。公寓里住得都是工作压力大的年青人,没人在意这个新来的小老头——除了陈龙,他觉得胡桑走路的模样特有趣:瘦长的身体像蛇一样扭曲着从人缝间游过。
  有一个难题一直困扰胡桑——他不会看钟表。为此,他经常算不准时间,被值班经理记过。他努力想回忆起自己在监狱里是怎样看钟的,但没能成功。幸亏他住的公寓每天早上都吵吵嚷嚷的,那些赶着上工的人们抵得上百来个闹钟。但其它时候就没有闹钟了——在我们这个时代,谁离得了钟表啊?
  于是,胡桑问别人怎么用钟表看时间时,他们都讪讪地笑着不理他。他去问一个来买洗衣粉的中年妇发,结果那人白了他一眼。原本,他想问陈龙能不能教他,但陈龙总是早出晚归,行踪不定;而且,这小子好像总在偷窥他,他不信任这个奇怪的家伙。
  这便是胡桑多疑了,他在监狱里呆了十年,难免怀疑周围的人。他在监狱外待了一个月,觉得整个超市甚至整个公寓的人都不可信,他们都在监视他,虽然他们假装不理他。陈龙见了他倒格外殷勤,但那“呵呵”的呆笑简直就是痴呆相——“不!他绝不是痴呆,他是在装傻,他一定是在监视我、嘲笑我!”胡桑越想越警惕,独自一人摆弄复杂的手表,心底暗暗想着周围的这些年青人如何可恶!
  尤其可恶的是,每当他去上厕所时,总看见印着“来也匆匆,去也冲冲”的标语上写满奇怪的电话号码,什么“招帅男,……”、“免费按摩……”,胡桑一看就来气,这叫什么世道!人怎么能堕落到这等地步?而那些上厕所的人总是“来也冲冲,去也匆匆”:把大便留给后来的人冲,这让他非常烦恼。公寓里常有人偷东西,一天到晚都听得见水龙头漏水的声音,有些青年拿着望远镜偷望别人家的隐私……这种种丑恶环绕着胡桑,让他喘不过气来;最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还是那些妖艳的女人穿着“内衣”(他年青那会的内衣自然和我们现在的夏衣差不多喽!)就上班去,一个楼梯上出入,胡桑总要侧着身子低着头快步走过她们,心里翻腾起让他痛恨自己的念头来,于是乎,他觉得最可恶的不是那些拿望远镜的青年,而是这些不检点的女人。世界上总是先有傻子才有骗子的嘛!胡桑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拿着陌生的手表,想着自己失去的十年,一切都变了,他再也回不到自己的世界里了——还不如在监狱里死去!
  一天,他在超市的仓库前研究这个“复杂”的仪器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凑了上来。(后来胡桑知道他是西江超市的库管,当地人,以前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车间主任,后来企业倒闭他下岗,领导安排他到这工作。)胡桑扭头看见这个和善的老人,鼓起勇气问:“大伯,能教我怎么看这东西吗?”
  老头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半眯着眼说:“年青人,这表呀!”他指着上面的指针说,“这根最粗的针呢,就像我们这些老头子,走得最慢,可是走一格呀,就是一个钟头;这个短点的呢——就像你们这年纪的人,走得快点,走一格也要花五分钟;这红的呀,最活,一秒钟就能走一格哩!瞧!又走了一格,唉!还在走,又跑了,哈——哈,停不了啊!”老头突然笑了起来,说,“这时间过不停啊,你得记忆……”
  胡桑的脑里似乎闪过一个钟表的形象,他记起了些东西,但再细想时,又忘了。
  后来,胡桑知道那老头叫刘光芒,超市的人都叫他阿芒。每次胡桑去仓库取货时,阿芒都会热情地同他打招呼,胡桑也渐渐喜欢和这个小老头说话。胡桑发现:这个老头和他一样,也很少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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