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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北平西山的育婴堂。当时的报纸狠狠地吹嘘了一顿,理查德也做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头衔,出了一阵风头。红薇想到她自十一岁被拐带进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传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运是如此多舛,心里真是痛苦万端。她挣扎着坐起来,用牙咬着,从她的白衬衣上撕下来一块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写了一封血书。写完后,她无力地倚着墙壁,小声地说:“小昭,你快帮助我把这封血书,塞在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会儿来抱孩子,就来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
小昭赶紧把血书塞进孩子裹着的衣包里,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喂她米汤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汤,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来。
小昭把棒硬的窝头泡在稀饭汤里,端到红薇脸前,劝慰着说:“红薇,你吃一点吧,你太虚弱了。要不是这种情况,你坐月子,还要喝小米红糖粥、煮鸡蛋,喝鸡汤补身子,熬鲫鱼汤催奶哩!现在只好吃这破饭!”
红薇乏力地倚在墙上,像咽药似的吃着那已经发馊味的窝头和有霉味的米汤。
她们刚吃完放下饭碗,只见女看守长张多丽腰间响着一串大钥匙,快步地走进监号,直奔七号监房。
“喂,我说,方红薇,有人来抱孩子啦!”
铁栏栅的牢门打开,张多丽就要进来抱孩子。红薇咬住牙,忍住浑身的伤痛,听任下身还在出血,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流着泪,抱起孩子,亲吻着婴儿的小脸蛋儿,抽噎着说:
“再让娘看你一眼,我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把你领到这个世界上来,……倘使你活下来,原谅你的父母吧……”
“别叨唠啦,这都是废话!”张多丽申斥着红薇,然后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这时只见一位梳着发髻的妇女慢慢地从甬道那头走来。听见女看守长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浑身使劲,迈着放足的脚,加快了脚步,奔向刚打开的牢门。
“来,就是这小崽儿,昨晚上刚下的……”张多丽指着婴儿说着。
红薇抬起头,望着来收婴儿的老妪,她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一阵疯狂的惊喜,几乎是喊嚷起来:
“王妈妈!是您啊!多么巧!”
王妈妈这时才认出这个削瘦枯黄的女犯人是红薇。她的眼里立刻噙满了一包热泪,她心疼地扑上去,拉起红薇的手,颤抖着哽咽地说:
“薇妮!我的亲人哪!……看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贼把你收拾成这样儿……”
“喂,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别跑这儿满嘴喷粪!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么闲白儿呀!”
张多丽从红薇的怀里抢夺过婴儿,放在王妈妈的怀里,又推搡着她出了铁牢门。王妈妈站在牢门外不肯走,她急忙说:
“万顺平安吗?……”
“王妈妈,你放心吧,他远远的去啦……”
“薇妮,我回头再来探监,你好生着吧,……这孩子你放心……”
“妈妈,就是我死,也放心了!……别把我的事告诉理查德……”
“快走快走,别没完没了的啦,我的妈哟,这可是唱的哪出戏哟!”张多丽边说边推搡着王妈妈。
王妈妈,这个第一次就给理查德从遵化深山红花峪拐带来的红薇在景山公馆洗澡的善良的乡下女佣人,现在又成了狱外第一个抱起她新生的婴儿的人。她老泪横流,用她家乡的习俗,在孩子的耳根旁一连声地叫着魂儿:
“我的小宝贝儿吔,可怜的孩子,跟姥姥走,快跟姥姥一块儿回家吧……”
王妈妈从监狱出来,乘电车出了西直门,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西山脚下的育婴堂。自从爆发太平洋战争后,理查德被遣送到山东潍县集中营,景山公馆经济拮据,爱狄做主,把王妈妈送到这个育婴堂来做工餬口。她每天和几个嬷嬷照看着几十个骨瘦如柴的孤儿。她抱回红薇的孩子,没有进那间大的育儿室,就先抱到自己的那间小下房屋里。她把孩子放到板床上,打开那件裹着的棉袄,露出一个瘦小的婴儿:小脑袋像一个大土豆,额头满是皱纹;两只小手像褪了皮的鸡爪;小脚儿只有一个双豆的花生那般大,整个像是一只剥了皮的带着血迹的小兔子。“这孩子不足月,怕是活不成啊!”她掉了泪想着。她赶紧用温水给孩子洗了澡,找了一套洗干净的小衣服穿上,这时她才发现了那封塞在婴儿身子底下的血书。她急忙收进拴在裤腰带上、挎在腰间的那个绣花小荷包袋里,不敢让别人看见。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抱着孩子进了育儿室。
这是一间很大的有几十张小床的屋子,所有的婴儿都在嗷嗷待哺。自从日美开战,育婴堂也断了国外教会的经济来源,过去剩余的过期奶粉,由于海战激烈,美轮也不能从海上运输了,日本当局因为和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也停止对育婴堂的糖、奶和粮食、油料的供应。本来在战前由于管理人员的克扣,婴儿就大量死亡、转卖,现在就更陷于饥饿和停顿的困境了。
“喂,老嬷嬷,这就是你从监狱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说话的是育婴堂的堂长黛维丝。今年四十岁的样子,是爱斯理教堂虔诚的基督教徒。她的父母是跟理查德·麦克俾斯的父亲俾斯·麦克柯尔和母亲唐娜·巴莎,做为美国第一批“海外布道”的“尖兵”传教士,在1858年6月21日,也就是“天津条约”①签字的第三天,同乘一条“烟狗号”飞剪船来到天津码头的。他们的父母在一起共事,黛维丝就和理查德在广东路的美国大院一块儿长大。耳鬓厮磨,青梅竹马,渐渐他俩发生了恋爱,一起跌进了爱河,山盟海誓,非他俩绝不嫁娶,可是1921年做为爱斯理堂主事的理查德回国述职,却一下子迷上了曾在纽约曼哈顿八十一街“地狱厨房”街头当过“流浪女神”、又在好莱坞做过一阵三四流“肉弹女星”的爱弥丽·莱斯蕾结了婚。黛维丝失恋后,伤透了心。然而理查德送给她一本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写的《红字》一书,使她读后着了魔,非要向那个做出自我牺牲的女主人公海丝特·白兰学习不可,为了维护理查德的名声,她不但跟他藕断丝连,而且还忍受着痛苦偷偷和他私通。她不得不把他们的爱情结晶——那个私生子,残忍地跟这些中国孤儿一块儿饿死,丢进西山掩埋儿童尸体的骨坑。她如今依然没有嫁人,而宁愿留在育婴堂,为的是能够见到理查德,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只是她的性格变得孤僻、喜怒无常,甚至残暴和桀骜不驯。有时她还大发歇斯底里,育婴堂的人都怕她。
①《中美天津条约》,又称《中美和好条约》,1858年6月18日在天津签定。为中美签定的第二个不平等条约。
“我问你哪,你没听见吗?”黛维丝用冷峻的目光直视着王妈妈,又重复地问了一句,“这就是刚从监狱里抱来的那个婴儿吗?”
“是,姑奶奶①。”王妈妈怵怵怛怛地说着。
①按教会的习俗,称修女、嬷嬷为“姑奶奶”。
“那女人是因为什么事坐监狱呀?”
王妈妈沉静了一会儿,她一点也不敢泄露实情,特别是不敢说出有关红薇跟理查德的一个字来,便支吾着回答:
“谁知道哩,只听说日本人去逮她男人,那男人跑了,就把她逮着了。”
“哼!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好东西!真是可杀不可留!”黛维丝恶狠狠地打了一个响手说着,然后一挥手,“去,抱到屋里,给这孩子登记上吧!”
王妈妈像听了大赦令似的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她真担心这位育婴堂长一时间犯了喜怒无常的病,会抡起婴儿一条大腿,把一个还没气绝的婴儿扔到西山乱葬岗子里去。
她忙不迭地进了大屋,几个嬷嬷围上来看。
“快给这小妮子登记上吧。”
“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较轻的嬷嬷问着,翻开一个登记的大本。
“王爱华。”王妈妈为了保护红薇生下的这个孩子,她给这婴儿报了自己的姓氏。
红薇产下一女婴的消息,已由女监号的牢头张多丽用电话报告给曹刚。
红薇的坚强,连着受三场大刑而不招供,真出乎曹刚的意料。曹刚使用了最令人动心的丈夫、孩子和她自己的生命保证做贿注,而这个女人却无动于衷。她的坚贞不渝,不仅使曹刚不能理解,反而让他望而生畏。世界上最令人动心的是死亡,而她竟视死如归,奈何以死惧之?保定八路深夜劫狱的事,柴恩波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他,使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由得对自己采取临时转移监狱的作法,非常自我欣赏,而且自鸣得意。“啊,这真是我一时福至心灵呀,合该我这宝押赢了!”
“她产后身体怎么样?”他把张多丽叫到棋盘街的警察局侦讯科的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红薇的情况后这么着急地问着。
“弱得快爬不起来了,我怕是顶不住了……”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她眼下就断这口气,”曹刚咬着下嘴唇果断地说:“我要让她活过来,活下去,留下她这条命,旷日费时地慢慢审讯,一点一点地折磨,总会把她的锐气磨灭,噢,张女士,我拜托你专门照顾好她,给她特殊地开小锅饭,甚至可以买点排骨熬汤,让她恢复体力,”说着他从钱夹里拿出一张百元的准备票,赏给张多丽。“你要知道,只要有她这口气活着,我还指望用她钓那条大鱼呢!”
张多丽笑着千恩万谢地收下那数目可观的赏钱,对红薇的暗中照顾,她满应满许地跑走了。
曹刚打发走张多丽,心里乱乱哄哄地像长了草一时静不下来。他往柴恩波的办公室打电话,问他成衣局的“蹲坑”有什么收获,他回答说,没撤暗哨,可是没见任何踪迹,他失望地挂上电话。
忽然,他又一阵心血来潮,便坐了吉普车赶往景山后街,他异想天开地想让理查德去探监,并且还对她进行劝降,“说不定这也许是瞎猫碰死耗子——该着呢,他也许能用说教的三寸不烂之舌劝她,回心转意,……死马只当活马医,试试看吧。”
理查德早晨刚起床,吃罢了粗糙的早点,一块黑面包,夹一个荷包蛋,冲一碗文化米面的茶汤,便坐在办公桌上读《圣经》。昨天深夜,他偷着听了很长时间的“美国之音”广播,到四点钟他才睡点觉,因为睡眠少,现在头还一阵阵发晕。忽然一抬头,他从玻璃窗里望见曹刚已走到院中,正朝他的屋里走来。
“这讨厌的犹大,瘟神!他又来干什么?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特务,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真令人厌烦啊!就好像是大绿豆蝇那么令人恶心,”理查德一边望着他,向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这样骂着他。“德、意、日的战争,打得很不好,轴心国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了。……这小子现在还能把我怎样?他知道我能面见蒋本人,在蒋管区是吃得开的,他还能把我抓进集中营吗?我和这小子有那个连手的‘桐工作’,倒使他不敢轻易陷害我,如果他真的害我,我就在今井武夫眼前揭露他与重庆目前正用‘桐工作’,跟日本在政治上捉迷藏,设骗局,哼,日本人要是知道这受愚弄的把戏,还不活剥他的皮!”他站起来,伸过一只手,微笑着:“啊!曹先生,多日不见,真有点想你,欢迎欢迎,快请!”
爱狄给他俩沏上茶水,放到沙发桌上便退出客厅。他俩边品茶,边骂那茶水难喝,埋怨茶叶质量太坏。曹刚说:“李会督,咱眼下有这茶喝已不简单了,前不久我去日本看我儿子,哎呀,日本国内苦得不下华北,他们也吃一种叫‘杂炊’的配给口粮,除了让日本人献铜献铁外,还要献沏过晒干的废茶叶。”
“哎呀,那是做什么用呀?”理查德没话找话地问着。
“喂马。”曹刚为了显示他的知识丰富,摇头晃脑地说,“茶叶即使沏过,也含有许多维生素,现在战争时期,物资艰难,只好收敛废茶叶掺在草里喂马,好让马吃了败火。啊,战争结束不了,小鬼子自己也受上罪了。”
理查德小心翼翼地听着不答话,他不知道这条恶狼进门有什么目的,所以他缄口不答。
曹刚呷了两口苦涩的茶水,便忍不住地说:“李会督,实在对不起,上次我曾对您许诺,我们特高科已侦察到李大波,要下令去逮捕他,可是万没想到保定当局派了这群笨蛋硬让那小子跑了,倒把蓓蒂给逮住了,下了女监。”
理查德听了这消息,有如五雷轰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