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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中忘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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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高为民皱着眉头问,“晚饭你吃的什么?”
  “‘啃的鸡’啦……”小明有些害怕地眨巴着眼,他怕爸爸骂他不听话,贪吃肯德基。
  高为民平息了脸上的怒容,微笑着对小明说:“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赶功课呢。”
  小明使劲点点头,翻身钻进被窝里。
  高为民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客厅里,打开台灯,拿出一张报纸,焦急地等待着……
  同一时间,在开往瑞金的火车上,硬座车厢的过道上睡满了大学生和农民工,他们把报纸当床单铺在地上。王凤英很多年没坐火车了,她一直在天上飞。挤满人的车上没空调,汗水粘着她的头发和雪白的脸颊,她理了理乌黑的头发。她的棉外衣粘在身上,丰满的曲线原型毕露。坐在她对面的胡桑把白衬衫脱了,只穿一件红背心。
  王凤英忽然笑了:“你过去就是这副流氓相。”
  胡桑冷冷地笑了笑:“你一直就是大家小姐?”
  “你一直就是个混蛋!最早就是你先惹我的,以后一直是你惹的祸!你这不负责任的混蛋!”
  胡桑收起冷笑,幽深的目光穿过王凤英身体,在他生命中沉没的第一个记忆片断就在她身上。那年他们都只有二十来岁,胡桑退了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南京师范大学——因为那所大学有全额奖学金;王凤英和高为民一起去了北京。这个选择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此刻,火车呼啸着南归瑞金。胡桑望向窗外的黑夜,说:“我们仨第一次离开瑞金去上大学,从赣州坐火车北上,高为明坐在你对面。那一天,我不大说话……”
  “火车开到安徽阜阳,你就下车了,只说了声‘再见’……你说了‘再见’后,我们再见时,是十多年以后了……”王凤英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现在,我们又坐火车回瑞金了……”
  “凤英,”胡桑幽幽地说,“我们回不去了……”
  王凤英忍不住笑了:“我早知道,我早知道回不去。你还骗我,十年前你还骗我!”
  “我没有骗你!十年前……如果十年前我不用去坐牢!我明明可以逃走的——如果我不回西江公园去见你!如果我不用坐牢,我们今天会在一起!”
  王凤英一脸疲惫,摇摇头说:“算了吧……胡桑,我们都老了……我们回不去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还要回忆起什么呢?”
  胡桑盯着窗外的黑夜,没有回答;窗外的黑夜贴在玻璃上,冷冷地偷窥着窗内的一对伤心人……
  2。。
  第二天早上,火车临近瑞金站时,他们向窗处望去:深的是树,浅的是水;起伏的是山,平坦的是田。当绿色像不可阻挡的梦飞过车窗外,溢满远望的视野时,胡桑知道:我终于回来了,我的故乡。
  但一切记忆的缘起都尘封在远古的梦里,绿水青山和蓝天白云依旧,故乡却永远成了故乡。因为故乡也在时间的铁轨上飞驰,一个人在同他的故乡说再见时,那便是永别。永别了!我的故乡,记忆中的瑞金,记忆中的瑞金一中!那毛泽覃的像镀上了金,那毛泽东的故居重新粉刷。胡桑、高为民和王凤英曾经在“红都影院”看电影,如今,红都影院没了,多了一个红都广场。贺龙和郭沫若曾经在瑞金一中宣誓入党,当年的会堂在风雨中倒了,旁边建起了逸夫楼;革命烈士牺牲的刑场“人民会场”成了瑞金一中的运动场。胡草和同学们在人民会场南边的绿草地上踢足球——或被足球踢,那些飞向蓝天的足球,在雪白的云朵和碧绿的笔架山的剪影中划过一条弧线,最终落到清澈的绵江河里——漂去了!我号召高(三)五班男生们集资买的足球!向北漂去了!我们高三五班同学的足球,漂到长江去了,漂到大海去了!夕阳把人民会场北面的烈士纪念碑的影子拖得老长,一群清秀的女生在纪念碑下排练文艺晚会的节目。
  胡桑和王凤英回来了,但七零年代的瑞金永远漂走了,漂走的不是七零年代的瑞金,而是他们的青春舞台;漂走的,是他们的青春年代啊!
  胡桑伯伯后来告诉我,他和王凤英坐在草地上看见我踢足球。我说:“是吗?我是大前锋呢!每进一次球,旁边拉拉队的女生们就不停地欢呼——你以前也在人民会场踢球吗?”
  “踢啊……我是后卫,高为民是前锋。”大伯说,“王凤英是拉拉队队长。那时我以为她只给高为民加油……等我‘挂靴’十几年后,她才说,那时我只为看你踢球的……”
  2005年5月,距高考还有一个月,我和高三五班的同学在人民会场上疯跑。胡桑和王凤英坐在烈士纪念碑的影子下。
  胡桑问:“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
  王凤英答:“不好不坏,和他在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总有亲情……”
  “你还谈理想吗?”
  “什么叫理想啊?我们都老了……”
  “你本不想做编辑的。”
  “不想也还是做了啊,为他人做嫁……”讲到这,王凤英突然顿住。胡桑也低下了头。
  南风轻轻牵扯着柳枝,柳树的根葬在土里,柳枝不能和南风一起北上,柳枝的影子在绵河水里摇曳。《十送红军》的曲子在风中飘荡。王凤英和胡桑望着彼此的白发,回忆那时的河岸,回忆那时一同嬉笑怒骂——怅然中只觉此生虚度。
  王凤英突然问:“你记得十年前,我们在西江公园长凳上最后见面的那晚……”
  胡桑望向河边青草,渐渐回忆起那个夜晚。他还想起一个月前他故地重游,在那长凳上睡了一小觉;他也记得他一个月前在西江公园长凳下发现的秽物。这真是莫大的讽刺!眼前的风景突然失去了美感,胡桑沮丧地说:“食色,性也……”
  王凤英的心猛地一沉,像沉入了冰窖里,这句话把他们间所有的“故事”都否定了。他们再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看绵江河的水北逝。
十一.翻墙而过的年代 
  专家组来评估瑞金一中时,我十五岁。我们一伙人在上课前十分钟到学校,但校门已经关了。我们跑到人民会场上,过去那儿有一段矮墙——我当年清剿“叛党”就是从那突袭过去的。我们跑去一看,发现矮墙没了,学校找人把围墙结得很高,上面还有许多玻璃片。弟兄们问我翻吗;我望着那座没有名字的漆黑色烈士纪念碑,说:“今天学校评优——怕死的留在这!”于是,二十来个不怕死的同学跟着我翻墙入校,在校长和评估专家面前跳下。原本笑容满面的校长立即目瞪口呆;专家们觉得这学校太穷了,连后门都不舍得造……
  三年后,我代表山东大学去青岛访问中国海洋大学,接见我的是当年和我一同翻墙入校的忠臣:刘兵。我到海大时正门没开,所以“故技重施”,翻墙入校。当我俩从墙上跳下时,两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尖叫着跑走了。刘兵说:“草哥……我们好像到了女生浴室外。”我故作镇定,说:“小兵,没事!她们不晓得我是山大的,不抹黑!……她们晓得你是瑞金的吗?”刘兵说:“那个长头发的是我们系花……”当晚,我俩去理发室剃平了头,第二天换了衣服。这样易容后,我们约那系花一同去海边玩,那系花说昨天有两个贼翻墙进了女生浴室。我们一个劲地摇头说:“这种下游胚子,不从墙上摔断腿天理不容!”那“系花”点头说是,放心地和我们一起去海边……
  俺胡草可是为了维护瑞金的荣誉啊!
  “荣誉高于生命”——或者说“名声高于生命”,这不知道是瑞金学生从小所受的教育还是禁锢?但瑞金绝不是特例:中国教育一直强调培养人的自尊,通过“模范学生”称号来培养人的荣誉感;把学生的自信建立在周围人肯定的基础上,这样的自信是脆弱的,这样的荣誉常常转变为虚荣。你的自信不是来自自我肯定,而是外界的评估标准。在学校里,这个标准是分数;在社会上,这个标准是金钱。在当代人眼里,成功就是高分数、高收入;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考试?中国人一生要经历多少专家评估?
  高为民久经考验,从模范学生到模范医生、模范院长,他的自尊心很强,他不容许别人伤害他的自尊。上中学时,胡桑常常不客气地驳倒他,他把自己的愤怒隐藏;这个美男子是那样爱面子,以致他到念大学时还不敢向王凤英表白。
  与此相反,胡桑从不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尊;他的自信心很强,他始终相信自己是天才;即使在阴暗的牛棚里,他也相信:天才来到凡人的世界,就是要孤独地受苦。
  对于独具慧眼的鹰,眯起双眼远比搏击长空重要,因为光线会把千里眼灼伤;对于聪明绝顶的人,糊涂无知远比深谋远虑重要,因为真理会把先知囚禁——不管怎样,你都在孤独中承受另一个世界的真相。
  胡桑喜欢独自在黑暗中摸索的感觉,他拒绝别人的同情。当王凤英偷偷跑到牛棚外喊他的名字时,他在沉默中回忆自己如何欺负她;当王凤英把烤红薯塞进牛棚里时,他恨她的同情;当饥饿迫使他吃下红薯时,他恨自己的脆弱;当他吃过十几顿红薯后,他哭了。几年后,他轻声向她说声“再见”,独自下了火车。当他望着火车呼啸着北上,他泪流满面……
  这是一个翻墙而过的年代,还没有看清围墙里的是校长还是美眉,我们就软着陆了,没有回头看的机会,只能在沉默中细数来时的脚印。
  我常怀念翻墙而过的年代,就像胡桑怀念举红旗游街而过的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之歌,激情与梦想在现实中挣扎。
  我曾问大伯:“你后悔当时下火车吗?”大伯摇头,说:“毛泽覃能后悔吗?留在瑞金,然后牺牲……这是我的选择。”
  存在主义者说:人要学会选择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现实中,我们选择的路往往不是“真实我”的选择,甚至不是“现实我”的选择,而是“当时我”的选择。当时的你还不懂事,所以选择了一条未知的路。等你走完那条路到达下一个路口时,你已经忘了当时的你为什么那么傻,傻到选择这条路。
  但是,你不走这条路,你就不会懂事,你就不会发现当年的你很傻——这就是人生的矛盾,无数未知的选择,却没有一个重复证明的机会。另一方面,这也是人生的欣慰:所有的选择都无对错之分,因为你没有另一个人生可供比较。人生没有成败,我们都有一个翻墙而过的时代。
十二、寻梦 
  2005年5月3日早上,西江文学杂志社的电话响了好几次,但办公室里没有人——五一放三天假,明天才上班。高为民气恼地摔下电话,冲进王凤英的书房。他打开抽屉,发现了那本《牛虻》,他急切地翻开书。一张泛黄的照片掉了下来,他弯腰捡起来一看,心里一震。那是他和胡桑、王凤英高中毕业后去罗汉岩的留影。他手拿照片,坐在椅子上细细回想,汗水从他额头上划落。他给陈经理打了个电话。陈经理说他让胡桑休息一个星期。高为民挂断电话,冲出书房,跑下楼,从车库开出汽车,直奔公寓。
  胡桑的宿舍门锁着,高为民推开陈龙的宿舍门,看见陈龙在里面看书。
  “胡桑呢?胡桑去哪了?”
  陈龙摊开双手,摇摇头。
  “他人呢?我不是告诉你他脑子有问题吗?你没看见他去哪吗?他告诉你去哪了吗?”
  陈龙眨了眨大眼睛,无辜地摊开双手,说:“他昨天提着包走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问,他也不说啊……”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高为民走了。陈龙摸了摸圆鼻头,眨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笑了。
  高为民在走廊上掏出手机,给瑞金的岳父家打了个电话。岳父说王凤英没有回瑞金,他以为夫妻吵架了,便劝了劝。高为民强笑着说:“爸爸误会了,没这回事,只是小明喊着要妈妈……”电话那头又起了谈兴。高为民耐心地听完老人的话,笑说:“爸爸,我还有公事呢,改天再聊吧!”挂断电话时,高为民已走到公寓外的人行道上了。他在路边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掏出手机翻到胡桑老家的电话,犹豫了半天,终于拨了。
  2005年5月3日早上,我爷爷坐在大宅院里,给我爸讲苏格拉底的老婆有多泼辣。这时,我奶奶跑出来说:“死老头子,你的电话!”我爷爷轻声说:“看见了吧!有思想的人都有一样的对象!”
  我的爷爷接过电话,同高为民谈了半天后才知道他是谁,找他有什么事。最后,爷爷勃然大怒地吼道:“胡桑?那混球?没有!没回来!他不认识回瑞金的路了!我不知道他死哪去了!”
  爷爷挂断电话后,余怒未消,数落了奶奶一顿后才走回院里继续跟我爸谈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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