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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当夜她就会被野狗和乌鸦吃掉。怎么办呢?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我老宋头的恩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呀!想我宋养田一生无儿无女,要是把她偷回去养活,我不就有个闺女了吗?谢天谢地,我宋养田这辈子没做过缺德事,这是老天爷恩赐给我的呀!”
这时候,死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老汉大着胆子凑到她的耳畔,轻轻地呼唤着:
“闺女,闺女!你醒醒,醒醒呀,……你还活着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更重浊的叹息:她,还活着。
暮色四合,天渐渐地黑下来。宋老汉轰走闻着血腥味而来的野狗,用棍棒轰赶着归巢扑食的乌鸦,把席片卷好,又用绳子牢牢地煞在车桩上,就麻利地把绊带套在脖子上,两手端起车把,拉着小排子车,加快脚步,向东直门外一条背静、人迹稀少的小径走去。
宋老汉的低矮小茅屋离着这义地不远,不过二三里地,坐落在一片坟场之中,围着几株松柏之间。这是北平几家大买卖的东家私人的祖坟地,他平时和老伴儿给这些城里大买卖家的东家看坟,捎带着为监狱收尸。为了嗐口,老宋头还在坟地里开了一些熟地种菜种粮,每逢清明节还能敛点儿主家扫墓时上供的供餐吃。他和老伴儿的日子过得比总欠工资的小学教员还好一些。
夜色更加浓重,但月亮已经早早升起。朦胧的月色把这片坟场笼罩在薄暗中。几株高大的松树,被风吹得发出松涛声,一片浓厚的小侧柏,遮影着那些突兀隆起的坟头。只有汉白玉的石雕牌坊、石人石兽的翁仲,在月光下默立着。坟场寂静极了,只有小屋窗子里闪着昏黄而跳跃的一盏灯光。
小排子车的辚辚声由远而近,茅屋的小门开了,探出一个老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她拍着手巴掌说:
“我的天皇爷!你怎么才回来呀?让我这么惦念着?哎哟,你这是拉的什么呀?”
老宋头气喘吁吁,他张大嘴喘息着说:
“喂,我说!快过来,你搭这头,我搭那头。”
老婆儿刚走到车的那头,伸手刚要抬,却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使她害怕地尖叫起来:
“哎哟,我的妈哟,你把什么东西弄家来啦?”
“别吵吵!你叫唤什么呀?快抬!”老头子本能地朝四周望了望,虽然这坟场没有一点声息,“别学夜猫子叫,到屋里我再告诉你。”
老汉掀开席片,老婆儿这时才看清席里裹着的是一个女人。她吓得抱起脑袋,就往屋里跑。
“哎呀,老东西!你发疯啦?怎么把死尸拉家来啦?!”
老汉一把把老伴儿揪回来,“别跑,她还活着,咱能忍心活着就把她埋进坟坑吗?”
“说的是哪。”
老两口好容易把这个活着的女人抬进屋里。把她放到炕上。
“她是个犯人,”老汉低声地说,“我从监狱里拉出来时,她死得死死的,可到了刨完坟坑,刚要往坑里扔时,嘿,怪不怪,她活了,这是个命大的人呀!”
老太婆害怕了,她凑到老头子耳旁嘀咕着说:“呀,是个犯人?!她,一个女人家,可犯了啥条款啦呀?”
“不做贼,没养汉,更没杀人劫道放火,你说算个啥犯?!”老汉打抱不平地说,“你看她受这份刑罚,就因为是个女共产党!”
“嘿呀,是共产党呀,你这老东西可要闯祸了,鬼子捉的狠着哩,你敢窝藏她呀?”
“没人知道,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来咱积德修好,救她一条性命,二来咱这干巴绝户也落个闺女。省得你这只老母鸡,一辈子连个蛋都没给我下。”
老婆把新席铺在土炕上,又在炕洞里添了一簸箕“葛脑”①,大炕很快就温暖过来。老婆儿拉过一床破被子给这个死去活来的女人盖上,让她慢慢缓醒着,便给老汉在柴锅灶上煮玉米面的嘎嘎儿汤。
①“葛脑”,是碎柴禾渣末,河北农村的土话。
老宋头边吃着晚饭,边让老伴儿做一碗鸡蛋汤喂那女人。他很快便吃完了饭,两个人强溃眯∩装讶群鹾醯募Φ疤拦嘞氯ィ指梦滤慈チ耸稚虾土成系难邸@掀哦馐币捕蒜模担骸鞍Γ饪闪呐樱裁葱谭C皇芄剑茸虐桑庑┖杭樾∪毡径貌涣撕帽ǎ炖聿蝗莅。 ?
他们给她盖好被子,又把她挪到热炕头上,温暖着,让她慢慢缓醒着。
夜已深沉,除了偶尔闪过那冷冷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柱外,一切都是那么漆黑和沉寂。累了一天的老夫妻,就在大炕的那一头睡去了。
二
李大波回到冀中根据地后,立即向区党委汇报了他们夫妻掌握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和红薇遭到敌人逮捕的情况。杨承烈听到这不幸的消息,又着急又气愤。他首先把李大波接到他的住处,每晚两个人躺到炕上,杨承烈都要安慰和劝解李大波,希望他往宽处想。同时,既然思罗医院和南关运送电机、医药和医疗器械的站点都没暴露,杨承烈便主动请求去保定把这个向大军区的转送任务亲自担当起来,再去建立一个新的交通站,组织部当即批准了他的请求。
那一天军区的全体干部开会,传达中共中央北方局年初提出的关于1944年的工作纲要精神,贯彻“团结全华北人民的力量,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华北抗战,坚持抗日根据地,积蓄力量,准备反攻,迎接胜利是1944年全华北的方针”①。会上还传达了晋察冀分局“强化对敌斗争,开展全年大生产运动”为主的工作指示。魏志中从九分区来参加会议,听了红薇被曹刚逮捕下狱的消息,马上跳起来,把盒子枪拍在桌子上,把眼睛瞪得铃铛般大,涨红了大脸,破口大骂着说:“我日他个日本狗特务的祖奶奶,这回我魏志中带一支手枪队去砸大狱把红薇救出来,悔不该当年在通州起事没把曹刚那小子毙了,今天反倒闹到他王八小子手里,我去申请,我还要带队去掏曹刚的老窝儿,把他剁成肉泥,才解我心里之恨!”
魏志中又跺脚又跳高,闹得李大波反倒得劝住他,把他安抚下才行。
①此为中共中央北方局1944年1月1日发布,此处引用,时间上略有后移。
李大波把他按捺下,哄劝着他说:“魏志中大哥,我志菜伎迹髦夭呋惺虏藕茫驳们胧旧霞丁?
魏志中不等李大波说完,便急赤白脸地嚷嚷着,还那么一蹦三尺高,他冲着李大波直着嗓嗷嗷叫:
“你倒稳坐钓鱼台,你说的全是一堆屁话,说什么策划吧,批准吧,那黄瓜菜就全凉啦!我不听那一套,我就去砸大狱!”
李大波着急地说:“咱可不能那么蛮干呀!”
魏志中气得跺着脚说:“放你的紫花屁!前些日子,有一支八路军的手枪队,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一下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和青壮年八千多人,有六千多人都带到了根据地①,人家能这么干,咱就不能这么干啦?!”他瞪着发红的眼珠子,直挺着青筋暴露的脖子,跟人们辩论,谁也说不服他,他拍着李大波的肩膀挖苦着说:“你真有涵养性,天生来是政工人才,红薇是你的老婆,你倒不着急,让别人一看,我急得火上房,还以为红薇是我的老婆才这么着急哩!你救不出红薇,你可真对不起人家,那你可真够操蛋!”
①此事发生在1944年12月14日,八路军手枪队一部,秘密进入石家庄,将监狱捣毁,救出被捕抗日干部及青壮年八千余人。除途中被敌追捕回二千余人外,其余均到达根据地。
开完会后,魏志中让副司令员回分区,他自己留下来,向上级软磨硬泡地去请战,非要劫狱去不可。经过领导考虑,利弊得失拿不定主意,还是杨承烈说了一句半开玩笑的话:“放他去吧,你们别忘了,人家老魏可是吉鸿昌将军‘吉大胆’手下的干将,攻多伦的时候,光着大脊梁,赤膊上阵,在百灵庙抹个大红脸去夜摸营,他就是这个脾性,让他去,带几名能干的枪击手,来他一家伙,也说不定能成功。”这件事没人再拦阻,也就算通过了。
这是12月30日的午后,魏志中挑选了十来名神枪手,从河间的黑马张庄出发就向北平进发,顺便他们还武装护送杨承烈、王淑敏夫妇经北平去保定建站,李大波为了负责介绍这两处的关系,也跟着同行。
经过近两年的战斗,冀中区军民发动强大的战役攻势,至本年4月,整个根据地已完全恢复到1942年冈村宁次发动“五一大扫荡”前的局面。被分隔成方格子网状的零散根据地,又连成了大片。他们骑着自行车,为了不出意外,他们个个短打扮,化装成耍手艺的商贩,刚到傍黑就进入了平西根据地。一路上,为了打破悲哀的气氛,他们也说点会议上传达的最新消息:冈村宁次已于4月调离华北①,由华北派遣军提升为驻华日军总司令,兼任第十二军去指挥日寇发起的河南战役②,国民党丢城三十八座,损兵二十余万;冈村宁次旋又发起湖南战役③,国民党三十万大军又是不战而逃;又说起日本政府的东条英机内阁垮台,由小矶与米内合作组阁等等,杨承烈开玩笑的说:“日本的败象完全露出来了,内阁换得象走马灯一样!”他还说:“嘿,听说汪精卫这大汉奸死在日本了!说是他背上那个枪子儿要了他的命。”说说这些闲话,为的是给李大波解心烦。
①冈村宁次提前调任,正式调令是1944年11月宣布的。
②河南战役:自1944年4月18日开始,22日郑州失陷,25日日军占领洛阳,河南战役结束。
③湖南战役于4月27日开始,直至国民党军大溃退出境。
平西根据地在妙峰山。对于他们的行动,平西的同志表示热烈支持,他们也配备了一支手枪队,当晚就从西直门进了城,直奔第一监狱。他们事先就商量好,让王淑敏做为家属去探监,先进到女监去探探虚实,可是魏志中不放心,他说:“别再送进一个去吧,我跟着当保镖,我们进去工夫大了,你们就在外边接应,往里攻,往里打!”
王淑敏化装成一个农村卖鸡蛋的女人,挎在腕上的柳条篮子里,麦花秸堆里埋着几十个鸡蛋——这在当时物资困难时就显得特别难得,她刚走进去,正好迎面碰见女牢头在收拾七号监房,把红薇睡过的带血稻草从监号里往外扔。
“喂,你是哪儿来的?在这里乱逛丘?”
“劳驾,我是打外地来探监的,您受累告诉我,方红薇——
在哪个监号?”
“你是她什么人?”
“姐姐。”
“嘿嘿,你来得多巧!她刚咽了气,到阎王爷那儿消号去了!”
听了这话,王淑敏几乎晕倒,魏志中一直在监号外边,这时他直眉瞪眼地冲进来,一把揪住张多丽的胳臂,质问着她:“你说的当真?”情杀犯田金苓接腔说:“我跟她同监,是真的,她死的好惨呀,都是那个姓曹的家伙……”
“待着你的!还嫌你的罪过轻是咋的?”张多丽申斥着田金苓。
“快走,快出去,这是谁放你们进来的?”
“是它放进我们来的,”魏志中亮出了手枪,把枪口堵在她的腰眼上,把她逼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低声地对她说:
“我们是城外的八路军,乖乖地告诉我,这是真的?”“是真的,我的妈哟,我有几个脑袋敢跟八爷说瞎话呀,”张多丽浑身直打哆嗦,牙巴骨嗒嗒地打战,她指天抢地的说:“她在狱里,我可没虐待过她,倒是那姓曹的小子心狠手黑,每回都把她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的,八爷,我要有半句谎话,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王淑敏听到红薇的死讯,早已泪流满脸,泣不成声,她忽然停下哭泣问张多丽:“她的尸首埋在哪儿啦?”
“埋在哪儿啦?一个犯人死了,谁还管那么仔细?雇了拉尸的人,拉到义地里,谁知是埋,还是一扔了事?反正是到了烂葬岗子了,如果没被狗撕,兴许还能看见尸首,您们快去吧,晚了就全完了。”
“你知道那拉尸的人住在哪儿吗?”王淑敏把张多丽拉到一边,把那半篮子鸡蛋都送给了她,“我妹子人都不在了,留给你吃吧,只是求你告诉我,那拉尸的车把式住在哪儿?”
张多丽附耳低言,告诉了拉尸人老宋头的地址。
魏志中、王淑敏随着在院里警戒的手枪班,忽啦一下全冲出女监的后门,十几辆车子,飞也似地一直冲上回平西妙峰山的大道。
一进根据地,他们便放慢了速度,也放松了一直紧张的神经。红薇的死讯,使人们陷入了巨大的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