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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1期-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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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三年前起,他们每年都进藏考察,主要是考察阿里方向。每次进来都要呆上大半年。我从他们两人的脸上,完全可以想见他们吃了多少苦。他们和我打过招呼后,很快进入正题,开始讲他们考察的收获。马丽华边听边记,还提出各种问题,显得很入迷。我虽然不大懂,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想到在我看来荒无人烟的阿里,有这样深厚的文化根基。显然我们的人类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生息繁衍过了,劳动创造过了。也许那时这片土地还没有崛起为高原,不缺氧也不奇寒;也许那时的阿里有树木有河流,有峡谷有湖泊…… 
  当然,让我感兴趣的是人,是他们三个人。当时是1995年,内地正是经济浪潮席卷每个角落的时候,股票,房地产,下海经商,这些词汇挂在每个人的嘴上,他们却一头扎进遥远的寂寥的阿里,潜心做他们的学问。 
  在拉萨午后的阳光下,我们四个人聊了整整一下午。那真是一个让人享受的下午,一个与世隔绝的下午。离开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还下起了小雨。马丽华把我送到门口,看我上了一辆三轮车,才挥手告别。我在独自返回的路上,心里充溢着温暖和愉悦。 
  现在马丽华已经离开西藏了,但我进藏仍喜欢带上她的诗,在旅途中读给朋友们听。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喜欢。可惜我不会写。人家说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了广州才知道自己钱少,我是到了西藏才知道自己无才,哪怕心里激情荡漾澎澎湃湃,笔下也无一字诗。所以只能读别人的诗了。 
  能有诗读,也很幸福啊。 
   
  5.出发,从纪念碑下 
   
  早上突然醒来,一看表8点了,吓一跳,赶紧爬起来,慌慌张张地洗漱,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终于出发了。尽管状态不够好,高原反应仍在继续。 
  Y举着摄像机朝着车窗外边拍边解说:今天是4月27日,我们工作组从拉萨出发,前往山南。 
  尽管脑袋有些昏,我还是从窗外掠过的街景中,一眼看见了矗立在街头的川藏公路和青藏公路纪念碑。它挺立在高原的阳光里,挺立在拉萨河的北岸,一如我前几次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的心在那一刻又疼了一下。每次都如此,每次我都会在那一瞬间,举行我自己的默哀仪式。 
  也许这座纪念碑立在这里,已经被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熟悉到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所谓熟视无睹,就是这个意思吧。20多年了,恐怕连它自己都习惯了,每天默默地看着身边来来去去的各种车辆,大货车小卧车越野车马车三轮车,车轮滚滚,成千上万次地碾过路面,腾起的灰尘一次次落下,落满肩头……可是我一看到它,依然会心疼、难过,依然会想起牺牲在筑路中,尤其是牺牲在川藏线上的那些烈士们。我总是想,那些在修路中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他们的灵魂一直在注视着这条路吗? 
  纪念碑的碑文,有如下字句: 
  川藏公路东至成都,始建于1950年4月;青藏公路北起西宁,动工于1950年6月。两路全长4360余公里,1954年12月25日同时通车拉萨。 
  世界屋脊,地域辽阔,高寒缺氧,雪山阻隔。川藏、青藏两路,跨怒江,攀横断,渡通天越昆仑,江河湍急,峰岳险峻。十一万藏汉军民筑路员工,含辛茹苦,餐风卧雪,齐心协力,征服重重天险。挖填土石三千多万立方,造桥四百余座。五易寒暑,艰苦卓绝。三千志士英勇捐躯,一代业绩永垂青史。三十年来,国家投以巨资,两路已经改建。青藏公路建成沥青路面。高原公路,亘古奇迹。四海闻名,五洲赞叹。 
  这其中说“三千志士英勇捐躯”,实际上据我所知是不止的,仅川藏公路就有四千之多。我曾在书中写到具体数字,我想再一次把它写下来,即在修筑川藏线的三年时间里,牺牲的官兵为4963人。 
   
  6.无湖的无名湖 
   
  在煎熬中颠簸了近400公里后,我们终于从拉萨经山南经错那,抵达了L。对我来说,“终于”这个词尤为重要。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路眩晕着呕吐着,完全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被拉到L的,怎么翻的山,怎么过的河,一概不知。 
  L是一条沟。海拔比亚东和察隅还要低,就2400米。树木葱郁,空气清新,雨水充足。满山遍野都是绿。高原苔藓,荆棘灌木,针叶林阔叶林,一层层一叠叠的覆盖着同样的西藏的山。对我们这些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下来的人说,这里就是天堂。如果换个说法,这里就是氧气瓶。 
    但这里依然是边境线。在这条边境线上,有个著名的边防点,叫无名湖。 
  关于无名湖,我听到过许许多多关于它的故事。新世纪的那个春节,在有几亿人观看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位西藏军官就代表无名湖哨所给全国人民拜年。我想之所以把拜年的地点定在那里,就是因为它的重要和艰苦都相当著名吧。 
  我想讲一讲C大校告诉我的无名湖。 
  C大校将无名湖定义为整个一线哨所最艰苦的地方。它的海拔为4460米,我知道海拔一旦上了四千,对人的生存就是一种挑战。但无名湖的艰苦还不在海拔上,而在它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环境上,在它极其艰险的道路上,在它极其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上。 
  C大校去过那里,他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你肯定不行。上不去也下不来。”曾经有个女记者,坚决要去,走到一半时受不了了,精神和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后来是战士们把她背上去的。上无名湖没有路,从下面的边防连WD上去,需要攀援三处绝壁,跨越两处深涧。绝壁分别是60度和80度,有绳索固定在那里,分6次才能攀援上去(或分6次才能跳跃下来)。深涧上横枕着两棵放倒的大树,中间钉上铆钉就算桥了。尽管它到WD的直线距离只有8公里,但其海拔落差却是一千多米。于是这8公里的距离,就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WD有树有水,有花有鸟,而无名湖,除了24小时不停地刮大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无名湖名不符实,不但没有湖,连水都没有。也许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是有湖的,就和错那的情况一样,不但有湖,可能还有金鱼,有白色的天鹅。但是现在,无名湖最著名的是风,又大又冷又硬的风,长着大魔爪的风,挥着利剑的风,吹着石头满山跑都不算了,还经常把连队的房顶掀掉,扔进山沟里,或者撂到边境那边去。为了固定住哨所的房子,官兵们在每个铁皮屋的四角,都用铁丝拴着大石头坠着。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别看事情简单,还需要点儿技术呢,那些石头重了不行,铁丝容易断,轻了也不行,抗不住风,一定要恰到好处。 
  C大校告诉我,他那年去无名湖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能通车的道路。他就从X出发,步行了15公里(耗时四个多小时),抵达了无名湖。在无名湖工作结束后,他要去WD。他就问战士们从无名湖下到WD需要多长时间,战士们说,只需要40分钟。C大校就给自己暗中预定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想自己年纪大了,又从来没走过,肯定得比战士多花两倍的时间才行。 
  可没想到两倍都不够,他花了三个半小时才走下去的,而且到最后是由战士们搀扶着的。整整三个半小时,人就在那些龇牙咧嘴的岩石上跋涉,没有一米的平地,只能一点点拽着绳子慢慢往下走。 
  他说,不瞒你说,到后来我的腿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了,根本控制不了了。刚开始,我还假装拍照片,停下来站一站,歇口气。可是根本无法站稳,双腿抖个不停,得靠两个兵扶住我的腿,另外两个兵扶住我的肩,我才能举起相机。后来我也就不再假装了,走5分钟,就坐下来呼哧呼哧大喘气,再走。 
  由此一想,驻守在那里的战士真是了不起,他们不但忍受住了艰苦的生活,还锻炼出了超凡的体格和胆量。他们从无名湖下到WD只需40分钟,从WD上到无名湖,也只需一个多小时。 
  关于无名湖哨所,C大校还讲了两个细节。 
  第一:由于上山的路太陡,给他们运粮食的马总是走得满身大汗,汗流马背,然后一滴滴地渗到装米的麻袋里去。由此,每一袋米都充满了马汗的味道,无论怎样淘洗都洗不掉,在那里吃的米饭,全是这种味道。当然,C大校说这样的情形在其他一线哨所也有。 
  第二个细节:C大校和工作组离开连队时,连队派了好些兵护送他们。C大校说,不要去那么多人了,下去上来的,太辛苦了。不想连队干部小声告诉他,这对战士们来说,是美差,都争着想去。虽然爬上爬下很累,可毕竟能走出他们成天蜗居着的小天地,能看到树,看到溪水,能新鲜一阵子啊。 
  我听了之后,又犯女人心软的毛病,就问,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点往下移8公里呢?那战士们不是好过得多?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太幼稚了,不,是太愚蠢了。 
  C大校简洁地说,不行。我们的哨所只有在那个高度上,那个点上,才能很好地监控对方情况,才能应对敌人的不断蚕食。再说了,无论哪个哨所都艰苦,都不可能享受的。WD也有WD的苦。 
  我说WD能苦到哪儿去呢?环境那么好。 
  C大校说,我只跟你说一点,WD晒不到太阳。一年有300天的大雾,潮湿得不得了。你知道不知道,WD连队有个特殊编制,就是晒被员。 
  “晒被员”?这让我好奇。后来一位参谋告诉我,WD常年大雾,难见太阳。战士们虽然住在吊脚楼里,也躲不过潮湿的浸入。雾是无孔不入的,即使不开窗户,它们也会从一些墙壁的缝隙中涌入。墙壁渗水珠,房顶上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官兵们洗了衣服从来没有晾干过,只能用火烤干。盖的被褥更是常年潮湿阴冷。每天晚上睡觉,不是被子温暖身体,而是身体烘烤被子。烤干了,第二天又被雾水浸湿。所以WD的兵,几乎个个都有关节炎。所以WD的连队,就有一名晒被员。 
  晒被员可不好当,必须动作麻利、反应敏捷,抓住太阳突然出现的那一刻,把连队所有的被子都抱出去,抱到有阳光的地方铺开来。再在太阳离开前迅速将所有被子收回去,免得雾气来了白辛苦。WD连队就发生过晒被员为了赶着晒被子和收被子,累昏过去的事情。 
  所谓镇守边关,在他们那里是非常具体,非常感性的。体现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体现在吃什么样的饭喝什么样的水。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天天吹风的日子,还是天天下雨的日子,在他们是不可选择的,只能接受和面对。 
  离开WD时,我再次遥望对面那郁郁葱葱的山峦。遥望那个我看不见的艰苦哨所,遥望那个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小而又小的地方。我为自己不能上去看一眼感到遗憾,感到歉意。我只能在这里,在纸上,向他们致以遥远的但却是非常真诚的敬意。 
   
  7.孤岛墨脱 
   
  L这个山沟,总让我想起林芝,米林,察隅,还有亚东。回到成都后,我把一张我拍的L的照片作为电脑桌面,看见的朋友问,这是青城山吗?的确,你待在这样葱绿的山沟里,根本感觉不到是在西藏, 
  连绵的雪山,寸草不生的荒原,那是一般人脑海里的西藏。事实上,西藏什么样的地形地貌都有,非常之全。雪山荒原不必说了,也有原始森林,也有大草原,也有河谷平原,也有湿地,也有沙漠,也有冰川,也有土林,还有郁郁葱葱的青山。就气候来说,有典型的高山气候,如错那,有高原亚寒带气候,如藏北,有亚寒带湿润气候,如林芝米林,也有温带、亚温带气候,如拉萨山南。最有意思的是,也有亚热带气候,想不到吧?那就是墨脱。 
  墨脱是西藏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位于西藏的东南角,面积只有3万多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只有1000多米。待在那种地方,你说感觉不到西藏,那是真的。 
  16年前,我跟随我们军区摄制组坐直升机飞进墨脱时,中国人知道墨脱的没几个。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们成都军区,进过墨脱的人也屈指可数。我因此很骄傲,常常向人吹嘘,自己去过墨脱,是坐在直升机上的,具体地说,是坐在大米袋上飞进墨脱的。在飞进墨脱的半个小时行程中,我看见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景色,看见了雪山,看见了山林,看见了沙漠,看见了河流,最后看到了郁郁葱葱的亚热带景色。 
  那个雪山,便是多雄拉雪山,海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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