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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潮湿而明净的空气,不见一丝云翳。浓郁的热带树荫环抱着机场。
“确实另有天地啊!这次来关岛算是对了。在这儿过上几天,满可以冲洗掉心中的晦气。”城木用手压理着热风吹乱的头发。薰染了旅伴们的欢乐气息,他的忧郁感开始减退了。
三月间那突如其来的一连串事件,差一点把他的意志消蚀净尽,沉迷在醇酒和安眠药造成的幻境中。但长醉亦有清醒时,每天酒消药解,那些不愿也不敢正视的现实,不仅没有被忘却,反而愈发强烈地啮咬他那颗破碎的心,于是只得再次避入虚无飘渺的另一个世界。如此周而复始地持续了一些时日,在一次苏醒后,他竞连起床去酒柜拿酒的气力都丧失了。
“不行,得爬起来……”
啊!爬起来。也许是达到了某种极限,也许是灵感的某种共鸣,他幡然悔悟过来,“不,不能就这样自掘坟墓,前半生失去的,要用后半生夺回来!”潜藏在心灵深处的强者意念终于被触发了。他挣扎着爬起来,拉开窗帘,推开窗扉,阳光、空气、春天,同时在一瞬间扑进城木的胸怀。
人倒是站起来了,但应当从哪儿开始?一天下午,他来到中野区沼袋的夏子的公寓。在被摒弃的日子里,唯有姐姐一如既往地爱护着他,不是前来照看,就是打电话慰藉,可惜因为心绪极度恶劣,城木什么好话全不入耳。
“姐姐,我脑子很乱,不知怎么做才好,有没有振作精神的好办法?”
弟弟自己跑来找她,还是出事后的头一遭,对城木的秉性了如指掌的夏子,知道他大致已出离了悲痛,便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喜悦,柔婉地说:“人一辈子的路长着哪,什么事都可能遇上,要动脑筋摆脱逆境。很多人从失败的泥淖中拔出脚来,又获得了成功……”她窥一眼城木,见他专注地倾听着,立刻接着说:“这种时候,出去旅行是最好的了。环境一变,一大堆不愉快的事情会渐渐淡忘,精神会好起来的。”
“有道理。那么,去深山泡泡温泉?”
“索性离开日本不好吗?”
“行倒是行,不过海外的好地方同样是闹哄哄的,能休息得了吗?”
“你可以挑个人少的地方,我劝你去关岛,怎么样?”
“听说那儿是蜜月旅行的麦加,是不是太俗气了?”
“不,我不那么看。坦白地讲,十年前我自个儿去过一次,那时我失恋了,非常痛苦……”
“姐姐还有这么一段啊?真没听你说过。”
“……去的时候我垂头丧气,打算在太平洋里了此残生。可是我意想不到地获救了,满怀信心地回国开辟新的生路。”她以怀旧的心情,述说了终生难忘的这次转捩……
从机场乘出租轿车去旅馆,沿途植物的色彩十分浓艳醒目。有一种日本人叫作“南洋樱”的火树,尤其吸引城木。火树的枝干和花朵很象日本樱,但花瓣红似火,喷放着南国的热情。关岛的中心区位于北岸中段,城木预订的D旅馆在从市中心沿东北海岸驶出五公里的地方。
婆娑摇曳的椰林掩映着D旅馆的白色楼房。这里面临多门海滩,万绿丛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家旅馆,景色安谧宜人,是稍离市区的休憩场所。
他步入华丽的接待厅办理登记手续。D旅馆是日裔老板经营的,侍者是雇用的日本人,出出进进的旅客也多为日本人,欧美客人寥寥无几。所以城木进门便有宾至如归之感,不象置身于异国他乡。这儿不但省却了语言上的不便,也有利于潜心养性。
城木来到五楼的房间,换好衣服,凭窗眺望那波光粼粼的大海。东京业已远在了相隔三千公里洋面的北方,直达飞机足足地飞了三个小时。他把靠舷窗的座席让给了一对新婚夫妇,只好一路打盹儿,蓦地醒来,客机已飞临关岛上空,并没觉出旅途的劳顿。他蓦然生起了去游泳池跳水的兴致……
忽而腾空翻跃,忽而入波弄浪,虽然身上还裹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但他却着着实实地感觉到生命力重又随着浪花,随着高空,随着那一个个男女的健美姿影,回到了自己的血肉躯体之中。
黄昏时分,城木怀着一种莫名的博大、圣洁而又交织着细微的哀思的感情,独坐在海边的长桥上,欣赏着晚霞涂染的热带海洋。沙滩从他的脚下逶迤伸向远远的水中,多门湾椰影如屏,白沙泛银。为方便观光而设的点点火炬,越燃越灿,三两对爱侣紧紧地依偎着,漫步在细浪轻吻的水畔。
“姐姐告诉的地方真美啊。”他由衷地感激夏子的指点,“人世间唯有姐姐是和我荣辱与共,同命相连的……”
往事如烟如缕,浮上心头。
城木生在名古屋,自幼丧母,上边只有一个姐姐。父亲经营着一家不太起眼的汽车零件工厂,听说也曾有过生意兴隆的黄金时代,但为时不久就衰落了。就连这么个倒运的父亲,也在他上高中时因心脏病故去。比他大三岁的夏子在节骨眼上表现出了很不一般的生活能力,她清理了父亲的遗产,变卖了家私,用偿还债务后的余资作本钱,带着弟弟来到东京,在神田神保街开起一爿饮食店。
城木在姐姐慈母般的照料下,进入御茶之水附近的某私立大学就读。大学时代,他热衷于爵士乐,吹低音萨克斯管。毕业后一时找不上合适的职业,曾跑到一个专业乐团里混了两年。后来他觉得自己并不适合音乐生涯,就转入一家商业公司工作。公司里家族色彩相当浓厚,城木再卖力气也难有出头之日,心里又发活了……
恰在这时,姐姐作了鬼岛的情妇,在最繁华的银座开设了一家颇象样的酒店。而城木也就毫不费力地进入了蒸蒸日上的鬼岛产业公司,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屡屡晋升。
“经理说,他年轻的时候和父亲有过交往,母亲生前也和他挺熟,所以对你抱有好感。”
尽管夏子是这么讲,城木并不以为然。他非常明白,这应接不暇的好运气,统统是裙带关系赐予的。因此他对鬼岛也忠心不贰,有命必从,全然不顾公司里他人如何。
人们背后恨他,骂他,诅咒他,当面却曲意阿谀吹捧,久而久之,城木也昏昏然,飘飘然,自以为他本来就不同凡响,才智出众,裙带关系充其量只能当成个机缘而已。
特调室长的头衔……
列席公司首脑会议的荣耀……
一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的权势……
“爬得快,摔得狠唷!”城木不禁失声苦笑。可是从自己的这一声苦笑中,他隐隐约约地觉察到精神上的巨大创伤开始愈合了。他想,能有了苦笑,便是情绪平静下来的小小标志。
海上吹来了柔暖的晚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他点着香烟,仰首吐出一缕袅袅升腾的烟雾。正当他起身准备去进晚餐的时候,倏然发现不远处的长椅上,还坐着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暮霭沉沉,看不真切她的细微模样,从大致的轮廓估计,生得娇嫩白皙,那件白色的筒袖上衣,更增添了她的素洁感。而且,她颔首沉思的姿影,不象是在玩味海湾暮色,倒象是被一种忧伤的氛围笼罩着。
“这位有点与众不同啊。”城木闪过了一点奇妙之感。来到此地的年轻女同胞,不是恋情似蜜的新娘子,就是寻欢作乐的有闲女,谁肯单独厮守着沉寂的海湾发痴呢?但他所想的也不过如此,还是未加停留地向D旅馆走去。
第二天照样是晴空丽日。别看关岛四面大洋环抱,年降雨量也才两千毫米左右。城木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酣甜了,醒来精神格外清爽。他跑出去溜了一上午海滩,午间在餐厅大嚼了一顿牛排。
下午他租了一辆轿车,按计划驱车直驰夏子盛赞的恋人岬。主干公路上车辆不多,尽可以放速飞奔。拐上通往海岸的公路,又驶出不到五公里,便抵达岬边的广场。恋人岬是突出于多门湾中的一个断崖,这里海阔天空,视野大开。
在他之前,已有一群团体观光的日本人分乘三辆大客车来到这里,导游女郎是当地土著的切莫罗人,日语却讲得满漂亮。多年来日本的资本和游客大量涌入关岛,自然掀起了当地的日语热。
城木混在观光团的队列里登上了悬崖顶巅的了望台。白云飘浮的天幕下,扩展开无垠的碧波,碧波下面,就是举世闻名的菲律宾海沟,一定有许多嗜血的鲨鱼游弋其间。由岬顶俯瞰,海水的颜色浓淡不一,或浅蓝,或深蓝,或紫蓝,层次分明。水色的变化之妙,不知是因为海底过于陡峭,还是因为地质构造相差悬殊造成的。这雄浑朴实的大自然景色,一开初便紧紧地攫住了城木。
导游女郎讲起了恋人岬的传说,城木和观光客们都随着故事的展开,从天水一色的远方收回目光,探身到栏杆外觑探脚下笔立如削的绝壁。
“这个悬崖有一百二十三米高。古时候,一对相爱的切莫罗族青年,为了冲破父母对他俩爱情的阻挠,手拉手逃出村寨。闻讯追来的人们将两人逼上山岬,美丽的姑娘和勇敢的小伙子发誓要结成永恒的伴侣,就把头发缠结在一块儿,纵身投海殉情。从那以后,这儿就叫作了恋人岬。”
恋人岬名字的由来,城木临行前听姐姐讲过。夏子当年选择关岛作绝命之游,也是由于事先知道这个哀怨的故事。可是,身临其境地听到它,更有无比壮烈的感触。导游女郎讲述过后,年轻的姑娘们都怯生生地再次窥探脚下,海摇山动,头晕目眩,仿佛有一股魔力要把人吞吸下去。
观光团的人前脚下山,一批新的游客后脚就跟上来。城木离开了人群,他要到另一个至关紧要的地方去。夏子这样告诉他:“那年我参观了恋人岬以后,联想起自己的不幸,恨不得当场放声大哭一通才好。于是我急忙避开游人,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理一理紊乱如麻的思绪……”
她看见广场北侧有一条小径直插密林深处,就不假思索地冲了进去,也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停下脚步,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幅其美无比的画卷中。
绿茵茵的一大片芳草地托住她的身体,浩翰无涯的太平洋向她送过来一阵又一阵有节律的浪涛,无数叫不上名称的热带树木连成密不透风的屏障,在三面环护着她,几只红羽黄喙的小鸟,就在她近旁欢翔啁啾。
“除了我而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是属于我自个儿的世界。”
她默无声息地坐着,坐着,心儿在净化——比起大自然的宏大和深厚,个人的苦恼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大自然是一切生命的母亲,作为一个尊重感情的人,怎么可以当着母亲的面,把她最崇高的赐予掷还给她呢?不,决不能做大自然母亲的不肖女儿!夏子洗涤了灵魂,抹去了创痛,抱着大自然的伟力启迪的深挚情愫,重新返回祖国,投入了那几乎毁灭了她的生活。
现在,城木踏上了姐姐十年前走过的小路。真所谓“曲径通幽”,两旁尽是茂林遮目,浓荫蔽日,前行数百步,便令人产生出迷途似的错觉。那么多未曾见闻的热带植物围绕着他,奇花异株,目不暇给。好不容易发现了某种日本也有的植物,但仔细地定睛一瞧,也仅仅是有些雷同,另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妙趣。
“好象走进了伊甸园。”
他一时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宛如回到了少年时代向往过的西洋神话中。南国的丛林,隔断了尘世间的喧嚣,东京的烦恼,人生的不幸,忽然间远了,淡了,离去了。这儿的确是一个人的世界,大概有生以来,城木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真实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啊,姐姐说的是不是那儿?”
不知不觉地,在城木的前方,小路的尽头,现出了一方明净得耀眼的、由绿叶作框的蓝天。他飞步冲了上去,快,前边就是那沁人的芳草,前边就是那蕴藏着大自然伟力的海洋!
突然,就在他冲出丛林的刹那间,他不得不刹住脚步。
芳草萋萋的一带漫坡,和远处的大海蓝绿相接,有如渐渐地溶入了碧波,又有如是碧波渐渐地凝结成的一大块翡翠。然而,这芳草地上有人捷足先登了,而且是个年轻的日本姑娘,而且似曾相识!
一听到城木急促跑来的脚步声,面对大海坐着的她回眸一望,二人的视线相遇。
城木张惶失措,有些进退两难。
姑娘虽然也很感惊愕,却并没有动,仿佛惧怕仅是本能的条件反射,尽管感觉到了某种危害,却全然无力躲避和反抗。
“是她。”城木忆起了昨天傍晚被夕烟笼罩着的那位姑娘。
灿烂的阳光下,姑娘的容貌光艳照人。可爱的红唇,清澈的眸子,白嫩的肌肤,丰润的两颊,配以白恤衫,蓝筒裙,既洁朴无华,又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