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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管云脸上神色未变,将茶盅放在一边几上,缓缓说道:“朱公子真是好手段,孟四佩服之至。却不知道公子何时做的手脚,用的又是什么药物?”
九宣微微失神,看他一眼,并不作声。上前几步走到严烈阳身前,后者的脸上真是要多么冷便有多么冷。
厅外的人发现厅里的异动,喊了一声便要冲进来。九宣一手扣在严烈阳顶心,朗声道:“哪个敢进来,我这就一掌击死了他。”
那些人一时全刹住了脚,厅里厅外静的很,只听着风声卷着中毒的人呼吸声,四下里一片混沌。
九宣慢慢放下手来,温言道:“那年我如不出手为城主治伤,城主恐怕要让那些乱行乱撞的内息纠缠个一年才算。世事无常,想不到今日你我反目成仇到眼下地步。九宣从无伤人害人之心,城主却一直苦苦相逼,又是何苦?”
严烈阳嘴唇紧闭,身子立得笔直。那脸上神气看得四周人人都是心惊。
九宣手在他肋下轻轻一抹,严烈阳身不能动,一双眼死死看着他。九宣声音里满满全是柔和:“城主囚我两年在先,又利用威逼在后,九宣无以为报,城主当日见我时什么样子,九宣令你回复旧观,也算清了旧债。从此后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各走各的路罢。”
他说完这话,掌心里一股阴劲凝聚,缓缓推出。严烈阳只觉得肋下象是利刃划了长长一道开口若悬河,那寒气一分一分透体而入,似利剑加身。不一时全身上下象尖刀乱攒乱戮。他只是咬牙苦忍,一双眼眨也不眨那样盯着眼前人。九宣以袖轻轻拭去他额上滴下的冷汗,说道:“城主何以要这样怨忿我?九宣一直也是情非得已。”他手下施力不停,约摸盏茶时分,严烈阳脸色红了又青,青又转白,惨淡的一丝血色也无,后来渐渐变得腊黄怕人,冷汗将身上衣裳全副打湿了。厅外虽然是站了许多的人,但怕九宣手下狠厉害了城主性命,无一人敢越雷池半步。
九宣轻轻放脱了手,严烈阳软坐在地。
他直起身来,环顾一周,厅上人人自危,生怕他来加害。任雪飞强笑道:“九宣真正本事,我进得厅来茶也没喝一口,怎么着了你的道儿,倒是想不明白。”
九宣悠然负着手,说道:“门主昨日下药来请我,盛情拳拳。九宣不才,今天也来投桃报李,学上一学。”他指一指厅角一只青烟袅袅的铜鼎:“只是城主那药金贵,我的鄙贱不为人知罢了。”
任雪飞虽然内力尽失,身在险地,依然风度如旧,说道:“九宣一直韬光养晦,手段药物不为人知。不过今天之后,九宣的大名可就传遍江湖。这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栽在你手下,足可自傲。”
九宣一笑,眼底清澈明亮:“此物效力虽强,不过两三个时辰后自解,功力五天便能尽复,大家倒不必惊慌。”他慢慢转头,看着孟管云,声音有些飘忽:“四公子,严城主元气大伤,非一年半载不能尽复旧观。你若要他同意吕家的亲事,倒是便易得多了。虽然今日失礼,但也不无微功,四公子说是么?”
孟管云目光灼灼,道:“朱公子好生了得,孟四佩服。”
九宣一笑,召手叫那在厅口探头探脑的宋平,说道:“去我房里我的行囊来。”
宋平惊怕畏惧难当,挣扎着应了一声,飞跑去了。过不多时,果然取了九宣的包裹来。九宣接在手里,掂了一掂,解开那包外面的布巾。孟管云看那包裹作长形,已经猜到是兵器之属。果然里面抖出两柄剑来,古意森森。九宣摸摸剑身,面上有些恍惚,将剑递与孟管云。
孟管云看那并躺在一起的两柄剑,剑鞘古雅清奇,细微的花纹转折浮凸凹陷处连一丝丝的灰也没有。一柄青铜鞘子,云纹连绵,锦丝盘出的篆字作“青水”。这剑却是眼熟之至。另一柄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
九宣道:“青水剑原是四公子所有,现下物归原主。这一把裂日,烦请四公子归还给六王爷卓风。今日多有得罪之处,四公子勿怪。”
管云手上无力,将剑放在一边几下。心中隐隐约约不知道是什么兜转不休。这剑原是他所有,他依稀是记得,十岁那年他将家传剑法的第一层练成了,父亲在祠堂将此剑给他佩上。可是后来这剑……这剑是怎么失落了,他却是一些儿也想不起来。看着九宣向他微微一笑,心里那奇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喉咙里发干,道:“朱公子真非常人,管云适才也有失礼之处。这剑原是我有,只是不知……”
九宣截煌他的话头儿,回头向任雪飞说道:“门主素与北狼不睦,现在又身上乏力,身置险地只恐不妥,不如和我同走的好。今后两年之内,严城主恐怕无暇找门主的岔子。门主也还请修心养性,过两年舒坦日子,不要先寻事端。门主若能听我一言,也不枉了我们相识一场了。”
任雪飞命悬他手,情知不能在此事上拗得过去。这一声如应了下来,有孟管云这样的人物在旁边听着,那便是板上钉钉再不能反悔。他微微苦笑,说道:“九宣行事当真滴水不漏,雪飞结识你这样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
九宣微微一笑,挽了他手道:“我送门主一程。”
任雪飞回以一笑:“与美同行,固所愿尔。”
两人堪堪走出厅堂,严烈阳忽然叫了一声:“九宣——”
九宣住了脚,这一声唤里真有百般滋味,千言万语。他身形顿了一顿,并未回头,挽着任雪飞纵身上了屋顶,不见了踪影。
大结局之一《旧春光》
沧海变作桑田,不需要太久时间。人在时光中翻滚起落,不知道红尘背后那一双手,究竟把你扔到了什么样的局里。你只能向前走,一直走。或喜,或痛,或者,有时也会后悔。
午后的春光无限明媚,卓风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信笺。封袋已经裁开,信纸摊开来在一边,上面压着的金狻猊纸镇用得久了,有一点陈旧的,圆熟的光。
信上长篇大段不过日常过日子的闲话,字迹算不得太好看,扭来扭去。这一笔字他始终是没有下力气去练。
“……收了两个蒙童,也教字也教点医道。昨日一早喜太阳甚好,将所藏的药材尽搬出来晾晒,不想到午间天降大雨,紧收慢收也还是淋湿了不少,不堪再用,心痛。左邻狗儿下崽,请弟去接生,扎手半日,生四只,似肉珠儿一般。右邻给盛了一碗粳米,蒸食,清香扑鼻,险些把舌头吃了下去。门前地里除了药草,什么菜也是栽不活,幸而手头有积蓄,倒也不怕日子难捱。山野闲居无事,也常出门去,并不走远,只在邻近村镇落脚行医……
……天还是有些冷,一件夹袍穿了两年,棉絮都象纸一般,御不得寒。买了一件新衣,青底带水波纹彩,平时不大舍得穿,弄脏了浆洗不便。旧衣被邻家讨去,做了狗窝的铺垫之物。清早出门,望见一小犬出门,已经长出分许长的毛,看得出甚肖其母,将来也必是一黄狗无疑……
……兄之威名日盛,虽荒村偏僻也得闻六王爷之声名,多赞誉语,弟心甚喜。然人力有时穷,事则无尽时,须得细水方长流,切不可贪功冒进伤身损气……”
密密的两大张纸,最末写着一句:
“……孟家四子管云,与弟有旧。然多年前一粒忘情下肚后,尽皆销帐了事。月前小镇忽遇,孟四竟将一应前尘记起,泣涕难言,在弟身侧恋恋不去。现弟仍是一人劳苦,所赚的银钱却是两人花用。弟偶然间提起,责其不事生产,则必定痛哭怒斥弟当年之负心薄幸,罪状历历,十恶不赦,人神共愤……声言若不是弟犯下滔天大错,他大好英杰又怎会误入歧途,弟束手无措,每逢此境,必千宛百转,俯首相就,阿四往往一天半日才得心回意转,重露欢颜……实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也……”☆油炸☆冰激凌☆整理☆
“爹爹,爹爹!”书斋外的园子里,一个锦袍小儿声声唤他:“爹爹出来晒太阳,好暖好暖——”
卓风膝下已有三子,此子行二,玉雪可爱,生Xing爱动,幼名宣儿,极是得宠,往往人不敢言而他言,人不敢行而他行,捉鸡戏狗,淘气生事,只愁无人教其上房揭瓦。若是哪一天学会了,保不齐也真会把王府的屋顶掀了过来也说不定。
卓风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儿,一溜小跑儿不见了人影。侍儿端呈茶盘进来,茶壶茶杯之外,还有一小碟切开的蜜柑。
蜜柑的甜味在嘴里泛开,窗子外头,宣儿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童,在树下花间奔来跑去,咭咭咯咯的清脆笑声远远传了来。
风从窗子吹了进来,信纸在桌上忽闪忽闪的动,象一只上下翻飞的蝶,发出“哗喇哗喇”的轻响。时光缓缓的从这春日的午后漫行而过,时光已经不是旧时光,然而春光还是旧春光。春光里面不知忧愁的孩子,流泄不谙世事的,
天真的忧伤。
大结局之二《风云散》
严烈阳头一次到这里来。
这里是江湖上第一名医的居处,沉塘镇小蓝山。
地方算不得偏僻,地势却极是险要,等闲人物上不得山来。他走了约半日的山路。虽然轻功卓绝,到得山顶时也已经正午时分。日光暖暖的照在脸上身上,山顶平阔处有两间精舍,花木长得葱郁,显然有人精心照管。
他信步走过去。四周静静的没有人声,要到跟前时,看到精舍之旁整出来一小块儿农田,不知道栽着些什么菜蔬药草之属,一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拔出一棵苗来,迎着日光细细看那草的根部。
他放重了步子,踩得脚下青草簌簌作响。那人闻声回过头来,一头黑发挽在头顶,容颜皎白如玉,目如寒星。
他站起了身来,说道:“烈阳,你来了。”
严烈阳有些恍惚,那秀雅惊人的容颜在阳光下耀眼无比,岁月象是在这个人的身上停住了脚,他永远似十七八岁的灵秀少年,不带一些儿风霜或是尘埃。
“九宣这里真是桃源胜地,自在清静。”
九宣微微一笑,把手里那药草又埋进土里,掸掸衣上的浮土。烈阳看他向斜里走了几步,俯身在泉里洗了一把手。
“来,屋里面坐。”他冲他招一招手。
屋子是砖石所建,向阳的窗下有一个驼子,坐在根木桩上捣药。九宣喊他:“小义,上茶来。”
那驼子慢慢放下手里的石臼木杵,过不多时,端了两杯茶进来。严烈阳看那人背驼的极厉害,走路还拖着一条腿,眉目倒长得周正。那驼仆放下茶出去了,严烈阳问道:“九宣怎么有这样一个下人?用起来能顺当么?”
九宣道:“喝茶,山上没什么好茶叶——说来,你不认识小义。那年我第一次去北狼城的时候,他与我也有一夕之缘……后来我在贮玉阁里住着时,他因情生恨,想要杀我,被严六弄得半残了……说来也算我有负他,后来他竟然找上了这山来,我依稀记得前事,把他留了下来。”
严烈阳模模糊糊,仿佛记得有那样一件小事,却不知道那人还活着。
“北狼距这里路途遥远,你怎么千里迢迢跑了来?”
严烈阳微微一怔,道:“我来看看你。”
九宣把茶杯放在桌上,摊摊手道:“我倒是很好,要是没有时时找上山来求医的人,就更好了。说起来虽然我学医道也不算短,可是一见那血糊糊的外伤还是得咬牙才能治。”
严烈阳明明是一路赶了上来,可是见到他之后,却是找不到话来说。看着墙上挂着一张字,他自是认得卓风的手迹,问道:“卓风近日来过么?”
九宣道:“前些时日山下过兵,他上来看了看我,叙了一会儿旧,写了几个字。我这屋里空,就裱了挂上。老实说,卓风这笔字是真好,当年在书院时就是拔尖的。带了多年的兵,更显得苍劲了。”
驼子烧了饭端进来,严烈阳吃了一碗白饭,九宣饭量也不大。驼子在门外面,看两人都吃远了,便进来收拾。自始至终,也没有向严烈阳看一眼,仿佛从不认识此人。
九宣拍拍袖子,道:“有两味药得收拾,你慢慢坐,找本书打发打发时日,晚上你睡东屋里,明天一早再下山罢。”
严烈阳说道:“我看你弄。”
九宣笑笑,拿起小锄,在地里东刨西刨,低头的时辰久了,他直起身来,掩着口咳嗽了两声。严烈阳站在地头儿看他,这时低声说:“这旧伤不能治么?”
九宣擦擦嘴角,说道:“反正没大碍,这山上干爽清净,也不觉得难过。”
看他低头又弄,烈阳只觉得自己无味的很,一句话在嘴里滚了半天,终是说了出来:“九宣不恨我么?”
九宣象是没有听到,低头只顾看着草药。午后的太阳映得四周一片明绿。严烈阳莫名的觉得身上寒冷。那暖热的阳光照在身上,照不进心底。
九宣又摆弄了一阵,抬头看看他,微笑说:“闷么?屋里有书,你翻一翻看去。”
严烈阳慢慢道:“不了……山下还有人等我,我这便告辞了。”
九宣也不多留他,只是喊了一声小义,那驼子一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