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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柳溪)-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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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错,一切都很顺利,我到底打入到这个头号汉奸手下当秘书了。”李大波边洗脸,边喜悦地学说着白天的情况。“我也见了那一群牛鬼蛇神,是各厅的厅长,都是些过去北洋军阀时代潦倒的政客,他们为了财势、权势,都挤到通县这个小朝廷来过官瘾了,哼,这纯粹是一群恬不知耻的民族败类!”
  晚饭摆在北屋的小桌上,小绿门早已上了锁,安静得很。
  红薇给李大波做的晚饭是烙饼摊鸡蛋,拍黄瓜、熬的绿豆稀饭。李大波看看摆好的饭桌,又看看腰间扎着花布围裙的红薇笑着说:
  “哦,你做的饭食真好,完全是家乡饭,我太爱吃了!红薇,你真像个家庭小主妇了!”
  “本来就是么!”她歪着头,噘着小嘴儿说,“只要你爱吃,我就没白受累。”
  这一顿饭真充满了小家庭的味道。红薇正像她山乡的妈妈对待她爸爸那样,遵循着乡俗,也给李大波吃一碗亲自下手盛一碗,李大波不好意思,便推让着:
  “我自己来,这么热的大伏天,你支锅燎灶地做饭就够累的了。”
  “我累什么,你才累呢,支应这一天,而且还得处处加小心。我在家呆着,多清静呀!”
  红薇说的对,李大波在班上精神是非常集中的,既要充分地了解情况,又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现在回到这个小家,他那股紧张的揪心,就完全松弛下来了。饭后,他们在小院里纳凉,微风过处,丁香树摇动着一股苦香味,偶或有萤火虫绕树飞舞,闪着蓝绿色的萤光。是呀,这正是“小扇扑流萤”的季节啊!
  红薇低声地问道:“卢沟桥前线有什么新战况吗?”“没有,”李大波长叹一声,“我只觉得文庙里的这群汉奸,个个都非常兴奋,巴不得日本占了北平才好。那样,他们就不用在通县这个小县城里窝着了。……在办公室,他们公然大谈华北五省自治问题,这群臭汉奸!”
  “大波,你每天上班,那么忙,我整天家蹲,吃闲饭,也该做点工作吧?”
  “好,你和王淑敏的任务就要来了,你俩装着上街买菜,要一条街一条街地绘下详图,标记上日伪机关地点、土膏店、白面房,大汉奸的住宅,以便举事时,给这些残害中国老百姓的他们来一个‘一锅端’!时间紧迫,你俩分工抓紧绘制,要心记,回家来画,不要露了马脚。你看,这任务够繁重的吧?”
  红薇高兴了,拉着李大波的手说:“行,我明天就动手干起来!”
  “好极了!我们这回举事,对敌人的打击大小,你们的工作关乎着成功的一半!”
  夜已深了,大院里借着月光踢球的孩子都回家睡觉了,纳凉的人也都停止了说话,只有树上的夏蝉和蟪蛄还“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李大波疲倦地打起哈欠,便站起身,伸着懒腰说:
  “天不早啦,咱们都该休息了,你在北屋,我在南屋睡吧!”
  红薇吊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我害怕,我俩就在一个屋里睡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呀?”
  李大波把红薇的双手从脖子上拿下来,紧紧地握在他的双手中。他太激动了,激动得浑身冒火,这是一个30岁男人的凶猛的激动,他把她那苗条的身子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她能感到他的心脏在怦怦地狂跳。就在这一刹那,他猝然冷静下来,他在臂抱里把她渐渐地放松,然后他用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她,才吃力地说:
  “小妹,我非常爱你,但是……”
  “但是什么呀?!”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我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坐牢,……”
  “坐牢就坐牢,反正我等着你!”
  “也可能死在前线……”
  “我不让你说这丧气话!”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我怕留下你,让你一个人受罪,还是那句话,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太多!……”
  “我不嫌!”她把他搂在自己怀里,鼓足了勇气说下去:“万顺哥,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我不是轻率地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什么都想过了,坐牢,甚至守寡,……你也应该想到,自从我参加了‘民先’组织,难道我本人就没有人身危险吗?我也可能坐牢,枪毙,你可能成为光棍儿,……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愿……你不会知道,当我在河滩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是妹妹爱哥哥的那种爱,以后,在天安门游行时,我发现我是以一个少女在爱着你……在我的眼里,你是世界上最值得爱的男人,我和我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哪怕是非常短暂,我认为也是最可宝贵和值得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大胆地相爱呢?”
  李大波被红薇这番话感动得只有连连地吻她,才能表达他此时升华的感情于万一。他怎么也不会想到1931年9月26日他在逃避日军追捕时,在一座树林中遇到的美国传教士那辆马车上拉着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山乡小姑娘,竟会变成他的妻子!这真是命运的安排。他现在还能依稀记得她那逗人爱怜的小样儿:穿一身农家自织的瓜条布裤褂,一双鸳鸯卧莲栽绒头的布鞋,拖着一根红头绳的小辫,双手侧枕在脸颊下面。还有在天津新开河的河滩上,雨过天睛,她光着脚丫儿,绾着裤脚,提着竹篮下河去捞螺蛳的可爱样子,一古脑儿像演电影似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重新闪现着。
  月亮在青色的天空浮泛着,那远射的清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也照亮了她那张美丽光洁的脸庞,她那妩媚的大眼,闪着月亮般的光辉。她那克服了娇羞的果敢神态,使她在外形的柔美之外,更增加了心灵美的魅力。她站在月光下,给李大波的感觉是她真像拉斐尔笔下那个头戴光环圣洁的玛丽亚,或是达·芬奇笔下面带微笑的蒙娜丽莎。她挽着他的手,把他拉进北屋。
  她拧开电灯。迅速从床底下的一个包袱里,找出那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麻纸书,翻开扉页,露出来一帧毛泽东小小的照片,她把这立在桌上,靠着墙壁,孩子气地说:
  “万顺哥哥,让咱们的大头目给咱俩作证吧,我们向他发誓,永不变心!”
  李大波这时的激动,达到了沸点。他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
  “对你,和对革命,永不变心!”
  他俩不约而同地都望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在有一颗红星的八角帽下,他们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领袖,正用那对慈祥的目光在祝福着他俩。那目光对他俩来说,就是一盏黑夜中的明灯,温暖着他们的心,在这间小屋四外茫茫的昏夜中,在这被白色恐怖紧紧包围的氛围里,他们的心中,充满了光明和对未来的追求。
  他俩紧紧依偎着肩并肩地坐在床头。李大波用手托起她那美丽的脸庞,她没有反抗。她扬起脸,用那么温存、柔顺、信赖和爱慕的眼神,看着李大波。这是一个纯治的少女在为爱情而委身给一个伴侣时所特有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多么惹人怜爱和引人做出相应的牺牲啊!李大波在这圣洁的目光鼓励下,勇敢地把红薇搂在怀里,热情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她;她把双手无力地放在李大波的双肩上,随后搂着他的脖颈,就像常春藤缠绕在树干上一样。她轻轻地哭了起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了,怎么了?……”李大波有些慌张地问。
  “万顺哥哥,我真的太激动了,……”眼泪从她的眼里迸溅着,但她却害羞地微笑了,她把脸扎在他的脖子旁边悄悄地说:“永远记住这个日子,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了,我是永不会反悔的。”
  “啊,你是我的至宝,作我的好妻子,让我们永远作革命的夫妻吧!”
  他激动地把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为她解着衣扣,在她耳畔小声地说:“别害羞,从这一刻起,我俩就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了!”
  于是他熄灭了电灯,躺在她的身旁了。
  皎洁的月光,从纱窗中斜射进来,小屋筛动着银色的雾幕。

  李大波每天上班,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情报,红薇提着菜篮子和王淑敏一块儿出去蹓大街,回来就伏在案头绘制通县的详图。在文庙的办公室里,李大波偷偷地仔细观察着日本在华北的第一个宠儿殷汝耕的行动。……
  殷汝耕自从日军在卢沟桥打响第一枪,就兴奋得整夜没有阖眼。他不断地给他住在北平东城大阮府胡同殷公馆的日本老婆井上慧民——传说跟日本皇族还有亲属关系,打长途电话,让她向东京的贵族、皇族亲属打听有什么新的绝密消息;他还给他住在北平的姨太太白紫荆,叫她专门走动权贵,搜集冀察军政要人的动向。他自己孤身留在通县文庙的大成殿里,日夜注视着日军的进展。
  他那细高条的身材,穿一身杭纺绸的白色裤褂,在已经用木板把孔子塑像遮挡起来的大殿里踱来踱去。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飘逸在他那白皙好看的长型脸上。他那中分的黑亮的发式,更加衬托出他那宽额头、大眼睛,一副精明的书生模样。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汪精卫酷似一对孪生兄弟。国难越是深重,这个率先投敌的蓟密区专员,就越是活跃。他亲自握住毛笔写下“手谕”,命令加强他的驻津办事处。他每天还要亲自用电话和日本驻北平代办若杉要、驻津总领事川樾茂对话,汇报情况,领取指示。他一边期待着侵略者的铁蹄加速进发;一边挖空心思筹划各种配合行动——加紧修建飞机场和把坦克车开往北平,就是他为日军配合卢沟桥进城迈出的第一步。他一心想在这次战事中,抢立头功。一个“华北五省自治”机构首脑的梦,已在他的头脑里如醉如痴地编织成。不久,他就指派曹刚,做为驻平津的联络代表。早年他在日本留学时曾和曹刚的父亲曹养浩同班同学,而曹养浩又跟土肥原贤二是莫逆之交,经过这几道关系,便把曹刚介绍给殷汝耕,但他却不知晓这个曹刚是个两栖的双料间谍。
  殷汝耕凭他的从政经验,推断蒋介石的思想内涵,他深知蒋本人对华北的国土感情,一如对东北三省一样,是会忍让地答应将来成为非武装驻地的自治区的。但是他万也没有想到这时跑出来一个共产党,竟然鼓动着前线的守军发起没有先例的反击。而且还打得那么勇猛顽强,不但两度夺回卢沟桥,还又恢复了龙王庙、京汉路铁桥的占领。他真有些垂头丧气。当他本人做蓟密区专员的时候,共产党领导的这个地区的几起重大的驰名全国的武装暴动,那恢宏的震撼山河的气势,使他心惊胆战,所以他从那时起就最恨共产党。他认为中国只有防共、灭共才能过安生日子,才不会动摇这个政权的根基。因此,他投敌之后,还念念不忘防共灭共,以致在他设制的那面三角形的五色旗上,还标出了“防共”两个字眼儿。
  但是经过这十几天的折磨,殷汝耕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因为曹刚从天津打来了秘密电报,获悉蒋介石用加急电报已把宋哲元从山东乐陵老家叫回北平,指令他跟日本驻屯军进行和平谈判。李大波来到他身边当秘书的时候,正是他由颓唐转为兴奋的时候。李大波跟着他参加一个接一个的宴会,在灯影怀觥交错中彼此祝贺着,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在滔滔不绝、口飞白沫的演说中进行着,他们讨论的问题范围很广,大至安排华北政权机构的人选,小至争论正在豆腐巷施工的殷汝耕长官府是不是还有必要在通县这个小城继续动工修盖。除此而外,每个人又都展开各种社会活动,例如二号人物秘书长池宗墨,虽然跟殷汝耕都是浙江温州的老乡,但却时刻想凯觎他的位置——纂位夺权,他佯称小肠疝气,潜来天津正找他的日本靠山、日本“黑龙会”①首领头山满的门徒、驻津日军新任司令官香月清司,进行秘密活动;曹刚也私访了好几次刚从东北赶来天津进行特务活动的“东方劳伦斯①”土肥原贤二②,一方面汇报情况,一方面向他讨封。李大波从卢沟桥战场,一下子调到这个迥然不同的敌伪机关来,环境变化之大,真有天渊之别,他生怕一时不习惯忘记这个鬼蜮般的处境,所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万别露出一丁点儿破绽。
  
  ①黑龙会——是日本最大的浪人团体,前身为“玄洋社”,为日本在中国进行间谍活动的最早特务组织。这个名字的意思是“超越黑龙江”,出现于1901年。头山满是该会领袖,他的党羽深入中国各阶层,从事间谍活动。著名的侵华战犯香月青司、土肥原贤二、广田、平沼,都是头山满的门徒。
  ①劳伦斯为西方著名的英国老特务,故称土肥原为“东方劳伦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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