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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声沉沉终结在无尽的夜中,亥时了。杜少陵走出房门,十七从拐角处迎上,向他行了一礼,杜少陵“嗯”了一声表示答应,又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十七明白他所指,点头道:“是,都准备齐全了,银票十万两,裘袄二件,锦——”
“准备好了便好,下去吧。”杜少陵突然感到一阵心烦,打断他的话道。十七躬身退下,心里却还想不明白,掌门这样喜欢苏姑娘,又怎么舍得赶她走。他不知道,没有一个人会有勇气永远不选择逃避。
杜少陵缓缓踏在被月光照得寒浸浸的青石板上。时已入冬,她居然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多月了。而自己每晚踏着月光去看她,也看了百余回了。但是,今夜将是最后一次。
月光清冷,银霜一般带着寒气。它要将这一切都冻结住么?杜少陵呵出一口气,月光下看到隐隐一团白雾。呵,把一切都冻住吧——冻住她,冻住时间,冻住悲伤。什么都停止吧。
他苦笑,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会幻想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了?抬眼看到苏影的院子,便放轻了脚步,走至墙边,他飞身一跃,便跃入了墙内。
自己再也看不到她了,这一夜之后。是他亲自将她赶走的,他没有退路。不过他不后悔。
坐到床边,他一直坐着的那个位置。她侧着身子微微蜷缩着,一只手放在额际,脸向着臂弯处,略朝里埋。发丝落在脸上,盖住半侧脸颊,露出的皮肤月光下显得莹白,玉一般温润地泛着光泽。
可恶……为什么不管是何种睡姿,她都会让他情不自禁地怜惜?他突然有冲动将她抱在怀中,不让她离开。他想反悔了。他要告诉她,既然他当初决定要找她不惜和盟主翻脸,他就一定要留住她,就算留不住她的心,留住她的身子也好。就算她恨他,具就算他们互相折磨一辈子,他也要留住她。
但是,他不能够再这样自私下去。他的自私已经逼得她卖身,自杀,毁容,他保不准再这么下去,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伤害自己。也许她真的是很难受,在他身边,真的会感到生不如死么?她的眉,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紧紧皱着。而今,竟又平平生出了一份哀伤。
此刻睡梦正酣的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每晚当她熟睡的时候,都会有一个人静静地守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睡。她永远不知道,她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会引起他的一阵心潮起伏。她永远也不是道,他有多么喜欢她。她永远也不知道,他为了下定决心放手,犹豫了多少个日夜,濒临崩溃。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指尖的轻触,他生怕用大了力,会将她惊醒。轻轻抚开那紧蹙的眉,心中轻轻念道:你不用再皱眉了,明天你便自由了。手指划下,在她的眉眼间流连。那样美的一双眼,波光流转是最难求的珍宝。她的眼线很长,收尾处微微上扬,睡着的时候竟比平时更加妖娆美好。他忍不住俯下身,在她的眼上落下一吻。
夜风突然灌入,薄纱轻扬,她的身子不由地一颤,缩得更紧。杜少陵心中一动,心中有块地方如同浸满了水的土壤,止不住地越来越柔软。不敢再多留,他为她掖上被子,又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拍她,便落荒而逃。
第二日起来,竟下雪了。苏影起床时被冻得一颤。逢儿为她批上皮裘袄,她走到窗前,放眼望去。小小的院落已完全被雪覆盖,与外界几乎溶成了一片;天上依旧斜斜地飘着回旋的雪,风似乎很大。她默默伸手推开窗,窗户一下子被风吹开,夹着雪片打到她的脸上,身边风声呼啸,刀子一般刮过她的脸。伤口处似乎又被划了一道,先是尖锐的痛,接着似乎麻木了,只是冷意一阵阵传到心底。
逢儿从里间出来,看到苏影被冻住了一般呆立在窗口,似乎根本看不到风雪不断在灌进来,不由低呼一声,抢上来关掉窗,一个劲问:“姑娘,您可被冻到了么?”苏影只是将眼睫垂得低低的,不看她,似乎也没有听到她的问话。逢儿见她的双颊已被吹得红扑扑的,忙引她过去,道:“姑娘,来暖一暖吧。”
在火炉边坐了一阵,脸上才渐渐缓和了起来。外面进来一个逢儿,端来一盘饭菜,搁到桌子上道:“苏姑娘,请慢用。掌门吩咐了,请姑娘用完饭便可以走了,东西都帮姑娘准备好了。”
苏影勉强笑笑,道:“我知道了。”拿起玉箸,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夹不动饭菜。
沉甸甸的,又何止是玉箸呢。
原来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我。原来他这么迫不及待地赶我走。我们之间的关系竟至于此。苏影嚼着饭菜,只觉得口中苦涩,饭菜生硬无味如同嚼蜡。她吃得很慢,吃着吃着,两行清泪便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逢儿自然也是个明白人,见状如此,也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掌门不肯见她,是怕自己会忍不住、放不开手,迫不及待地赶她走,是想快些了解,长痛不如短痛。两个相爱的人居然会变得如同仇人……逢儿心中也苦涩起来,想劝劝她,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姑娘快吃吧。否则饭菜都要凉了。”
心已经凉了,饭菜凉,又何足挂齿。苏影笑笑,道:“我失态了。一想到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激动得情不能自已,你莫笑。”
这句话说出来是何等苦涩。逢儿心里一酸,也说不出话来了。
吃了很久,苏影才把饭吃完,好像吃掉的不只是饭菜,还有所有对杜少陵的情愫。她接过逢儿递来的毛巾擦擦嘴,笑道:“这杜少陵真不够意思,好歹这也是我在这里最后一顿饭了,居然给我吃这么难吃的东西,害得我吃了半天才吃完。”
说着,站起身来,打开门便要往外走,跨出一步又回头道:“我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逢儿恭敬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苏影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坠子,递给她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这块玉你若看得入眼便拿去吧,就当我谢谢你。”说着生怕她不收似的,大步离开了,走出一截传来她的声音:“你若不喜欢,便扔了吧。”
逢儿握着玉,飞快地奔出门去。她当然不是去追苏影。她是去找掌门。她自然知道,这块玉不是给她的,是给掌门留作纪念的。
杜少陵喝醉了。逢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杜少陵,似乎不再是平日里威严肃穆的掌门,只不过是个失去了心爱的玩具的孩童。她走过去,轻轻将尚带着苏影体温的玉坠子放到杜少陵手中,柔声道:“掌门,这是苏姑娘留给您的。”
杜少陵伏在案几上,似乎没有听见。忽然只听见一声闷吼:“滚!”接着握着玉坠的手狠狠一掼,玉坠子应声粉碎。逢儿吓得忙退下,合上门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身子狠狠一抖。门口守着的十七摇摇头,叹道:“掌门自昨晚起,已经喝了十三坛酒,砸了十三个坛子了。”
日头高照时,雪开始化,杜少陵打开门。十七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出来一个衣衫不整、颓丧落魄、满身酒气、形同酒鬼的人,也不能惊讶。可他还是惊讶了。
因为杜少陵衣衫整齐,清俊儒雅,神情疏淡,依旧是平日里的杜少陵。杜少陵终究还是杜少陵。杜少陵是敛云堂的掌门。
除了身上散开的淡淡酒气,十七几乎要以为,刚才一切都根本没有真实发生过。杜少陵缓缓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声音有些嘶哑。
十七语塞,他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总不能如实回答说“掌门喝醉了,属下扶掌门去休息”吧。因为现在看起来,杜少陵似乎根本没有喝醉。
杜少陵也不在意,只是淡淡道:“里面被我弄得有些糟,麻烦你找人清理一下。”说着竟咳嗽起来,居然越咳越厉害,停不下来似的,最后竟吐了一口血。血点子溅在十七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十七大惊,忙扶住他唤道:“掌门——”
杜少陵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只不过酒喝得有点多。”
什么叫“有点多”?——二十二坛,这叫“有点多”?十七苦笑,要是搁别人身上,喝这么多非吐血吐死不可。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毛巾为杜少陵擦净血迹,道:“掌门,属下还是扶您去休息一会儿吧。”
杜少陵依旧笑着道:“我说了没事。你陪我去苏影的房间看看,好么?”
十七苦涩道:“好。”杜少陵已为她至于如此地步,还要去她的房间做什么?可他除了回答“好”,又能说些什么?
屋外的风雪很大,阳光照在身上也并不暖和。枝杈上光秃秃的,没有叶子,积了厚厚的雪。雪在黑色的树枝的映衬下白得刺目。杜少陵只觉得满目萧索,苍凉之情顿起。狠狠咳嗽两声,血溅在雪上,妖冶异常。
十七感到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心中也是五味横杂,便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在了杜少陵身上,动了动嘴,可还是没说什么,继续默默陪他走着。
推开门,屋内如屋外同样萧瑟。宽敞的屋内只放了零零落落几件家具,空荡荡得令人心悸。而屋内那萦绕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使得一切更加疏淡,更加哀婉,更加凄楚。
也无怪她怨他了,杜少陵呆在这屋内一刻,便感到深深的寂寥。他心中一痛,又咳出两口血。十七细细帮他擦去血渍,依旧沉默不语。
半晌,杜少陵转过身,低声道:“走吧。”十七扶着他离开,觉得他的步伐比来时更加虚飘,心中着急,却也无计可施。走了一半,杜少陵又道:“过会儿找人来把她住的院子烧了吧。”
十七一僵,他的声音沙哑中竟带着哽咽。手上突然感到狠狠一震,却见杜少陵俯下身,猛烈地咳嗽。他惊得不知所措,杜少陵似乎要将自己的内脏都咳出来,血沿着嘴角流下,映得脸色更加苍白。十七忙一手抚背为他顺气,一手擦去他嘴角的血,低声唤道:“掌门……”
杜少陵似乎缓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可十七却不由得脸色一变。杜少陵眸上似蒙了一层雾气,眼神朦胧,望定了十七,似望痴了一般。十七原与他身高相差无几,可因杜少陵微斜了身子屈了膝,十七便比他高出一截来,此刻若非将手垫在他背后怕是他便要向后倒去。杜少陵怔了半晌,眼神渐渐迷离,嘴唇微动了动,十七见得不由悲伤起来,他分明叫的是“苏影”二字!
杜少陵依旧倚着不动,十七自也不敢强拉他走,两人便僵持在雪地里。半晌十七只觉得手脚酸麻,便要扶不住他,嘴里忙唤:“掌门,您……”可话未说半句,低头一看,不由失效——杜少陵已然在他怀里睡着了!
站着都能睡着的人着实不多,杜少陵就是其中一个。能把十七心悦诚服地降住的人也不多,杜少陵是唯一一个。
十七笑过之后,便觉得分外苦涩。略一思量,便将杜少陵横抱起,足尖点地,直向二长老住处奔去。
二长老从里间走出来时,神色并不好。堂下一众弟子,自也不敢多言半句,都只朝着十七使眼色。十七因是杜少陵最信得过、最亲近的几人之一,在堂内也颇有地位,此刻也只得出面替众人询问。
这不问也罢,一问就将二长老的火气勾上来了,一张脸拉得老长,忿忿道:“你一天到晚和他在一起比他娘还亲,怎么就这么任他喝了这么多酒、还在雪里睡大觉?亲娘也没你这么宠他,宠得无法无天了!”
二长老本是个脾气有几分怪异的老头,一生起气来往往口不择言,十七见惯了的,也不奇怪,可偏偏下面有几个新来的,没憋住笑了出来,二长老从来厌恶那些对自己不尊重的人,不由火大,喝道:“你们厮笑什么?堂主都咳血了,留下隐疾怎么办?你们还跟看笑话似的,还要不要在这里干下去了?!”
几人见二长老真动怒了,听他口气颇重,又见十七以眼神警示,方低头不语。可二长老却不罢休了,冷冷道:“你们也不用在这里待下去了,回自个儿分堂去罢。”
听得此话,众人都悚然一惊。二长老对于不尊重他的人从来都会惩罚的,可也从未如今日这般严重,十七也劝道:“二长老,这几人不知事理,您且原谅了他们罢。:
二长老冷笑道:“不知事理,便回去等知了事理再来。”
十七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二长老本也是堂内举足轻重的人,杜少陵也要敬他三分。可堂内杀手来去没有杜少陵亲自吩咐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十七眼角瞥到那几人焦急地望着他求助,便比了个道歉的动作,几人见得,忙单膝着地跪下,齐声认错。
二长老见此番情形,也只得退步,道:“此番也不与你等计较便了。”几人方松了口气,可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