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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也这么想,”杨承烈接着说,“据我了解,自从大波牺牲,她见景生情,很想离开城市工作,回到根据地,我想她身体还没有复原,是不是可以让她先回冀东区她的老家边休养边工作一个时期?”
“当然可以,不过冀东——特别是遵化一带,是伪满连接平津的必由通道,环境是很艰苦的,她的身体能适应吗?”刘然思量着问道。
冀原是刚从冀中区城工部回来,比较了解情况,他插言说:“自从近卫重新登台,日本派遣军总司令换上了畑俊六,推行‘治安强化运动’,哪一块根据地肃静过?自从齐会大捷、涞源大战,击毙阿部规秀,特别是‘百团大战’,给敌以致命的杀伤,日本就改变了对华战争的看法。过去近卫和日本最高集团包括大本营,都认为只要对国民党军队的正面战场作战胜利就可以解决中日战争问题,现在他们终于明白,在敌后的八路军、新四军才是他们不能尽快结束战争的最根本力量,所以,日本早已停止了正面战场的作战,连近卫都主张和国民党进行秘密谈判,把日本的主要兵力用于根据地的军事‘扫荡’。所以这阵子,扫荡当然是频繁的了,不过,我们的队伍和人民也都受到了锻炼。依我看她回家先把身体养好、精神恢复是主要的。守着家人,总会填补一下失去大波的感情空虚。这也算是对她的照顾和新的锻炼。”冀原停了一歇,又说:“我还要补充一点,她转到燕京大学来,利用司徒雷登做掩护,也做了不少工作,特别是通过这里的一条交通线,连着送走了好几批去延安的同志和同学,同时也散发了大量传单、报刊和书籍,进行了广泛的宣传,这一点不能抹煞她的特殊成绩。所以我同意她入党后回根据地,这也算对她前一段工作给予一个评价。”
正说话间,从胡同里传来了一声“硬面饽饽”的叫卖。这是一个暗号。只要屋里有人开会,专职的一个党内交通员也是刘然的警卫员小庞,他就化妆成小贩,挎着篮子,随着时令叫卖北京夜晚的小吃食。他们听到这长长的一次叫卖声,知道是有自己的同志来到了,如果是连着叫卖,那就是敌伪警察搜宅、查户口。
叫卖声刚过,红薇来到了小院门前。两扇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她推门走进院中,还没等她喊叫主人,杨承烈便走到屋门那里,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跟她一同进了屋。
冀原现在是她在北平的直接领导人,又是当年搞学运时的领导,自然是很熟的,至于刘然,她也在那次王大人胡同聚会时见过。她进门一和他握手,便想起那次集会采用的是祝寿的场面,仿佛那闪光的寿帐、跳动的红烛依稀在她的眼前一般。
“还认识我吧?”刘然微笑着问。
“认识,那怎么能忘呢?!”她的一对深陷的大眼闪着光,“那是在‘一二·九’前夜,您鼓励我们勇敢战斗,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隆重秘密集会,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他们都坐下来。杨承烈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递到她手里。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她。刘然在六年前的那次集会上因为人多,对她并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觉得她现在的装束、打扮、气质,仍然像一个朴素用功的女大学生;但杨承烈和冀原一见之下,都看出这场大病使她瘦弱、萎黄了许多,但精神还算开朗、豁达。
会议开始了,屋里的空气立刻就变得严肃起来。
刘然先站起来发言。“方红薇同志,我听了杨承烈、冀原和王万祥三位同志对你工作和思想情况的汇报,我很满意……”
红薇的脸颊突然涨红了,她喃喃地说:“这次,暴露了我感情脆弱的弱点。……”
“这是难免的,但是你终于坚强了起来,这就是难能可贵的了。”刘然用眼睛望着她,见她的脸颊更加绯红,神情也显得有些紧张,“经过我们认真的讨论,根据你一贯的表现,我们一致同意你加入我们的党,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这消息对红薇是何等的突然,意外啊!一种强有力的激动情绪,使她的心脏像奔马一般地狂跳起来!她的脸上发烧,血涌上她的头部,一股晕眩的感觉袭上心头。她不能不用两只手放在胸口上,安抚着狂跳不歇的心脏。
“这是在战争年代极为特殊情况下吸收你的,杨承烈和冀原,就做你的介绍人,我做为市委书记,批准了你的入党。我们来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吧。”
仪式的确是简单。没有镰刀斧头的党旗,墙上只挂着一块不大的红布,没有照片,只是有两本书,一本《共产党宣言》,一本《论持久战》。掀开封面,露着卡尔·马克思和毛泽东的三十二开本铜版的小型照片扉页。刘然和杨承烈、冀原都举着手,用极低的声音,念着入党誓词“我志愿加入共产党……”举行了入党仪式。
“祝贺你成为一名新党员!”刘然热烈地握着她的手,“我相信你入党后,会有长足的进步,成为一名好党员。”
“我们也祝贺你,你多年的愿望实现了。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杨承烈和冀原也拉着她的手。
她那美丽乌黑的大眼睛,放射出兴奋、幸福而又激动的光芒,她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喉咙里哽塞着,她有多少话要说,可又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久,她才说出这样的话:“倘使大波在世,听到我入党的消息,他会多么高兴啊!……
我一定要好好地努力……”她啜泣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从墙外传来一迭连声的“硬……面……饽饽!”的喊叫。昏黄的街灯,照着交道口寂静的大街,有两辆插着太阳小旗的日本宪兵队的警车,鸣着怪叫的警笛急驰而过。马路上虽然行人很少,但留着大胡子手提木棍的日本浪人和喝醉了酒的日本人,却依旧踟躇在街头,和偶然过路的妇女纠缠,喊着:“花姑娘,花姑娘的有,嘻嘻嘻……”
三名警察走进了胡同。他们是执行城市“治安强化运动”夜间下片查户口的。他们也喝得醉醺醺,走路东摇西晃。要是一个人,正在站岗放哨的小庞,就会把他引到僻静处,一个冷不防把他打倒,打昏,下了他的短枪,扒下他的警服,让他醒后没法回去交差,只好逃跑。可是现在是三个人,他不能下手了。
“硬……面……饽饽!”
那三名警察刚要敲小院的木门,他就提着那个黑提盒,凑上去殷勤地说:
“老总,吃点宵夜吧,硬面饽饽是纯白糖做的,没掺糖精,还有茶鸡蛋……”
在吃混合面儿的年月,能吃上纯净白面的硬面饽饽和茶鸡蛋,这就是北京市当时难得的上等佳肴了。三个警察都一时凑过来,一边吃着,还三个五个的往衣袋里装。小庞假装地护着提盒,做出不让他们乱抢的架式,边引着他们躲开了那个小院的门口。他们追上他,又装了几个茶鸡蛋,才抹抹嘴说:“老子没钱,给我们记上帐吧!”他们边吃边走到胡同深处另一个宅门,当当地砸门,高喊着:“查户口,快开口!”
小庞用手捂着一只耳朵,快活地高喊着:“茶鸡蛋!喂!
是好蛋,新鲜蛋,不是坏蛋咧!卖茶鸡蛋!”
这声音传到小院里,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他这一串叫卖茶鸡蛋的声音,是解除危险的信号暗语。在那一阵急促的叫卖声里,墙上的红布立刻就蒙到“灶上老君”的佛龛上;那两本书,也包好放到顶棚上的秫秸把里去。现在他们四个人依旧坐在牌桌前,做出进行竹城战的架式,其实是商量未来的工作。
“红薇,在你来之前,刘然同志已批准你调回根据地工作,”杨承烈抓紧时间说道,“我和冀原考虑你身体还没康复,就派你回老家边养病、边工作,守着家人,你的精神会好得多。”
红薇在刚才的一阵紧张后又是一阵激动,她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你们这样照顾我,真的,我坦白地告诉你们,在大波牺牲之后和在我病中,我真有点想家了,我觉着我突然变成了一只孤雁。可是,多么奇怪,我刚才举手宣誓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境突然全变了!大波过去就曾经批评我家庭观念深,我现在向你们三位领导,正式表示,我的工作可以根据党的需要重新分配。”
他们三个人彼此看看都赞赏地笑了。
“你的意思很好,不过我看还是按照原来的决定办吧。”刘然看看红薇,又对着他们两个说道。
“你打算怎么走?”杨承烈问着,开始讨论起行走的路线来。“我最近要到晋察冀中央分局去报到,我们可以顺路,并且送你一程。”
“那更好了,本来理查德看我病了,也支持我回家呆一阵子。遵化一直是他管辖的教区,他还能以北美美以美会会督的名义到遵化城里的教堂去检查教务,他说可以把我先带到城里,然后再让我自己回红花峪。”
“那也好,跟他走可能比跟我们过敌人的封锁线更安全一些呢。”冀原看着杨承烈这样建议道。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冀原马上以“平委会”的名义给冀东区党委组织部写了一封极小极短的介绍信。
信写完后,把它在掌心里卷成一个席眉儿一般大小的纸稔儿,让她立时缝到衣服的贴边里。红薇这是第一次以一个党员的身份去领受新的任务,她接过那封世界上最小最轻的信,对她来说也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宝贵的信了。她激动得心就像要跳出口来似的。
已经是夜晚十点钟,距离宵禁还有一小时。红薇告别了刘然和冀原,由杨承烈护送她回景山公馆。
现在是北方的初春,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已不再寒冷;天色碧晴,繁星闪烁;渐渐明显的天河,从他们的头顶斜过。他们坐了一段电车,又步行着穿过景山前街,向后街走去。也许是杨承烈走在她的身边,使她又见景生情,想起李大波有多少次送她回家,都是走这条路,她的兴奋的心情,又像晴空飘过一片浮云那么暂时地暗淡了。
杨承烈走在她身边,离得那么贴近,每当遇到警亭和巡夜的岗兵,他就挽起她的胳臂,伪装是一对谈情说爱漫步街头的情侣。但是他俩都一直没有说话,各想各的心思。杨承烈从他领导学生运动的那个时期起,可以说对红薇是一见钟情,只是后来听说她狂热地爱着李大波,他才压下心里的这股爱的激流。现在李大波牺牲了,他见她是那样陷入深沉的痛苦,他为她的坚贞纯情而感动。他在内心深处,似乎比初识她时更加爱恋她了。在她病重期间,他没敢去看她,这是因为他唯恐渲泄出他隐藏的这个秘密。他多么想来填补这个空白,来安慰她孤苦寂寞的心灵啊!但是她是个新寡,在这时候来表白他如火如荼的爱情,这对她简直是一种罪恶的亵渎,同时也会冲淡他对亡故战友的思念。他深信红薇对他的尊敬和信任,倘使他贸然在她还思念亡夫的时候向她提出求爱,他深恐伤害了她神圣的感情。所以尽管他内心进行着剧烈的矛盾斗争,他还是缄口没有说话。他本想跟她一块回根据地,一路上会假扮夫妇,那对他也很惬意,说不定会巧妙地找到表现他爱慕的机会,但冀原反对,他只好赞成,因为过封锁线的确险象环生,连他自己的性命都难保,为什么要让她也去冒险呢?可是这一分手,各奔东西,何时才能相见,是否还能活着见面,这都不能肯定。他的“我到了,老杨。”红薇说着,指着月光下朦胧而闪光的红色饕餮门环的大铁门。
“谢谢你,再见了。”
“再见!倘使我还能活着,没有战死疆场,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我永远感谢你,这些年是你使我进步,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我精神力量,现在又由于你的帮助使我能够成为一名共产党员,无论我今后走到哪里,我永远忘不了你。除了大波之外,你在我心灵上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我相信我们能打败日本,熬到最后胜利的那一天。”
“好,但愿我们能够胜利重逢!”他多么想再多说几句充满感情的话,但是他的舌头僵硬了。
他俩离得那么近,又彼此紧紧地握着手。他们披着银纱般温柔的月光,他看见她的两只眼睛在齐眉穗下闪着乌亮的光,流溢着脉脉的含情;她的脸被月光照射得那么温煦美丽。他此刻只需大胆地把她拥抱在怀里,……但是,不,那不是一个地下党领导者的作风,他终于抑制了这春夜的冲动,慢慢地松开她的手。
“再见,祝你一路平安,回家好好养病……
“谢谢,我为你的平安祷告,再见!”
“再见,我盼着重逢的那天!”
“我也是……”
他匆匆地走了,连头也没回,消失在街口的树丛阴影中,他骇怕由于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