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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的顾一红,是既有些后怕,又格外地有些轻松,她想,若没有经历刚才那死的一刻,她会早早地脱开身么?
但顾一红的轻松,还没待持续到胡同口,就又被另一种景象吓呆了:
一只雪白的小狗,在胡同口外的车辆之间飞快地穿行着,看上去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朵白云。它令许多车辆都减慢了速度,也令许多行人都停下来注视着它。不知是它灵敏地躲过了汽车,还是汽车及时地将它赦免,它竟成功地穿过了大街,箭一般地奔她而来!
天啊,又是多多!这一回,它竟冲出了车筐,自个儿在马路上跑起来了。多多的后面,一定又是她的父亲、母亲!
这情景,被跟在顾一红身后的苏小武全都看在了眼里,他比多多还要迅速,几步跑上来,不由分说地抢过车子扭转车把,催促顾一红道,快,快上去!
顾一红试图夺回车子,但这时多多已来到了脚下,就见它摇着尾巴,身子像小孩子一样地直立着,巴巴地望着她。顾一红不由得鼻子一酸,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而后面的父亲、母亲,已被来往的车辆挡在了马路中间。
顾一红看看父母,又看看这边的苏小武,忽然就抱紧了多多,朝了马路上的车辆而去!
车辆是向东行驶的,顾一红也随了向东走,她选了两个车道之间的位置,走得是从容不迫,仿佛自个儿给自个儿新开了条人行道。
站在马路中间的父亲和母亲,看的是目瞪口呆,他们想,这闺女,莫不是疯了么?还是母亲,在父亲还不知如何是好时,她已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但没冲出多远,就被一名警察扯了回来,警察说,回去回去,不要命了?母亲气急败坏地嚷,快,抓住她!抓住她!救救她啊!
胡同口上的苏小武,也像是被顾一红的行为吓住了,他就那么一直站着,眼里现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望。
顾一红抱了多多,无所畏惧又心平气和地走在路上。
两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吹起了她的头发,鼓起了她的衣服,多多的长毛也漂亮地竖了起来。她的耳边,奇妙地响起了那个陌生女人平静的声音:别哭了孩子……
顾一红快乐而又忧伤地想,她的心平气和竟是在这汽车之间得到了,竟是在她最不心平气和的时候得到了!
她不知这心平气和能保持多久,但得到一会儿她就要充分地享受它,她相信,只要走在这路上,父母和苏小武就再没有机会靠近她了,她到底是自由的了!
她看着多多平和、简单的大眼睛,感受着它的体温,觉得她的得到似也和多多有关,若不是抱了它,她自个儿有胆量走在这样的路上么?想起早晨自个儿还曾对多多踢了一脚,她便心疼地吻一吻它毛茸茸的脑袋,越发地将它抱紧了。
独在花阴下穿茉莉花
刘心武
刘心武1942年生,被人称为“文坛老字号,快乐边缘人”。1977年以短篇小说《班主任》引发“伤痕文学”浪潮,1986年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近年仍创作了很多的小说及散文随笔,出版有《站冰——刘心武小说新作集》等。
编者按
作者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十多年,2005年在央视“百家讲坛”举办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系列讲座,出版了相关书籍。最近又开始了《红楼心语》的写作,将在本栏目陆续发表。这组系列新作除了敢于说出不同的学术观点外,还有两个特点:一是以作家的眼光解读红楼人物、品味人生;二是对现实的观察、关怀,甚至忧思。这两点带有作家这一职业特具的敏锐和悲悯。
1
我特别喜欢曹雪芹的叙述方式,有的人把小说家如何进行叙述,叫做“文本策略”或“叙述策略”,你读古本《红楼梦》——现在咱们能看到的古抄本,这部书的书名都称《石头记》,但乾隆朝,跟曹雪芹同时代的一些人,说起这本书,却已经称作《红楼梦》——特别是甲戌本的楔子和第一回,那些句子流动得那么自然,但是,细追究,那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呀?却不那么好区分。
红迷朋友们都会注意到,第六回开头,把第五回的情节收束住以后,曹雪芹往下写,就有这样一段话:“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虽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这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于是,我们紧跟着就看到了“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生花妙文。曹雪芹真有意思,他把自己的叙述策略的形成,爽性直接告诉读者。
我自己研究《红楼梦》,动机之一,就是跟他学习用方块字写小说,当然也不是仅仅学技巧,学文本策略,更重要的,是体味他那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
我阅读、研究《红楼梦》,心得真是不少。但这回究竟从哪里说起?学一下曹雪芹写第六回的办法,就是那天忽有一白领女士来访,她是受我一亲戚之托,从外地出差回来,顺便给我带来一盒藏雪莲,说是可以改善我的身体状况。道谢后,留她茶话,她对我的《揭秘》讲座很关注,书也读过,就问我,关于迎春,能不能再作些分析?这令我颇为惊诧,因为一般红迷朋友,迷这个,迷那个,很少特别关注迎春这个角色的。我就问她:怎么会对迎春感兴趣?
那女士,让我叫她阿婵,微微低下头,多少有些羞涩地说:“我觉得,自己跟迎春一样地懦弱。像我这样的家庭、学历背景,又从事这份白领职业,可以说,比那些民工,不知强了多少倍,比您在《当代》杂志发表过的《泼妇鸡丁》、《站冰》里头那些底层人物,甚至算得是人在福中了,可是,我还是常常心里发慌、发怵……”我说了句:“时代完全不同了哇。”她抬起头,问:“那么,性格即命运,这话,难道不是贯穿于各个时代吗?”当时,我被她问住,一时无语。我们又聊了些别的,她告别,我送出,转身离去前,她还跟我说:“反正,希望能再分析分析迎春。”
阿婵的建议,一直响在我的耳边,关于迎春的思绪,也就在我脑海中旋转不已。是啊,何不多琢磨琢磨迎春这个形象呢?《红楼心语》就以话说迎春为开篇,不也很有意思吗?
2
直到父母包办,被嫁给中山狼以前,迎春应该算是幸福的。
迎春的出身,我在《揭秘》第二部里,提出了自己的判断。在《揭秘》第一部里,我曾指出,邢夫人是贾赦续娶的填房,有读者来信跟我讨论,他说,邢夫人没有生育,并不一定就是填房,因为贾琏和迎春可能都是妾生的。通行本上,说迎春是姨娘所生。但是,在甲戌本上,明确写着她“乃赦老爹前妻所生”。通过对第七十三回里,邢夫人数落迎春的一番话的细致分析,我的判断是:贾赦先有一正妻,生贾琏后死去;贾赦一个“跟前人”,又生下了迎春,但这个“跟前人”后来比贾政的“跟前人”赵姨娘“强十倍”,迎春完全可以比探春腰杆硬,可见,迎春的生母一度被扶正,在那种情况下,说迎春“乃赦老爹前妻所生”当然就说得通了;但是,这个填房夫人竟然又死了,于是才又娶来邢夫人为正妻,而邢夫人没有生育,自称“一生干净”。因为贾母喜欢女孩,迎春打小就被贾政接到荣国府来“养为己女”(至少两个古本上有这样的交代),一直在贾母身边生活,大观园建成以后,宝玉和众小姐奉元春旨意入住园内,书里交代迎春住在紫菱洲的缀锦楼。
第三回写黛玉进府,只带了一个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一团孩气的小丫头雪雁,贾母疼爱她,就把自己身边一个二等丫头鹦哥给了黛玉,后来这个丫头被唤作紫鹃;书里写道,除此以外,贾母的安排是:“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可见对迎春的奴婢配备数量,已成了荣国府里小姐待遇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是非常高的。我们从书里的交代又可以知道,迎春这些小姐,每月的零花钱标准,是二两银子,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感叹荣国府吃一顿螃蟹就费去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那么,光是迎春等小姐一个人每月的零花钱,就够刘姥姥那样的庄户人家过一个月的丰足日子了。逢年过节,迎春等小姐还会得到宫中赏赐。参加节庆活动的时候,家里还给她们准备好了一些昂贵的饰物,比如头上要戴攒珠累丝金凤。
迎春没有探春那样的因是庶出而形成的心理阴影,这当然是因为她的生母后来比探春的生母强了十倍,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她“乃赦老爹前妻所出”,人们既然这样看待她,她也就没有遭遇到探春那样的一些尴尬事。
第二十三回,写贾政夫妇召见众公子小姐,宝玉去的最晚,“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贾环站了起来”,为什么迎春仍然坐着?因为她年龄比宝玉大,是堂姐,根据那个时代那种宗法社会的伦常秩序,迎春即使性格懦弱,也无需站起来,并且不能站起来,荣国府的日常生活是按封建礼法组织起来的,在这个前提下,迎春不用自己争取,该享受到的礼遇她全能享受到。
迎春在那个社会里,是侯门小姐,亲父袭着一等将军爵位,养父在朝廷里担任有职有权的官吏,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闲生活,她没为社会生产出任何价值,却每天消耗着劳动者的血汗。这样一个生命,有什么好为她惋叹的呢?
阿婵又来做客。我们就讨论这个问题。
阿婵说,迎春属于社会强势集团里的弱势人物啊!
在这一点上,我们形成了共识:社会各族群各阶层,固然有强势与弱势之分,但在所谓强势族群和阶层里,也有其边缘人物,他们相对而言,可以说成是强势中的弱势。
阿婵说,她常有那样的联想,就是自己跟迎春有某些类似之处。从她自身的状况而言,在当前的社会里,属于职业不错、收入颇丰的中产阶级,她有时会接触到快递公司的快递员、快餐厅和超市的服务员、开出租车的“的哥”“的姐”、物业公司的保安和绿化工等等,想想那些人的状况,她知足。但是,她却不能“常乐”,甚至于,常常陷于忧郁。她说她的心理状态,还算好的,她的一位同事,同龄的“白领丽人”,就已经患上了抑郁症,虽然已经投入了治疗,但效果不佳。阿婵说很怕自己也跌入抑郁症的坑穴。
我理解,阿婵他们那一代都市人,之所以忧郁甚至抑郁,主要是社会的竞争机制,给予他们心理上很大的压力。阿婵在和我讨论中,常提及我近年的小说,她说我那发表在2004年《当代》的《站冰》,里面的几个底层人物,或者被历史的记忆所困扰,或者面对现实的阴暗面可以用比较粗糙的方式应对,但是,像她这样的“都市白领一族”,历史于他们而言淡如烟云,现实的刺激呢,却敏感得要命,虽然坐在星巴克咖啡馆品一杯卡普奇诺,翻阅着一份时尚杂志,似乎是在轻松地阅读关于妮可·基蔓私人生活的一篇报导,其实,心里塞满的是苦杏仁,血管里流淌的是黄连汁。为什么往往是扔开那精美的时尚画报,而如痴如醉地翻阅台湾那位画技难以恭维的朱德庸的《关于上班这件事》?个中原由,不必点破道明。
阿婵向我建议,今后无妨写写“当代迎春”的生活。她说,你写底层,哪位底层的人士能读到你的小说?当然,把底层写给中产阶级看,也有一定意义,但是,中产阶级自己也接触底层,何劳你向其展示其生存状态?要说唤起同情与关注,那么,也不需通过小说来触动良知。那么,你竟是写给上层看?那就更会希望落空,大概看到你写底层人物小说的上层,比看到你那小说的底层人物,还要少,甚至接近于零。你不如多写写中产阶级——读小说相对还多些的这个社会族群,让他们从亲切的文学场景里,去获得些启迪为好。
阿婵跟我来往不久,就能这样坦诚建言,令我感动。不过她对题材的褒贬,我还不能马上认同,容当思考后细论。我对她说,听了你这些话,我对你为什么对迎春这个角色感兴趣,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咱们就细说迎春。
3
迎春在荣国府里,说她是强势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