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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差遣,定当效命。”
那一夜,他们谈得很晚才散。李大波把傅作义将军送到总部大门,见他坐上那辆老华沙的黑色轿车,替他关上车门,才敬礼离去。
汽车沿着空寂下来、有宵禁军警站岗的马路,就近回到戒备森严的他爱妾的“外家”公馆。
两进院落锁住一片寂静。约有一排挎着盒子枪的战士,警卫着这座住宅。屋里是一片馨香的温暖。萦绕的薰香,筛动着淡淡的灯光。
将近一个月的战斗生涯,那种紧张的心情已经稍有放松,现在才感到真正的疲劳。他坐在书房里,一种说不出是惊愕、还是畏惧的心情,紧紧地啃啮着他那颗劳瘁的心。二夫人满面堆笑迎接他的到来。在整个的战役期间,她为他提心吊胆地祷告着,今晚见他平安归来,自是欣喜异常,她给他亲手捧来一碗银耳小枣汤。他掀开盖碗,吹散飘浮在上边的桂花,慢慢地喝着,心有余悸地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想不到啊,共产党的地下人员,居然已经渗透到我的身边来啦!……不过,他们倒都是好样的,魏志中骁勇善战,冲锋在前;李涛又足智多谋,尽忠尽责,都够英勇,又都安于职守,这无懈可击。……怪不得传说当年冯玉祥手下就有不少中共人员,……万一我这里有共产党这消息传出去……不怕,阎锡山那里不还有共党跟他一块儿搞过牺盟会吗?……
哼,共产党也真够利害的了,他的党员真是无孔不入啊!
……”
他独自坐在书房的沙发椅上,带着慑服、钦敬掺着悔艾的复杂心情,自言自语地想了很久,才走进温暖如春的卧室去歇息。
李大波当晚也非常激动。他不知道北方局会派他什么新的任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给魏志中往骑兵师的团部打了电话,把他从酣睡中叫醒,用暗语通知他“回家省亲”。
第二天下午,魏志中提着一个包袱来到军部副官室等李大波的时候,李大波已把追祭烈士的悼词拟好了。
“你等等我,志中,我把稿子交给傅主席,就算交差了,”李大波给他泡了一杯普洱茶,就走出屋门到省政府去,在没有军事行动时,傅主席总是先到那里办公。
省政府里,每个办公室都在收接从各地和国外华侨、留学生发来的慰问电、信件,以及忙着清点和接收全国民众捐来的上百万的物资和现金。有一拨人在计划着拨一部分款项抚恤阵亡烈士家属和负伤官兵,分一批款项购买载重汽车,以补充部队使用。总之,大家都在异常忙碌。
李大波在宽大的主席办公室找到了傅作义将军。他把拟稿装在公文夹里呈上,便准备辞出。
“等等,”傅作义按了一下桌铃,进来了一个专门候在门外准备随时支应的公务兵。“去告诉庶务科长,叫他给我送五百银元来。”
公务兵走出,傅将军便请李大波坐下,他打开文件夹,一目十行地审阅悼词。
庶务科长很快走进办公室,把那五箍用大红纸裹成圆筒式的银元放在桌上,“请长官过目。我全都一个个敲过了,没有‘闷板儿’①。”
①指从声音上听出不是真银铸成的假银元。
“好,你放下吧。”
庶务科长出去之后,傅作义从稿子上抬起头,满面带笑地说:“稿子拟的很好,就这样吧。”他向那五封银元呶呶嘴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你和魏团长做盘缠吧,也算对你们这几个月的酬劳。用你的话说,以后有的是大仗可打,只要我们不被日本鬼子的枪弹打死,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已经通知伙房,单给你俩开个小灶,吃饱了再走不晚。”
“谢谢长官,后会有期。”他连着行了两个敬礼,然后抱着那五箍银元,走出省主席的办公室。
当夜幕降临时,李大波和魏志中都换了中式长袍的便服,乘上平绥路的火车,离开了他们曾洒过鲜血的这块土地。
第5章 盟誓
一
李大波和魏志中回到北平后,杨承烈就通过党内的交通员捎信来,叫他们稍微休息几天,到北城王大人胡同一处高门楼的住宅去找他。做为国民党萧振瀛军长(他当时还兼任天津市市长)的“副官”,他隐蔽在萧公馆。有这层公开职务,他才从商震师长手下一个旅长那里租借来这套宅子。这无疑是涂了一层保护色,避免了不少军警宪特的钉梢,比较安全。李大波对这里并不陌生。去年“一二九”闹学潮运动前,为了布置这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李大波就曾亲自用洋车把刚下火车的领导人刘然同志拉到这里,以祝寿为名参加了那次秘密集会。
杨承烈这次依然是从天津赶来。他仍旧住在萧振瀛在金钢桥北的公馆里,他以副官身份,时而陪着萧振瀛军长到郊县视察驻军装备,也偶尔到正加紧施工的萧家花园去监工。这是萧军长在国难当头,敌兵压境时刻,为他母亲做八十大寿盖的。
杨承烈穿一身笔挺的紧身军装,腰系武装带,脚穿带踢马刺的高靿皮靴,留一撮何应钦式的日本仁丹胡,仪态威武,俨然是国军的一位高级军官。
北平的街头依旧非常热闹,人们陶醉在绥远两庙收复的胜利欢乐中,街上还时常有许多团体和青年学生在庆祝这次空前大捷。除此以外,酒楼依然吆五喝六地划拳行令;戏园子里还是唱着《杀子报》和《马寡妇开店》;影院上映着美国影星贾力古勃和肉弹女星玛丽莲·梦露的香艳影片;店铺的橱窗,依旧灯火辉煌、闪着珠光宝气,一点儿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
李大波和魏志中,身穿三十五军的军服走上街头,那副昂扬的军人气魄,早就受到学生的喝采。特别是李大波的臂腕还挎着绷带,更受到青年的尊敬,这些人尾随着他俩,不时扔给他们一串串用绉纹纸做成的花束。要不是因为李大波的伤口化脓,住了十来天陆军医院去开刀取弹片,杨承烈又临时有差遣,他们早就应该见面了。
他俩先后都赶到这所公馆,冀原也从西城辟才胡同的洋车厂赶到了。紧闭了大门。他们跟着杨承烈到最后一进院子去开会。因为那儿有一道小小的后门,遇到意外,可以从这里逃走。前院是驻机关的机要秘密和交通员办公的地方。
在地下状态,特别是经历了两次血战,在敌人密布的白色恐怖下见面,是何等的艰难和宝贵啊!他们四个人,抵着头,拥抱起来!他们彼此看着,含着眼泪微笑,嗓子里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有千言万语,都在这默默的不言中尽情地渲泄出来了。多少的问候、互道珍重,都浸润在这重聚的无言之中了。
呆了好半天,这四条眼含热泪的强硬汉子才恢复了平静,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一起喝着茶水,谈着工作。
他们先谈了一阵在李大波返回北平住院期间发生的张学良、杨虎城两将军发动的“西安事变”的兵谏事件。
“张学良终于不想再当他那‘不抵抗将军’了,他要在全国人的心目中,恢复他的名誉。蒋介石正在你们在锡拉木楞大庙浴血奋战的12月8日,飞抵西安。9日那天,正赶上西安的学生举行‘一二九’周年纪念游行,蒋非下令镇压不可。同时又命令张、杨执行他颁发的对红军的总攻击令,到苏区去‘剿共’,所以张、杨才在12月12日清晨,发动了这次事变,提出停止内战、枪口一致对外的八项主张,逼蒋抗日。”
“现在要警惕的是何应钦①这个亲日派,他已下令,轰炸西安了。”李大波插言说道。
①何应钦:中国最大的亲日派,曾任国民党政府北平军分会代理委员长,与日本华北驻屯军梅津美治郎于1935年7月6日秘密签订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曾担任国民党军政部长等要职。著名的抗日爱国将领吉鸿昌将军即为其所杀。
“不过,我们党中央已飞速派出周恩来、秦邦宪、叶剑英的代表团,去妥善解决这次事件,今晚已有消息,得到和平解决了。何应钦这小子想借机炸死蒋介石,发动政变,于乱中夺权,近而实行亲日的政策,这一阴谋,不仅已经破产,而且使他自己暴露无遗。”杨承烈吸着烟,慢慢地说道,人们都轻松地呼吸了一口气。“张、杨的兵谏,对中国的现代史,影响必将深远,起码让蒋介石在国难当头的此时,暂时放弃了‘剿共’,同时在全国人民面前,也不得不表示抗日了。这就是历史的功绩。”
“我可是个老粗,”魏志中憋得大脸通红,气忿忿地说,“我就不明白,蒋介石那么可恨,光‘剿共’不打日本,留着他干什么?给他一颗黑枣儿就完蛋啦,干嘛咱周恩来还去保他那条狗命?”
他这天真直爽而又幼稚可笑的话语,使杨承烈和李大波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的确,有些人也有你这样的想法,”杨承烈说道,“这样很干脆利索,而且可能消灭了未来的后患。但是,目前蒋介石受英美两国的支持,还有很大的政治、军事实力,如果把他杀掉,一定会引起刚刚平复下来的军阀混战,那么日本就可以于乱中各个击破,抗日便形不成一只拳头,所以,在目前保住他这条命,逼他停止‘剿共’,进行抗日,这是现阶段历史的要求。”
魏志中撅着嘴,点着头,依然胀红着脸低下头去,看他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想通了。
“好,咱们说咱们自己的事吧,”杨承烈收敛了他脸上的笑容,变得严肃起来,“冀原同志还留在北平专搞学运。有变动的是我、志中和大波。这一次党把你们俩从绥远抽调回来,是为了加强平津一带的兵运工作,具体地来说,就是深入到通县殷汝耕①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的保安队里去,提高这部分人的觉悟,使他们不为日本当汉奸,调转枪口。我们已得到最可靠的情报,日本已得到殷汝耕的特许,竟在这‘非武装地区’要修建一座日本飞机场。想想看,通县距离北平只有20公里,这不就是日本在通州建立的进攻北平的桥头堡和军事基地吗?所以,党决定坚决催毁这个基地。步骤是这样,我和志中先到通县打前站,做些开辟工作,大波先深入二十九军,协助在军中隐蔽的党组织,做宋哲元的思想工作和广大士兵的工作,个别的时候,到通县兼顾着帮帮忙。我说的任务,你俩听清楚了吗?”
①殷汝耕(1885—1947)汉奸。浙江平阳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早年在军阀间进行投机活动,后投靠国民党亲日派黄郛,1927年以国民党政府驻日代表名义,代表蒋介石与日本帝国主义勾结。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先后参加签订卖国的《淞沪停战协定》和《塘沽协定》。1935年11月,在日本帝国的指使下,制造冀东事变,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抗战胜利后被捕,1947年枪决。
他俩同时都点点头。彼此对看看。
“好,我和志中这一两天就出发,”杨承烈说,“大波,你尽快就到宋哲元的军部去,我已通过三十七师旅长何基沣和二十九军副参谋长张克侠同志,向他做过推荐,他答应了。”
“好吧,我收拾一下手边的工作,马上就去。”
“不过你胳臂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没有什么危险了,不要紧。”
他们三个人,在准备出发的这几天,都暂时住在北方局秘密机关的这所公馆里。李大波和魏志中各住在西厢房的南北小屋里。李大波回到小北屋收拾衣物,心里有些踌躇不安。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在去二十九军之前,要去看一看红薇。自从在绥远前线她去劳军的那个迷人的月夜一别,他的心里始终晃动着她那张美丽纯洁的面影,只要他稍微一闲下来,她就立刻出现在他的脑际,一想起这个充满山野气息的小姑娘,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激情。他现在终于明白,他偷偷地、不知不觉地爱上了她。他从她那羞红的面颊,放光的眼睛,见到他时的那种富有青春魅力的欢愉表情,她那抑制不住的孩童般的撒娇,他知道她早已爱恋着他。这是他最害怕的。理智告诉他,他们之间不该发生这种关系。理由是:国难当头,他又担负着党的重要使命,应该竭尽全力工作,而且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其二是,他们年龄悬殊,她才是一个由孩提向青春少女阶段迈进的大孩子,如果自己有个好歹,或被投入敌人的监狱,或不幸而牺牲,那不是害了她吗?……这是他心里的一种声音,但是还有一种心声——那是一种强有力的愿望,他希望见到她,希望跟她相对地坐一坐,在野地或是公园里跟她散一散步,他那就会有一种安定感,不像心里长着草似的那么荒凉,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