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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朋友倒霉后,还有一些资产、租金和债权,我收回了一笔钱。听说你即将前往奥格雷纳,如果你找到他的话,我想请你把这笔钱带给他。你也知道,如果托别人带钱给他,那就是犯罪,是要受到惩罚的。再说,这也许是徒劳的,他可能在米西洛瑞,也可能在那儿一座倒霉的农场上,也可能已经死了。我没法找到他的下落,我在奥格雷纳举目无亲,这儿的朋友我又不敢去打听。我以为你是超越政治纷争的,来去自由,没有想到你当然也有自己的政见。实在抱歉,我太鲁莽了。”
“好吧,我把钱带给他。但如果他已经死了,或者找不到他,那我把钱退给谁呢?”
他呆呆地望着我,脸色大变,开始抽泣起来。
卡尔海德人大都爱哭,眼泪不值钱,但却羞于大笑。
他说:“谢谢你。我名叫福里斯,是奥格利隐居村的隐士。”
“你是属于埃斯文的家族?”
“不是,是福里斯·列米尔·奥斯勃思家族。我是他的克母恋配偶。”
我认识埃斯文的时候,他并没有克母恋。不过我对面前这家伙并不怀疑,他也许很愚蠢,给人当枪使,但他是真诚的。再说,他刚刚给了我一个教训:可以在伦理道德的层面上玩弄荣誉原则,而且老手总是赢家。他出手两招就把我逼得骑虎难下,一是他带了钱来,二是把钱托付给了我。这可是一大笔呢,是由卡尔海德皇家银行开出的可兑换支票,决不会牵连我,而我无法用出去。
“如果你找到他的话……”他一再请求。
“捎一封信吗?”
“不。要是我知道……”
“我果真找到他的话,我一定把他的消息带给你。”
“谢谢你,”说着他便向我伸出双手,这是一种友谊的手势,卡尔海德人是不轻易做的,“我祝愿你的使命圆满成功,艾先生。他——埃斯文——他相信你到这儿来是带着美好的动机的,这我也知道。他是深信不疑的。”
在这个世界上此人心里只装有埃斯文。有些人一生注定只爱一次,他就是这种人。
我又说道:“你有没有话需要我带给他?”
“告诉他孩子们都很好,”他说,迟疑了一下,接着轻声说,“说不说都没关系。”然后告辞了。
两天后,我踏上了离开艾尔亨朗的道路,这次是徒步往西北方向走。
我接到了获准进入奥格雷纳的通知,我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快,连大使馆人员也没有预想到。
我去领取证件时,使馆人员带着令人生厌的尊敬对待我,他们奉上司命令,为了我的缘故把外交礼节和规章制度统统抛在一边了,为此感到忿忿不平。由于卡尔海德没有任何关于离开该国的规定,因此我就直接出发了。
整个夏天,我了解到卡尔海德是个徒步旅行的好地方,道路是为行人与机动车修筑的,旅店也是为行人与机动车设置的。在没有旅店的地方,旅行者也一定能享受到符合款待客人标准的照顾。共同领地的城镇居民、村民、农民,或者任何领地的领主,无不依照准则供给旅行者食宿三天。最令人称道的是,他们总是热情接待而又不乱哄哄的,仿佛早已期待着客人的到来似的。
我蜿蜒迂回地穿过萨斯与艾河之间那片景色迷人的坡地,慢悠悠地游荡。在一些大领地的田野里滞留了几个早晨,观看人们收割庄稼,每一个人,每一样农具,每一台机器都投入进来赶在天气变化之前抢收金色的庄稼。那一星期的漫步,处处都是金黄色,处处都令我心旷神怡。夜里我投宿漆黑的农场住宅或灯火通明的公共大厅,临睡前我总要出门散步,来到收割后的庄稼残茬中间,举头仰望天上的星星,墨黑的秋夜刮着风,繁星闪烁,仿若一座座遥远的城市。
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留连忘返,我发现它尽管对使者冷漠,但对陌生人却非常友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朝偏北方向漫游,想目睹一下卡尔海德和奥格雷纳两国的争夺之地西洛斯峡谷地区。天气依然晴朗,但开始转冷了,我在到达萨斯洛思之前终于转向西行了,因为我记起了边境筑有一道长墙,那儿人们是不会轻易让我越过卡尔海德的。这儿的边界是艾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河水来自冰川融化的雪水。我朝南循原路折回了几英里,终于发现了一座连接两座小村庄的桥,在卡尔海德这边的叫做巴斯瑞尔村,在奥格雷纳那一边的叫做苏文星村,两村隔着喧腾的艾河,睡意朦胧地互相瞩望。
卡尔海德方面的守桥人只是问了一下我是否打算当晚返回,便挥手让我过桥了。到了桥那边,奥格雷纳的一名检查员检查我的护照与证件。然后,他把护照扣下,告诉我等二天早晨必须去取,接着他交给我一张准许证,凭着它我可以在苏文星村的公共中转站食宿。我又在中转站长办公室里呆了一个小时,站长检查我的证件,打电话给边境检查站检查员,核实我的准许证是否真实。
终于,我的证件得到认可。到了第四小时,我方吃到早餐以来的第一顿饭——晚餐:卡迪克稀粥和冷面包果片。餐厅里只有一张餐桌,没有炉火,饭菜是从村里小食店端来的。
客房只有一间,挤了六张床,却只有我一个人住在里面。
苏文星村民似乎人人都是饭后就熄灯睡觉,我也入乡随俗。
乡野万籁俱寂,静得耳朵嗡嗡响,我倒床睡着了,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爆炸、侵略、谋杀与大火,梦魇攫住我一个小时后,我才醒来。
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噩梦,在梦中一片黑暗,你沿着一条奇怪的街道逃命,后面一大群无脸人在追赶,一座座房屋在你身后的熊熊火焰里升起来,孩子们在惊叫。
我跑到一块开阔的田里停下来,站在一簇黑幽幽的树篱旁边的庄稼残茬里。天上一轮暗红色的残月从云里钻出来,星星稀疏。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我附近的一座粮仓或谷仓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庞大,我看见远方阵阵火花随风飞舞。
我光着腿,赤着脚,只穿了一件汗衫,没有穿马裤、外衣,不过我带着行李包呢,里面有我的换洗衣服,还有我的绿宝石、现金、文件、证件和发报机。旅行时我把行李当枕头睡,显然在做噩梦时我也仍然紧紧地抓着行李。我取出鞋子、马裤和皮毛大衣穿上,四周是寒冷、沉寂、漆黑的乡野,我身后苏文星村在燃烧,绵延半英里长。这时候,我拔腿开走,不久便找到一条路,路上有人。他们同我一样,也是逃亡者,但他们熟悉路,我便跟着他们走,因为我迷失了方向,只知道逃离苏文星村。一路上我猜想,苏文星村可能是遭到了桥那边巴斯瑞尔村的袭击。
那边的人突然袭击,放了一场大火,随即便撤退了,并没有发生战斗。突然间,灯光掠过黑暗,照射着我们,我们仓皇跑到路边,只见一队商旅,有20辆卡车,向西朝苏文星村高速疾驰,犹如一道火光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片寂静与黑暗。
我们来到一个公社农庄中心,在那儿遭到扣押和盘问。我试图混在路上一直跟随的那群人中间,但运气不佳。那群人要是没有带身份证的话,也会倒霉的。结果他们,我以及一个没有带护照的外国人,从人群中被拉出来,关到一座粮仓里过夜。这些人和我一样,也是从床上爬起来逃命的,其中几个人差不多是赤身裸体,好在路上别人给了他们毛毯披在身上。
他们散坐在空荡荡的、灰尘四散的黑暗里,偶尔有两人低声交谈,但既没有同病相怜,也没有抱怨。
我听见我左边一个人耳语:“我在我家门外街上看见了他,他的脑袋都给炸掉了。”
“他们使用的是打金属子弹的枪,袭击枪。”
“田纳说,他们不是从巴斯瑞尔村来的,而是从奥弗尔德领地来的,而且是坐着卡车来的。”
“可是奥弗尔德和苏文星村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
他们不理解,但也不抱怨。枪声和大火把他们驱出了自己的家园,现在他们又被自己的同胞关在地窖里,但他们却没有抗议。他们对突如其来的厄运不问个为什么,黑暗里只听见喁喁低语,漫无目的。低语渐渐消失,人们睡了。从远处黑暗中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婴儿在对自己哭啼的回声哭啼。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已经大白天了,太阳光射进眼里,如同一把尖刀,寒光闪闪,令人胆战心惊。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便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机械地跟在其他人后面。
“请往这边走,艾先生。”一个身穿红色服装的人急忙说道,原来我不再是逃亡者了。
先前我同那些无名无姓的人一道沿着一条漆黑的路逃命,随后我又和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证件,现在我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我又存在了。
地方公社农庄中心办公室乱哄哄的,忙得不可开交,不过他们还是抽出时间接待我,对我头天夜里受的委屈表示歉意。“要是你不进入苏文星村就好了!”一位胖乎乎的检查员叹息道,“要是你走人们常走的那条路就好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要给我特殊待遇,但这无关紧要。使者金利·艾,要把他当作贵宾优待,于是,他受到了贵宾待遇。到了半下午,八区东霍姆斯沃夏姆公社农庄中心就已派专车送我上路前往米西洛瑞了。我还领到一个新护照,一个自由住宿路上所有中转站的准许证,还有一份拜会公路与港口一区总督乌斯·苏斯杰斯先生在米西洛瑞的府邸的特许电函。
小车奔驰,车上的收音机伴着发动机的鸣响广播。整个下午,我一面聆听收音机,一面驱车穿过奥格雷纳东部平坦、广阔的农田,在艾尔亨朗听了那声嘶力竭的广播后,我觉得车上的收音机广播轻柔悦耳。广播没有提及对苏文星村的袭击事件,看来奥格雷纳政府显然想防止而不是煽动人们的情绪。每隔一会儿,收音机就要重复播放一份简短的官方新闻公报,公报只是说沿着东部边界正在并将继续保持秩序。我喜欢这个举措,它既安定人心,又不具挑衅性,是柔中有刚,我一直很敬佩格辛人的这种品质。我真高兴离开了卡尔海德,这个一盘散沙的国度正在被一位有孕在身的偏执狂国王和一位自大狂摄政王驱向暴力的深渊。我真高兴以25英里的时速穿过一望无垠的犁沟笔直的田野,向着另一国家的首都驶去,那里的政府相信“秩序”。
沿着壮阔的孔德瑞尔河东岸行驶,我在奥格雷纳的第三天早晨到达了米西洛瑞——那个星球上的第一大城市。
米西洛瑞是一座市容古怪的城市,所有的灰色石头围墙都有几扇安得过高的小窗户,街道宽阔,行人显得渺小,街灯挂在高得出奇的灯杆上,斜屋顶陡峭如合掌祈祷的双手。这个城市的怪异风格不是为了沐浴阳光,而是为了抵御寒冬。冬天,街上积了15英尺高密实的、给车辆辗得硬邦邦的积雪,陡峭的屋顶上挂满冰柱,雪橇停放在车棚里,狭小的窗孔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夹雪闪烁着黄色的光亮。到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既经济实用,又婀娜多姿。
我驱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把车还给城市管理局,步行前往第一区入境道路与港口总督的府邸。
我对奥格雷纳的沉静印象一下子给萨斯基恩总督全搅乱了,只见他满脸微笑,大声招呼着迎向前来,一把抓住我的双手,与此同时他大吼大叫地招呼“已知星球艾克曼联盟派到格辛的大使”。
“我不是大使,萨斯基恩先生,只是特使。”
“那么就是未来的大使嘛。一定是,向米西发誓!”萨斯基恩身体壮实,笑容可掬,“哟,艾先生,你同我想像的简直风牛马不相及。他们说你高得像街灯,瘦得像雪橇冰刀,黑得像煤灰,斜眼睛——我还以为是个冰川吃人妖魔呢!原来只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黑些罢了。”
“是泥土颜色。”我说。
“另外,奇袭那天夜晚你在苏文星村吗?米西呀,这个世界叫人怎么过?你到这里来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当时过艾河大桥险些把命送了。别提了!别提了!好歹总算到了这里。再说,许多人都想见你,听你讲话,欢迎你光临奥格雷纳。”
接着,他不容分说,把我安顿在他家里的一套房子里。他是个高官显贵,生活之豪华,在卡尔海德无出其右,就连那些大领主们也黯然失色。萨斯基恩的公馆就是一整座岛,雇员百余人,家仆、职员、技术顾问成群,但没有亲戚老乡。村庄和领地里那种大家族制尽管还残存在社区组织里,但在奥格雷纳数百年前就已经“民族化”了。凡是一岁以上的孩子都不再和父母一方或双方共同生活,全都由社区保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