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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秦副军长来到了。”
秦德纯①穿着全副军装,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走廊。他那带有踢马刺的皮靴,在方砖地上敲着有节奏的金属声。
他走进军长办公室,和宋哲元敬礼握手,然后由勤务兵接过军帽,落座桌旁。勤务兵端上盖碗香片茶水,他们边喝边谈。宋哲元抬眼看了看李大波,示意让他退下,他只好走出办公室。他知道这是一场严肃的机密谈话,于是他在隔壁副官室的板墙处悄悄坐下来,那里只有一板之隔,他们的谈话是可以听到一些的。为了切实摸清宋哲元的思想脉络,以便“对症下药”,他只好全神贯注地窃听起来。
“德纯,今天②把你请过来,是想专门跟你谈谈心,”宋哲元拉着秦德纯坐到长沙发椅上,开门见山地说。“我近来精神苦闷已达极点,想起最近的许多交涉,我整夜都睡不着觉,我的确是身心交瘁了。”
①秦德纯:国民党嫡系官僚。《塘沽协定》后:曾与日本的土肥原贤二签定丧权辱国的《秦土协定》。
②真实的时间为1937年的2月上旬。此外为了文章集中描写的需要,错后四个月。
秦德纯抬眼注视着这个稍黑微胖的将军,见他眼窝下陷,脸色灰中透黄,确实是一副病容。他刚想安慰他几句,但宋哲元急切地又说下去:
“日本种种无理要求,皆关系我国主权领土之完整,当然不能接受。而日方复无理取闹,滋扰不休,确实使我痛苦万分。”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日方系以我为交涉对象,如我暂离平津,由你负责与之周旋,尚有伸缩余地,我相信你有适当应付办法。因此我想请假数月,暂回山东乐陵原籍,为先父修墓,你意如何?”他的神态带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那只大手,一个劲儿地往下拉秦德纯的手。
秦德纯蹙起双眉,沉思了一下便说:“明轩,我不同意你这种作法,要知道此事绝非个人的荣辱苦乐问题,实国家安危存亡所系,中央把责任交给你,不论你是否在平,责任总在你身上,因此我绝不赞成你离开北平。”秦德纯用很大的声音激动地说。
李大波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据他所知,宋私下里也曾向他吐露过这种回家躲避的思想。所以现在他正式向秦德纯提出请假回原籍,李大波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他也知道,宋哲元之所以要跟秦德纯请假,并非因为秦德纯是他的副军长,而是因为秦德纯是中央派来的蒋介石的心腹。利用亲信监视地方和瓦解地方武装力量,一向是蒋介石采取的消灭异己的手段和拿手好戏。
宋哲元原是冯玉祥的西北军,这支部队远在十年前曾联合阎锡山,在中原一带进行过反蒋的大战,实际上曾经是蒋的宿敌。蒋介石成了气候后,长期受蒋介石的排斥,武器装备非常落后,屡次申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得不到丝毫补充。和蒋介石的嫡系相比,真有天渊之别。这使得二十九军的中下级官兵非常不满,他们公然地发牢骚,“跟日本人拼命的是我们,好武器却装备了他们,蒋介石对我们二十九军真像后娘!”逼得宋哲元私下里骂骂咧咧地说:“老蒋是个军阀,我也是个军阀,我何必听他的!”话不过是这么说说罢了,这只不过是宋哲元对蒋介石发泄的不满而已。
秦德纯在二十九军中的地位和宋哲元就不同。蒋介石有什么军机大事,不事先对宋哲元打招呼,而是先通知秦德纯。例如去年的夏秋之交,蒋介石自江西庐山官邸给秦德纯发来电报,嘱令他立即飞赴庐山,报告华北态势,并听候机宜。那一次蒋介石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单独接见秦德纯的,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蒋介石听完华北的形势汇报后,便叹息着说:
“日本是实行侵略的国家,其侵略目标,现在华北,但我国统一未久,国防准备尚未完成,未便即时与日本全面作战。你想想,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拿什么和日本打仗呢?若抵抗日本,顶多三天就亡国了。因此,拟将维持华北责任,交与宋明轩军长负责。务须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家之贡献越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之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支持。此事仅可密告宋军长,勿向任何人道及为要。”
那次从庐山返平,秦德纯就亲自驱车到宋哲元官邸,把这个精神向宋做了转达。从那时起,宋哲元便和日方表面上做酬酢往还,招来国人很多责难;要想“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原则”,给宋哲元的感觉,那不过是一番漂亮的鬼话,纵使他苦心孤诣,忍辱求全,只找来日本的得寸进尺,野蛮骄横。所以,他实在是应付不了、支持不住了。在他极度苦恼的情况下,他只有再请来秦德纯为他向蒋说情,请假躲避。
“不,我绝不同意。”秦德纯坚持着他的意见。
那一天不欢而散,宋哲元也没有再坚持,他摇摇头说,“唉,看一看再说吧!”
李大波从窗子里看见秦德纯快步沿着走廊走去,他本想这时找个机会和宋哲元谈谈心,但是还没等他走出副官室,宋哲元便离开了他的办公室。李大波看见他平时昂首挺胸,今天却佝偻着腰,弓肩缩背,满脸倦容,他感到这位军长是真的有病了。
李大波走出屋门迎住他。
“军长,您要回公馆么?”
“是,我有点头晕,回去歇一会儿。”
他一钻进车厢,就把头枕在靠背上,李大波目送着小汽车冒了一股尾烟开走了。
三天后,军首脑召开扩大例会,旅长以上的人员都来听情况汇报,然后做出判断。李大波做记录,由参谋处和侦察处人员报告。他们说,由于时局日趋紧张,北平有钱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资,都纷纷南迁。空下来不少房子,房主便在电杆上和大街的告示牌上贴出了“吉房招租”的红贴子,日本浪人和朝鲜浪人趁机强行租房。他们搬进去,不是卖大烟白面,就是招众聚赌,不但不付房租,昼夜还不许关门,房东叫苦不迭,怨声载道。……
日本的北平驻屯军,经常在公共场所滋事,制造各种侵华借口,便衣特务,到处乱串,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北平市公安局门口大便;到北平警备司令部门前打鸟;在市政府警卫的刺刀上划火柴;在军部门前提着酒瓶子耍酒疯;在大街上随便调戏中国妇女……
还有更不能让人忍受的:日本近来的军事演习,越来越频繁。他们的步、骑、炮、工、通以及坦克、装甲车等各兵种,几乎每天都要从大汉奸殷汝耕的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驻有重兵的通州出发,途经北平市向演习地点开进。他们要全副武装地穿城而过。那种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骄兵神态,激起市民的无比愤慨,他们举起拳头,愤怒地高喊:“二十九军的大枪,莫非是烧火棍吗?喜峰口抗战的雄风上哪儿去啦?宋哲元,‘尿’啦?!”
宋哲元听着这些汇报,气得脸色煞白,紧咬着嘴唇。但是他即刻就用冷静的思考控制住了感情的冲动。汇报一完毕,为了安定人心,他就做了这样的发言:
“日军一再闹事,时局显得紧张,我希望大家沉住气。日本在华北的驻屯军共有多少人,咱们清清楚楚。其实,日军就是那么几千人,今天往这里调动,明天往那里移防,都是虚张声势,制造假象来迷惑我们。我天天派人监视着他们,不管往哪里调动,还都是原来那几千人。”
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望望大伙,又接着说:
“我知道大家受不了日军的窝囊气,急于要打,这种心情我理解,我宋某人还不是照样受这份窝囊气吗?我何尝不愿意打?!可是关于打不打的问题,要有中央的指示,中央没有明确指示,我们一个军打起来,中央不接济我们,怎么办?如果是那样,我们在前面打,后面断了供应,我们这个军将处于危险境地,大家考虑过这些问题没有?其实,中央要真下令让打,我们这个军打起仗来毫不含糊,日军虽有飞机、坦克,我们有大刀,两军杀到一块,飞机坦克就不如大刀顶用。一句话,不论今后局势怎么变化,我宋哲元绝不当汉奸,绝不卖国!”他紧握着拳头,睁大眼睛,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激动感情,这个一向沉默、少言寡语的将军,一口气讲了这么长的话。
会议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管日军在北平城郊怎样演习,二十九军也就在那同一时间里演习;日军在哪儿演习,二十九军就在日军演习地点的两侧演习;不管日军在什么地方演习,二十九军都要把他们包围起来,要演习就演习,要打就打。旅团长们把这种战术,戏称为“夹肉烧饼式”的演习。与此同时,还决议铁狮子胡同一号的绥靖公署①,各大楼的房顶都要涂上保护色,军务处的军械科,要积极筹备弹药,储备粮秣,随军家属都要限期迁回原籍,停止了干部的事假,加强值班,以防万一。
①为适应日本的要求,冀察政务委员会撤销后,于1936年2月成立了冀察绥靖公署,由宋哲元兼任主任。
散会后,宋哲元又把秦德纯留下。他把他拉到小屋,依然是谈他请假的问题。
“老秦,无论如何照顾我这一次,我的身体和精神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日军相逼甚急,我在北平恐出大事,你只好苦撑一阵子局面,这于国于我,都有好处。”
秦德纯见宋哲元是那样痛苦疲惫,情真意切,推辞再三,也只好答应了。
“好,一切拜托了。”宋哲元向秦德纯作了一个揖,脸上露出了笑容。
“尊敬不如从命,”秦德纯握住宋哲元的手,“那你就回老家安心的养病吧。不过,在你走之前,一定要研究一下对日政策。”
宋哲元把秦德纯送到门口。“好吧。那明天就召集一个会吧。”
散会后,李大波赶紧吃完饭,便到副参谋长张克侠的家里来,何基沣旅长也等在那里。他们三个人躲在里院一间小屋里开了个会。商讨明天宋哲元召集的对日政策会,提出什么方案。
在最近一个时期,李大波已从侧面摸清参谋长张樾亭根据国民党主张提出的一个消极对日的方案,其要点是“必要时撤出北平,保存实力,以待全国抗战。”李大波把这一情况谈出后,气得张克侠拍着桌子说:
“这是老蒋旧调重弹,这算什么抗战,这不过是逃跑主义罢了。这怎么行?!我看,我们要即刻请示党组织,做出一个新方案。”
张克侠看一看手表,七点一刻,黄昏已经降临,便对李大波说:
“为了稳妥,我想请你先去联系一下,然后请组织决定,是叫我们去,还是由你代为转达。”
“好吧,我这就去。”李大波说罢,到内室去换了张克侠的便衣,就坐上何旅长的那辆轿车出发了。
汽车直奔北城交道口一处深宅大院,这里是党在北平最高的机密单位——北方局。为了防备密探,如果没有最紧急的军机大事,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到这里来。目前北方局的书记刘少奇,就整天猫在这座大宅门里听取重要情报、研究情况,制定斗争对策,指挥党的日常工作。
李大波认识化装成守门人模样的那位机要秘书兼保卫部长的黎晓光同志,所以他很顺利地进了门。
“大掌柜的在吗?”
他们说的是暗语,大掌柜就是刘少奇。
“不在,二掌柜在家当班。”
李大波感到很失望,他问:“二掌柜是谁?”
“他叫刘然,你不认识吗?”
一听是刘然,李大波顿时就变得高兴了。一扫他脸上刚布满的失望云翳,微笑起来。他记起1933年5月26日冯玉祥、吉鸿昌在张家口成立抗日同盟军的时候,他就在古洋河畔一处三进院的阔绰庄园,第一次见到做为中共地下张家口市委书记的刘然,那时他就是这座皮货山货和“跑外馆”①老客的庄园少东家。他还回忆起1935年搞学运时,是他化妆成洋车夫亲自把刘然从前门火车站,拉到这处宅院的,那时他就是党中央新派来的北平市委书记。这次他调任北方局工作,成为刘少奇的副手了。
①称到那时外蒙做生意为“跑外馆”。
“我认识他,”李大波边说边兴奋地窜进了院子。
刘然一发现进来的人是李大波,就伸出手,然后热情地拥抱。在这种每时每刻都在面临生死关头的艰险岁月里重逢,使他俩都格外激动,眼里都闪动着泪花儿。
“我们又有一年多不见了,大波,你好吗?一想起那次你拉车,我坐车,就难为情。”
李大波上下打量着刘然,见他穿一身黑色湘云纱像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