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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丽冲着玛莉说着。
红薇坐在长条餐桌尽头的一侧,一边埋头吃她盘子里的美食,一边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今晚提前开饭,使她心里非常高兴。王淑敏已经给她捎来口信,说今天晚上她可以去见李大波,所以她此刻心里充满了快乐。
晚餐比平时吃得快,刚到五点半钟,理查德就穿了一身岩羚羊的皮茄克、皮紧裤,乘车奔向南苑机场。
三
陆秀谷教授的后院小书房里,已经坐满了学生。红薇来得挺早,她帮着小昭沏茶倒水,招待同学。陆妈妈还特意买来北平冬季夜晚市民最爱吃的“半空儿”花生、葵花子、麦芽糖等宵夜小食品给他们吃。炉火烧得挺旺,屋里洋溢着青年人特有的青春朝气。仅仅通知了二十几位同学,他们既是学联的骨干,又是这次绥远劳军的代表,来的这些人中,只有学联委员董建华没有去过。他们一边吃着“半空儿”,嗑着葵瓜子,闲谈着,一边等待着李大波。
陆教授戴着老花镜,把他刚读完的两份报纸递给小昭,“你们读一读吧!大波告诉过我,这篇追悼红格尔图和两庙抗日烈士的祭文,是由傅作义口授大意,由大波执笔写成的,文字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很有感情。”
“是吗?是大波写的?让我来念!”红薇眼里忽然闪着亮光,面颊升起红润,把报纸从桌上一把抢过来。吴伟民和王淑敏互相对看了一下,相视而笑。
那是一张《绥远日报》①。用整版显著的篇幅刊登着傅作义将军主持的绥远各界在省垣归绥新建的烈士公园中隆重举行的抗日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的情况报道。红薇咳嗽了两声,又喝了两口白开水润了润嗓子,才用她前年在前门大栅栏排演场演戏的那种朗诵腔调,大声地宣读起来。
①此处所指的追悼会的消息,为1937年3月15日所发,此外为了小说结构和情节的需要,较实际时间,略有提前。
(本报讯)上午十一时,在大青山下烈士公园,举行绥远抗战阵亡军民追悼大会。国民政府特派行政院长汪精卫为代表和晋绥绥靖主任阎锡山乘飞机前来参加典礼。会场悬有“浩气千秋”、“舍生卫国”、“卫国铭勋”、“气壮山河”等匾额。参加者有各界代表和军民共三万余人。会上由傅作义主席亲致悼词如下:
民国××年×月×日①,绥远省政府主席兼晋绥军前敌总指挥傅作义,谨以最敬礼致祭于我抗战阵亡军民烈士之灵前曰:这次绥远抗战,敌炮摧残你们的肢体,毒气瓦斯遏止你们的呼吸,还加风雪严威刺裂你们的肌肤,但是凭你们热血的沸腾,终于战胜一切,完成下列使命:
(一)尽了守土的责任。(二)保证绥远领土的完整。
(三)恢复民族自尊心。今天大家到这里来凭吊,不仅有你们共患难的战友,还有全国最高当局和各省市代表,以及其它各界的同仁,不仅绥远一隅的表现,这是全国整个的敬仰,不仅目前暂时的热烈,这是将来永久的崇拜。
我个人对于你们,不但不表示悲哀,回想起杀敌的忠勇,反增强了羡慕。要知道人生的短促,谁能不死,可是死的代价就有“轻如鸿毛”,“重于泰山”的悬殊。我们后死的人,纵然抱着必死决心,能不能得到这样死的机会,又未必都像你们的这样光荣。你们在抗战的时候,抛弃了父母慈爱、捐除妻子依恋,但凭报国精神而不顾一切。我们未死者要替你们尽到仰事俯蓄的义务,使你们在天之灵,得到安慰。将来一面请政府优于抚恤;一面向社会极大呼吁。以你们这样壮烈的牺牲,或者引起大多数同情的援助。你们也许对你们的使命还不大放心。我敢代表作一句恳切答复,现在中华民族已走上复兴之路,相信你们的鲜血灌溉了四万万人的心灵,而充实了自力更生的信念。只要后死者一息尚存,应当继续着你们的伟大精神,共同奋斗。我们虔诚地在烈士灵前喊几句口号,权且结束这篇沉痛的哀词。你们为国家之生存而奋斗,你们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中华民族的前途,虽不由你们手完全建筑成功,可是你们的热血来开阔了这一条新的路线。你们看:我们要循着这条复兴大道,踏着你们光荣的血迹,一致努力前进,前进,更勇猛地前进。
①此原文为“民国26年3月15日。”这是按照中国历来祭文的格式写成的祭文。
红薇的朗诵声在肃穆的气氛中停止了。人们被这质朴而情真意切的悼词深深地感动了。屋里静默着,好像人们也置身在塞外大青山下的烈士公墓一般。由于这篇悼词是经过李大波予以整理完成的缘故,使红薇比别人更加感动。
这时王淑敏拿起了另一张报,想替激动得不能说话的红薇念一念。那是天津《大公报》。这张报纸在评论这次绥远抗日战役时,竟这样破天荒地赞誉写道:
“绥远抗战之役,不仅取得中华民族史上光荣地位,且已作为中国民族史上重要的转折点,青史昭垂,万世不磨。”
人们终于在默哀似的沉寂之后,爆发了一阵议论。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提出了许多问题,如“《大公报》是国民政府支持的报纸,为什么对绥远战役还这样高度评价?”,“既然蒋介石一向提倡‘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一再压制张学良的请缨抗战,为什么蒋介石本人还会给傅作义发来祝捷的贺电?”等等。陆秀谷教授听了听,刚要就这些问题回答,书房的板门拉开了,原来是穿了一身褐色棉袍,戴着毛线帽、围了毛线大围巾的李大波,出现在门楣之下了。由于骤然的灯光刺激,他眯缝着眼睛,面带微笑,冷风使他的脸冻得发红,给人一种枪伤后完全恢复健康的感觉。他吸引了全体人的目光,瞬息间,他就感到红薇向他射来的两道希冀与愉悦的目光,炯然地特别明亮。
“噢,快来,你来得正好!”陆教授站起身,招着手,“还是你来回答同学们的问题吧!”
人们全都站起来,李大波挤过人们身旁,来到给他早已空出来的、地位适中的那把椅子上。他摘下缠绕在脖子里的大围巾,摘下帽子。人们知道他是参加了两庙战役活着回来的勇士,而且还受了枪伤,所以都非常崇敬他。纷纷打听他的伤是否好利索了,伤在何处?是否取出了弹片?李大波只好褪下棉袍的一只袖子,让大家观看他左手肘间还显得有些红肿的伤口。红薇的妩媚大眼,闪动着泪光。她抚摸着伤处孩气地问道:
“还疼么?啊,当初得多疼啊!——万顺哥,我们刚念完你写的傅将军的悼词,可真感动人。”
李大波笑了笑说:“应该说那是傅将军的思想、荣辱观和生死观感人。”
陆教授向李大波简明地复述了一下刚才大家提出的问题。他虽然已为人师表、又是著名的进步教育家,但他还是像这群莘莘学子似的热望着从这个年轻的、富有实际经验的共产党员那里得到他不知道的知识。“你是目击者,你最有资格谈了。”
红薇递给李大波一杯热茶,他双手托着,边焐着冻僵的手指,边喝了几口,暖暖肚才说道:
“你们提的问题很好,这的确是一般人所不了解的,因为情况是复杂的。”接着他阐述了当时日本入侵绥远的形势和傅作义为什么敢悖逆蒋介石的“羁縻政策”而断然实行武装抗战的缘由。
他说:“这是由于日本推行的‘大陆政策’决定的。从五年前的‘九一八’事变起,日本就在实行‘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的计划,在他们侵占了东北、建立了伪满洲国之后,内蒙古就成为日本觊觎的地区。这个地区的畜产丰富,世界闻名,绥、察两省所产的羊毛,有六万四千担,占全国总产量的八分之一;去年日本从澳大利亚输入羊毛价值为891.460(千日元),占日本总进口的第二位。内蒙出产的云母、军马、小麦,也是日本进一步扩大侵略极需的战略物资。特别是内蒙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李大波边说边走向北面山墙那里悬挂的一张大地图,用一支藤杆在内蒙的地区划了一个圆圈,又接着说:
“你们看,这里是中国通向蒙、苏的重要通道,这是日本在占领东北后,策划建立的反苏包围圈中最重要的一翼。日军如果夺取了内蒙,它就要按预定计划进兵新疆,这是日本北进的重要步骤。然后再在南进过程中,控制住中国的沿海和东南亚地区,偌大的中国不啻成了一块孤岛。从这里向南,又是日军侵入冀、晋、陕等省进犯华夏的理想通道。所以,日本势必瞟住了内蒙这块土地,一心想用武力在中国再制造一个‘蒙古国’。”
屋里的人静静地听着。连陆教授都那么全神贯注。
“去年,由于日苏矛盾加剧,主张北进的关东军,制定了《对内蒙措施要领》,其中写着,准备‘随着华北工作的进展,使内蒙脱离中央而独立,……在这一方针下,使德王(德穆楚克栋鲁普)、卓世海、李守信结成同盟。’这样,日军便在去年——1935年底率领伪军李守信侵占了察哈尔北部八旗八县,并派出日本的大特务盛岛角芳,进一步勾结拉拢德王。
“德王是锡林郭勒盟的副盟长,这个人野心很大,一心想实现‘大元帝国’的美梦,为此,他笼络了一部分王公大吏,竟在1932年7月,向全国发出要求‘高度自治’的通电,震惊了全国,还成立了‘蒙古地方自治政务委员会’。去年12月,德王乘机飞往长春,会见了关东军司令东条英机、副参谋长板垣征四郎。日军赏给他五千支步枪、五十万元钱,在百灵庙成立了‘蒙古军总司令部’,日本又派来大批军官,充任各级顾问。今年年初,日军又制定了《西北措施要领》,指明要‘扶植其军政府势力伸向绥远、然后向外蒙、新疆、青海等地扩大之’。这真是一个庞大的泛蒙设想!去年十月间,经过日本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和德王的多次研究,制定了具体的侵绥方案,并且得到了关东军司令的批准。该方案明确出师的目的就是‘打倒绥远省主席傅作义’。这以后你们都知道了,这才发生了红格尔图和两庙的抗战。这也是德王这个蒙奸走向卖国投敌的大致轮廓。”
在李大波话声停歇的时候,人们发出了豁然开朗的惊叹声。他离开地图,坐到桌旁的椅子上,一边嗑着大家递给他手里的瓜子,一边望着大家热情注视他的目光,回答着人们提出的第二个疑问。
“至于你们问的傅作义为什么敢于悖逆蒋介石抗日,和蒋介石为什么又在绥远抗战后发来贺电,这也是一个既复杂又微妙的问题。”
同学们更有兴趣地往前凑拢着,他们双手托着腮帮,睁大闪光的眼睛,唯恐漏掉一句话。李大波呷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傅作义将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他原属于晋军系统。但是,阎锡山对从自己窝里飞硬了翅膀的傅作义,却又一直想用亲信对他取而代之。善于用手腕消灭异己的蒋介石,则想以傅作义牵制阎锡山,这样,傅作义就被置于一个尴尬局面,不得不在这两个顶头上司的夹缝里求生存。
“大家知道,绥远地瘠民贫,人口只有一百七十万。晋绥军的武器窳劣,派系林立,直接听命于傅作义的军队,只有三十五军。面对着日寇强敌、国内的蒋阎牵制,压力和困难是非常大的。特别是蒋介石,那时正忙于‘剿共’,进行新的剿共战争是他的头号任务,为了这个,他宁愿在中日谈判中再让出一些主权和领土,以换取中止日本侵略的步伐。所以蒋认为即使丢掉绥远,也没关系。他对德王和傅作义就曾做过这样的指示:‘对日本侵略要不亢不卑,相机办理,只要延绥西进就行’。
“可是,自从中共中央发表了抗日救国的《八一宣言》以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所唾弃。那时,刚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三大主力都聚集在陕北,蒋介石自知新的围剿将是一场困难而不得人心的战争,为了平息国人的反对内战,他也需要作出一点抗日的姿态,来蒙蔽国人耳目,这是第一个原因;绥远并非是英美侵华势力范围的经济重心,但却是英美在欧洲的重要盟友比利时的势力范围,比利时在那里有大批的教堂和土地,这也左右着蒋的政策,这是原因之二;再有,蒋‘恩威并施’,曾和德王交涉过多次,但德王都没有答应而公然倒向日寇,让傅的军队收拾一下德王,也出出他的闷气,特别是蒋介石认识到傅作义不是当年‘九一八’事变后或热河之战后的张学良,即使自己下了不抵抗的命令,傅作义也不会为他当替罪羊。事实果然如此,当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