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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交通站,休息了一天,冀原就把指派他到三十五军去搞兵运的通知传达给他。他虽然很想再见一面红薇,鼓励鼓励她,但那关系着军机大事和严格保密的问题,这种自由行动是完全不可能了。他怀着她一定寻找他,并为他担惊骇怕的复杂的惜别感情,化装成小商小贩,登上了去西北的列车。在归绥①军部,他受到了绥远省政府主席兼三十五军军长傅作义②将军的热烈欢迎。因为傅将军从早已递给他手头上的那张履历片上,了解到他曾经给被蒋介石下令由何应钦谋杀的吉鸿昌将军做过副官,又听说他参加过塞外的几处要塞的争夺战,不仅有实战经验,而且表现出作战勇敢,是一个难得的既有学识又骁勇的军官。于是,顺理成章的,傅将军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了一名副官。为了工作便利,他就吩咐勤务兵在副官值班室的办公桌旁,给自己搭了一副铺板做床铺,工作在这间方圆十二平米的小屋里,也吃住在这间屋里。他第一天踏上绥远这块苍莽大漠的土地,就感到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战争气氛。军部里整夜亮着灯,师以上的长官,整天都在开会;辎重车络绎于通衢大道;拉着捷克式山炮和陆炮的大车,都是骡马挽驾;一队一队的战士,神情紧张严肃,他们打靶回来,走过“羽山公馆”③时,都举拳高呼:“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的响亮口号,那一副敌仇同忾的豪气,使李大波心扉荡漾,欣喜欲狂。他唯一的愿望是尽快地熟悉周围的环境、了解军情,以便能对抗战出力,有所作为。所以他几乎是不分昼夜地阅读战况简报、情况汇编和骑马外出察看地形地貌,每天很晚,还在伏案写他的值星军务日志。傅作义将军对他衣食住行异乎寻常的简朴和对公务认真的严谨不苟作风,深为赞赏。
①归绥,即今呼和浩特。蒙语意为“青色的城”。
②傅作义(1895—1974)山西临猗人,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原为阎锡山部下。1930年参加冯、阎反蒋战争,任津浦线总指挥。1931年曾任三十五军军长、绥远省主席。参加长城和绥远抗战。抗日战争期间先后任第七集团军总司令、第八、十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司令长官兼绥远省、察哈尔省主席。日本投降后,代表国民党至热、察、绥受降。解放战争时任华北“剿总”司令。1949年1月底,接受中共和平鲜放北平条件,率部起义。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协副主席、国防委员会副主席、水利电力部部长。1974年4月9日病逝。
③羽山公馆:1936年春,日本在我国华北、绥远各地设立很多特务机关搞情报。设在归绥(呼和浩特)的是羽山喜郎为特务机关长的特务机关。经傅作义抗议,将特务机关改为“羽山公馆”。
六月初一天的清晨,李大波刚随着司令部的后勤人员到教场出操回来,就在他住宿的窗前,看见了渐渐走近的傅作义高大魁梧的身影。窗子是黎明时为了透透新鲜空气打开的。将军那显得有些硕大的头探进窗里,白胖的长脸上闪着一个凄苦的笑容。他用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李涛①副官!”
李大波正在打紧一只腿上松散下来的裹腿,听到呼唤,见是军长立刻立正敬礼:“有!军座请进!”
傅作义迈着大步,走进值星副官室。他今天穿着一身淡灰色薄毛料的军便装,衣服十分合体,使他显出既威武严肃又有几分倜傥风流。他的眼睛很大,闪着一种威严的光芒,紧皱着双眉。李大波立刻从他那张大人物才有的老成持重气质的脸上,发现他此刻心里正在焦虑和忧愁。
“军座有何吩咐?”李大波对将军这么早来到他的住室心里有点吃惊。
“你坐!”傅作义坐在一把宽扶手椅上,看一看办公室寂静的还没有一个人,便指一指凳子说,“我是来跟你商议一件事。”他沉吟了一会儿,吸着了一支烟,忧郁地接着说:“我刚接到通知,说是今天十点钟,板垣征四郎②要来访问我,这小子刚提升了关东军参谋长,就忙不迭地到咱绥远来,你估计他此行找我会谈什么?”
①李大波此时用的化名。
②板垣征四郎(1885—1948)日本战犯,陆军大将。1931年任关东军高级参谋,参与策划“九一八”事变。日本侵占东北后,任伪“满洲国”军政部最高顾问。1936华任关东军参谋长。1938年5月起任陆相,积极扩大侵华战争、并制造张高峰、诺蒙坎事件。1939年9月任日本侵略中国派遣军参谋长。1941年转任朝鲜军司令官。1945年4月任日本第七方面军(驻新加坡)司令官。日本投降后,经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处绞刑。
李大波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估计板垣此来,不外乎是兜售他的‘华北自治’方案,也想用于绥远。由于蒋先生铣电命令不抵抗,日本垂手而得东三省,这更增大了板垣的胃口。热河的失守,更助长了日本侵略的野心。去年11月,又唆使汉奸殷汝耕就在离北平20公里的通县,成立了傀儡政权‘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划出了22个县,直到长城脚下,与伪满衔接;今年春天,又指使伪蒙军侵占察北六县,形势对我们已危如垒卵。依我看,日本的下一步就是想夺取我绥远大青山以北各县,把魔掌伸向甘肃、宁夏、新疆三省,以期实现他的‘满蒙计划’。我看他板垣此来必是抱着这种图谋。”
“是的,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今天会见,我打算带你参加。你吃了早饭了吗?”
“在伙房吃过了。”能够参加这么高层的活动,是李大波所翘首盼望的,但他依然有点受宠若惊。
“呃,我已经容忍的够多了,”傅作义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去年,我们在新旧城之间的地带,盖了一座九一八纪念堂,又在旧城北门外公主府盖了一座抗日烈士公墓,树了一座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这也招惹了小鬼子,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就跑来找我提抗议,他说:‘这破坏日中亲善’,要求改名。那时,我怕小不忍则乱大谋,硬是将九一八纪念堂改为公共会堂,将抗日烈士墓改为烈士公园。你看,这不是骑着咱脖子拉屎是什么?简直太欺负咱中国人啦!今年开春,羽山这特务龟孙,又跑来要求我答应他在咱包头飞机场内单独修建一座日本飞机仓库。我没有答应,严词加以拒绝了。可是,他们竟不顾我的表态,竟然从天津运来大批钢板、日本技术人员和大批工人,强行修建!你看他们蔑视咱中国到何等地步!”
他气呼呼地停止了说话,紧吸了两口烟。
“那后来怎么样了?”李大波关怀地问。
“怎么样?!我当然向羽山喜郎提出了严重抗议。同时,我还下令包头县政府派警察和地方保安队进驻,在机场内搭起帐篷,长期露营演习,才用武力制止了日本人这次动工。啊,简直太欺负人啦!”他长长地吁了一口闷气,看一下腕上的手表,“时间不早了,跟我同车到省府去吧!”
“您看,我就穿这身军服可以吗?”
他点点头,熄灭了烟,迈着阔步,挺胸昂首地走在前面。
接待仪式是在绥远省政府正厅里进行的。板垣征四郎是昨天乘飞机直接由东京羽田机场起飞来到此地。昨夜他就宿在“羽山公馆”,跟羽山喜郎和驻在化德①的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②,研究了大半夜关于如何进一步分化收买蒙奸德穆楚克栋鲁普(德王)和收编李守信、匪首王英的伪军,以及和伪满部队联合侵占绥远的今后谋略方案。他穿一身笔挺的土黄色日本关东军的军服,带有踢马刺的长筒皮靴,胸前戴着绶带纹章,腰间佩着短剑,精神抖擞,趾高气扬,完全是一派日本军人少壮派的骄横气质。跟着当翻译的两名随从人员便是号称“中国通”的归绥特务机关长羽山喜郎和化德特务机关长田中隆吉少佐。他俩都穿着一身显得有些短小的日本式的派力斯毛料西服,留着仁丹胡。
①化德,现为内蒙古自治区的一个,在乌兰察布盟东部。盛产农产,畜牧以马著名。
②田中隆吉,日本侵华骨干,特务分子。曾在关东军服务。一二八淞沪抗战时,曾与日特川岛芳子制造马玉山路枪杀日本僧人事件,以为战争借口。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按照傅将军的吩咐,既没有悬挂孙中山的肖像,也没有悬挂蒋介石身着大元帅服的半身照,而是在屋子正中央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副锦绢绫子、裱工精美的岳飞“满江红”的中堂。这宫殿似的屋宇,光线有些暗淡。但是傅将军依然能用他那大而有神的眼睛,凝眸细睹这位他久闻盛名的侵占东三省的“魔王”那扁平大脸上的细微表情。
宾主道过一般的寒暄后,屋里沉寂下来。傅将军脸上浮着矜持的神色,下决心不先开口。板垣征四郎在难耐的寂静中,打破了沉寂,扁平的大脸上,浮上一层在这种外交场合才有的笑容,说道:
“我已久仰傅将军的英名,长恨无缘相识,所以这次乘飞机专诚前来拜望,以表示我的钦敬。”
傅将军那白皙的长脸上,微露出一个淡漠的浅笑,操着山西临猗的乡音,用平静的声音说:“不敢当,不知阁下此来有何见教?”
勤务兵送上盖碗茶,又急匆匆退下。李大波把门掩好,坐在傅将军对面的靠背椅上,认真地听着,聚精会神地在小本上做着记录。
“是这样,傅将军!你我同是行伍出身的军人。”板垣揉搓着两只手指短粗的大手,表示亲昵地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就是喜欢直率,你我不是那些爱用权势、惯耍阴谋的政治家,哈!哈哈!我坦率地说,军长,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两个兄弟国家,应该互相亲善,不应该仇视,影响我们两国的邦交,阁下以为是否?”
“这兔羔子,大炮都架到大门口了,还腆着脸讪不搭地大谈什么亲善哩!”傅作义在心里这么骂着,板起脸说:“板垣先生,诚如阁下所说,作义乃一介武夫,不过我以为,中日亲善必须平等互惠,以互相尊重国家领土、主权完整为前提,窃以为如以‘亲善’作幌子,而迫使一方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那就根本谈不上亲善。你以为然否?”傅作义也以同样询问的语调回答着他。
屋里的空气沉郁下来。板垣的扁平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和惊讶相混合的神态,两位特务机关长伸长了脖子,好像有一根棍子,戳在脊梁骨上,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们的上司。从“九一八”事变以来,可以说,还没有一个中国军政界的要人,敢于用这种侃侃而谈、理直气壮的口吻跟他这样说话。李大波也怀着紧张的心情望着宾主双方,急切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他感到,五年中,这群骄横的嗜血豺狼,已经听惯了绵羊似的“陪礼道歉”、“深表遗憾”、“遵从睦邻邦交”之类屈辱的话语言词,就像娇惯的孩子被宠坏了一样。但是出乎李大波的意料,板垣不但没有像他历次在中日交涉的会议上那样趾高气扬的蛮不讲理,反而厚颜地谄笑着说:
“请将军不要误会,我这次来是绝对本着日中亲善原则的,特别是对颇富盛名的傅将军个人,有所奉告。”
这时,羽山喜郎和田中隆吉打开一个包裹,从中拿出一个很厚的本子,递到板垣手上,板垣把它双手托着,放到傅作义脸前的小茶桌上,边作着手势,边说道:“我给您带来一件稀罕的东西,请将军亲自过目。”
傅作义睁大那对圆眼,用锐利的目光,扫描着那个厚厚的、用五百镑道林纸铅印的本子,见是冀察政务委员会宋哲元①与日方秘密会谈的协定副本,心里暗吃一惊,但马上就收敛了他那不易觉察的震惊,而显现出一种对此淡漠与早有预料并不感稀奇的样子。
板垣那扁平的大脸上,又浮现着比刚才更加谄媚的笑容说:
“我代表帝国政府和军部要奉告将军的是,虽然宋哲元和我们已经签了协定②,但我们认为宋哲元在华北的声望不够,领导不起华北来。傅将军是中国的伟大人物,是华北的名将,在华北的威望最高,应该为华北人民作一番事业,改善日、中关系。我们大日本帝国将全力来支持你。……”
①宋哲元(1885—1940)山东乐陵人,字明轩。曾在冯玉祥部下任师长、总指挥、热河都统。国民党统治时期,先后任第二十九军军长、察哈尔省政府主席。
②这里所指的是1936年4月28日冀察政务委员会与日本秘密签订的华北防共协定。
傅作义听到这里,晚上感到一阵烧灼,立刻截住他的话,板起脸严肃地正告他:
“板垣先生,我有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