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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撑着走了一段路,再难动弹,将身坐在那青石的阶上,身上衣单,身下石寒。嘴里轻轻的念叨了一句:“映雪,不是我不要听你的话,实在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
这院子偏静,夜深只有风声叶动。九宣望了一会儿天,双手捏成兰花状,默默的运起功来。
时光流逝得象水般快,他运功仿佛只短短一个周天,天边已经泛白。深秋里天亮的迟。九宣缓缓睁开眼,站起身来,把身上的衣衫理好,又拢一把头发。有仆役扛着笤帚走过,只望了他一眼,便愣愣的站在那里。
九宣看了看方位,知道自己走了与贮玉阁全然相反的一边,回身向正厅的方向去。远远便听见人声寂然,心里微微奇怪。这时的北狼,子弟们早起身来练功,呼喝有声,兵刃破风,拳劲腿功的动静着实不小,今天却一些儿不闻。
忽然身后遥遥有人唤他一句:“朱公子?”
九宣回过头来,见是那管事宋平。宋平看他在晨光里淡淡的身影,也觉得有些眩晕。这人明明是这几日来已经见熟的人,可是眉间眼底的冷艳光彩却逼人而来,不能直视。他低下头,恭敬地说:“今日有客来,城主一早出迎,陪不得公子,公子昨天受惊,不如回房多休息一时。”
九宣要笑不笑的斜眼看他,那一眼直象销魂蚀骨的利剑般,将宋平钉在当地,动也不会动。九宣转身便向正厅那方向去。果然见那边洒扫极是麻利。他歪靠在廊下看人忙碌,也不知道严烈阳这时迎客迎到了哪里,迎的又是是何等客人。能令他今天放弃初衷去找雪山派的岔子,总是一位响当当的客人了。
他坐厅里,下人沏上茶来,他已经一日一夜未食,叫厨下煮了粥端来。宋平站在一旁看他在这肃穆的大堂里喝粥,心里只是急,怕是严烈阳迎客便回。可是身边这个人做事自有他的派头,便是在这大堂上喝粥,别人做不得,偏他做得,且做得那样理所当然理直气状理所应当,让人一个不字也提不起。好容易粥碗撤下去,又捧着一盏茶,慢慢的品味。宋平到这里也急无可急,便是在来客面前失礼,城主也能体谅得不是自己的过错,实在是这个人叫人扎着手无计可施。
远远听得人声步声,严烈阳冷然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客套,说道:“孟四公子,请。”
一人回道:“城主请。”
接着厅门口人影幢幢,一人当先走进厅里。
九宣坐在靠左首的椅子上,看到当先进来的那两人,一个当然是严烈阳,另一个剑眉星目,身子如枪杆般笔直坚削,却是出云山庄现在的主事人孟管云。
七 懒回顾
也许厅里本来就是很静,也许是他什么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分明是认得那衣袂飘摆走进来的人,却觉得也并不认得。那冷到了极处的脸庞,挺拔削立的身姿,在在都陌生。
那进来的人看到厅上坐着的人,住了脚站在那里,严烈阳停在他的身后,眼底深的看不见任何东西,说道:“九宣,我们这里有正事商谈,你且出去。”
孟管云道:“这位便是朱九宣公子?朱公子也是这件事里有干系的人,倒不用回避。”他口气淡然,如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般的神气。只是看向九宣的眼光里还有些奇异,仿佛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并且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惫懒的,令人生厌的一等人存在着。那冷然的眼光扫过去,多一分的停留也没有。
九宣坐在那里不动,严烈阳的目光对上他的,只觉得他眼里空茫茫的,不知看向什么地方。孟管云不记得前尘,自然也不会有人到这隐隐然是下届武林盟主的人面前去说他少年时的风流无行。既然人家自己已经做出了不记得前尘旧事的坚决,又有哪个嫌命长会去说长道短?便是孟管云自己不计较,孟家的老爷子和几位当家爷们儿也绝不是吃斋念经的主儿。好容易这一个宝贝老幺浪子回头了,会容什么人上去揭他的疮疤么?这些事严烈阳早是清楚,现在看到孟管云脸上冷淡的神气,朱九宣有些怔忡的样子,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双方寒喧落坐。
下人递上茶来,那烫热的瓷盅子握在手里,九宣象是依稀找回一点热气。心头一块儿地方满满的,另一块儿却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象是分成了两个,一个坐在那椅上发愣,一个却腾身从顶心里钻出来,象离魂一样在大堂的上方游荡。那些事分明是前生里的事,却又从坟里伸出了一只枯爪来,在已经积了多少辰光的土里乱抓乱扒。曾经好看过的颜色,喜欢听的声响都给翻腾了出来,远远近近一片朦朦的扑到了眼前,乱纷纷的晃着响着,直让他看不清听不见。百般滋味都翻倒了瓶儿罐儿,掺和在了一起,被一张细细的筛网滤过,略甜些的渣子全沉积在了纸上,酸的苦的汁儿一滴滴的渗下来,嘴里满满全是酸味,热茶在嘴滚一滚下了肚,那酸味儿还是在。
孟管云与严烈阳说了什么话,他一字不漏全听见了,只是那前一字与后一字间仿佛扯着一根丝,细细的把那些字连了一串,在耳中绕来绕去,又远又近,把脑子勒得有些隐疼。那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却是半点也没有听得进。风从空旷的院里吹进来,衣裳在风里飘飘的动,心里面让这大风刮的什么也没有剩下,只是一片空。冷冷的气从眉心散出来,慢慢把头脸都包住,包得严严实实。
心里面静得多了,听严烈阳的声音道:“四公子也应知道我已将北狼令相赠给了九宣,此生绝不相负。与吕家的婚约,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践。”
孟管云声音里没有起伏:“城主身份尊贵,行事一向稳重。一两个内宠,也当不得什么妨碍。人立足于江湖当讲信讲义,应下来的事可得做到。吕二小姐在成亲那日遇劫,喜堂惊变一事也怪不得她。城主刚才也说了,此事须怪不得吕茵。既然如此,自当履行当日诺言,择期迎娶。”
严烈阳微一沉吟,欲待答话,忽然外面一个快步走来,呈上一个拜匣,声音里有些气急交加:“回城主,雪山派的人现在城下,说有事与城主见面相商。”
严烈阳声音波澜不惊,道:“来者是客,请进来吧。”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严烈阳向孟管云道:“四公子,此事容后慢慢商议。”孟管云点了点头,嘴角有一点冷笑。他脸色有些苍白,这一笑显得有些刻薄,还带着几分肃杀之气,身形稳如山岳。过不多时,便听到一腔柔和的声音说道:“任雪飞来得冒昧,严城主勿怪。”
声音似远似近,听来甚是平和。厅里坐的多是识货之人,这一手千里传音便已经惊人。严烈阳提气道:“任门主远道而来,烈阳有失迎迓,十分失礼。”
任雪飞声音又响:“城主不必客气,这世上原也只有一个孟四公子,当得城主一迎。”
最后一字话音未落,人已经踏上了厅口的石阶,缓步走了进来。
厅中人人注目,任雪飞相貌极俊雅,秋阳下面,嘴角带着浅笑,白衣锦带动,玉树临风般翩然走了进来,整个人温润如玉,白雪公子一名确是实至名归。
严烈阳与孟管云都站起了身,互相道过久仰。严烈阳道:“门主请坐。”
任雪飞一笑,说道:“城主不用客气,雪飞今日前来,有两件事想与城主说清。前日城主成亲,喜堂惊变,新娘被偷龙换凤,欲施暗袭,雪飞当日未能到场,但雪飞可以担保此事与雪山派绝无干系。”
严烈阳点头说:“门主多心了,我并没有往那上面猜想。一两个小人之言,也做不得数。”
任雪飞偏头看了一眼九宣,那人穿着件单衣坐在风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与昨晚间那风流灵动的模样大相径庭。他转回头来,续道:“第二桩么,便是朱九宣公子昨日在舍下别院里作客,拉下一件重要的物事没有带回来。雪飞知道此物事关紧要,必要亲手奉还才妥当。”
九宣坐在一旁,这时慢慢抬起头来,眼睛亮如寒夜的星子,慢慢向四周扫了一圈。厅里坐的诸人在心中鄙夷他的着实不少,现在却觉得那一双眼黑不见底,象是万千的话在里面,又象是古井无波,一时间只觉得神为之夺。
任雪飞走到他身前,从袖中摸出那块铁牌北狼令,柔声说:“九宣走的匆忙,这个竟然也能忘记。”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宠溺意味,不必多伶俐的人都听得出来。九宣一笑,似珠玉生光,伸手接了过来。任雪飞握着那牌上的系绳没有放开,说道:“九宣有没有听说过雪山玉笋峰的美景?玉林蕴雪,天河牵星,都是北地有名的胜景。九宣若不嫌弃,不妨与我一同回去,我可以保证九宣会觉得此行不虚。”
九宣唇边含笑,心里却暗道你这是公然来削严烈阳的面子了。哪里是来还物,分明是来寻衅。只是时机挑得好,孟管云在座,许多江湖上的头面人物看着,严烈阳便是再咬牙也发作不了。
他没有回话,任雪飞忽然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鬓发,说道:“这枝绯玉原是我心爱之物,九宣插上后却这样的合适,不如赠与你,美人美玉,相映生辉。”
一时间厅里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九宣发间那枝玉簪上。与孟管云同来的众人中忽然有一个蓝衣青衣站了起来,大声说:“严城主,这样的妖精你留在身边,也不怕枕席之间被人偷施暗算么?”
这话人人心里都想着了,可是只那人说了出来。严烈阳并没回答,只是说:“九宣,任门主这簪是心爱之物,你还了人家。”
那人一脸不忿之色还欲开口,孟管云说:“吕兄不必冲动,严城主做事自有分寸。”
九宣仍是微微一笑,手下使力将那铁牌的系绳拉了过来,向前走了几步,声音里懒洋洋的全是浪荡不羁的意味:“我本是个江湖闲人,走到哪处算哪处。在严城主这里打扰了不少时日,也着实过意不去。大家对我有些误会,我实是不便多留。严城主厚赐之物,九宣不敢领具。”他手臂轻动,那铁牌凌空掷了出去,严烈阳伸手抓住,脸上蒙了一层霜,目光如电,灼灼的看着他。那眼里面什么也看不出,正是因为看不出,所以更让人觉得危险。
九宣恍若不觉那目光的可惧,浅笑说道:“今日就此别过,城主多多保重。”拱手作了一揖,便向外走。任雪飞说:“不多打扰城主会客,雪飞也告辞了。”向外追了一步,道:“九宣不同我一道走么?”
忽然身后劲风作响,任雪飞急侧转身避那锋芒。严烈阳那一掌原不欲伤他,去势极狠厉,径向九宣的背心击了过去。九宣脚步一错,极巧妙了闪了个身,右手幌动还了一招。严烈军属阳身上那怒焰便是四周座中人也觉得可惧可怖,那掌风更是扑天卷地般让人透不上气来。孟管云手里平端着茶盅,冷眼看着,并不起来干预。任雪飞身子一掠,挡在九宣身前:“城主且慢动手……”
九宣道:“城主何必苦苦相逼。人生之事,分分合合自有天数。你我相识也有四,五年了,终不能这么不清不白的一直纠缠下去。”
严烈阳双目寒烁,声音极阴冷:“九宣,我待你难道还不算倾心尽力?到今日你还是想着离我而去。”
九宣微微一笑,厅外的大风吹得他衣摆飘摇,直如画中人:“城主说笑了。当年我上北狼来为城主治伤,银货两讫,并没有亏欠之处。那以后的两年共处,九宣神智不清,也当不得数。算一算前后四五年间,九宣可曾有虚言欺哄?又或是有什么许诺给过城主?”
他唇边那温柔笑意象是淡墨画上去的,在大风里显得飘摇不定,眼神里一片清冷:“我若许过你,自然不能相负——可我从未一言相许!朱九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最后这一句声音极清亮,厅里厅外诸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孟管云听了这一句掷地有金石声的言语,心里忽然莫名的一动,看那声名狼藉的少年站在厅堂正中,眉目如画,神情凛然,不知怎么着,竟有些恍惚,仿佛斯情斯景在何处见过一般,却只是想不起。
严烈阳冷哼一声,眼前那人真是恨到了极点,双手颤颤的,直想扑上去捏碎了他,提步再欲上前,九宣忽然一笑,扬起手来:“城主莫冲动……你倒运一口气试试,身上没有什么不妥么?”
严烈阳闻言色变,他适才急怒交加,现在略一凝神,自觉经脉间不知何时竟然淤滞难通,全身内力一些儿也是提不起来。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九宣温言道:“厅上各位,九宣多有得罪,还望各位原宥则个。”
忽然“哐当”之声连响,厅里功力稍差的人已经握不住手里的茶盏,惶急之下立起来,叫道:“你下毒!”却觉得浑身上下气力都不知叫什么给抽了去,有几个便软倒在地,双眼翻白,竟然晕了过去。余人惊惧更甚。九宣道:“这几位胆气不足,是吓晕了的,和我用的药倒不相干。”
孟管云脸上神色未变,将茶盅放在一边几上,缓缓说道:“朱公子真是好手段,孟四佩服之至。却不知道公子何时做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