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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信拉倒,到家一看,我爹没在家,这半天就是等我爹来着。”
“等着了没有哇?”红薇插话地问。
“当然等着啦!这不!”鱼儿指着他棉衣的下摆说。
红薇急忙用一把小剪子,拆开上衣的贴边,取出一封叠得极小的信。
王妈妈掌上灯。红薇就着灯亮看见那纸条上面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明天上午立刻偷着搬家。我已带鱼儿看过那间房,他会带你去。一定。”
又做了一句补充:“打听出大波的地址很好,我们一定设法去营救。”
王妈妈不放心,她问红薇:“写的是啥呀?”红薇便把万祥让明天搬家的事告诉了她。王妈妈又拍着手巴掌着急地说:
“哎哟,又搬家?!咱这是吃了耗子药了咋的?”
“没办法,妈妈,咱只好按万祥哥说的办。”
鱼儿这时便把他看过的河滩的房子,描述了一遍,鱼儿说:“那房子就在河滩上,离我家可近哩!”
那晚上吃过饭,等鱼儿洗完脸去睡觉,她俩就开始收拾要搬的简单东西。
三
曹刚在日租界明石街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寺,从艾洪水嘴里得到红薇的地址,立刻就坐上日本特务机关的一辆吉普车,赶往北京。他回北京本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让他在华北军政要人间搜集的有关对汪精卫逃离重庆前来参加所谓“和平建国”的反映,向今井武夫作全面汇报。现在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去景山公馆向理查德通告红薇的信息和近况。
他驱车赶到北平时,已是午后三点多。他和今井武夫预约的时间是在明早九时,所以现在他便指示司机把车开向景山前街。
汽车开过了被如血残阳照射的古老故宫,远远看见了那高高煤山的黄亭映入他的眼帘,然后驶入前街,又转向后街。戛然停在那有鎏金饕餮门环大红铁门前的公馆前面。虽然经历了这场中日的战火,可是他感到这个美国传教士的门庭,依然是那么威严又那么红火。他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不由得想起他头一次到这个宅门来执行任务时的情景。那次是理查德宴请李顿国联调查团的全体团员,场面是那么宏大,宴会是那么阔气,他还记得这些大阔佬,个个穿着黑色燕尾服,雪亮的白衬衫,个个全像南极的肥胖企鹅;只有德国的恩利克希尼博士穿的是他的国色——蓝色夜礼服,活象一只大翠鸟。那时候他是多么寒酸。如今这场战争使他平步青云,握有实权,又有财物,上通下连,神通广大,真使他有些踌躇满志了。
在他自鸣得意的时候,他按响了门铃。门开了,门楣下站着理查德的忠仆爱狄。他照例穿着月白色的号衣,一看见客人是那年“家庭盛会”时,闯上门来打了他一个响脆耳光的“妈拉巴子”不绝口的社会局缉查科长曹刚,他立刻换上笑脸,赶紧跑向书房禀报。
书房里,理查德正在和他的几名亲信教工开会,商讨如何适应日本占领下适逢欧战①爆发的新形势又能开展忠于美国的活动。在座的自然少不了青年会的总干事梁小楚;还有秘书顾仁恕,就是送红薇去金陵修道院的理查德得力的助手;另一个是陈博渊,这个人过去一直是三青团的领导——教育长,还曾担任过蒋介石的宗教顾问,他还擅长养狗技术,他本人不辞辛劳,还给宋美龄亲手豢养了十几条名贵品种的洋狗。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军队大溃退,他南下北来,悄悄地被派在北京,隐藏在爱斯理堂,当一名普通的传教士,结交大学的教师、教授,专事搜集情报。在武汉珞珈山,他还担任着三青团训练杀人技术的训导长。他想把这项暗杀的工作,通过农村的教徒,贯彻到“反共”的专项课题里去。再有一位是主人理查德的美国同胞、同工毕环宇。他和这位生于中国、号称“中国通”的毕先生的交情,不下于跟那位“反共布道家”龚斯德的友谊。他也是蒋介石的顾问,自称是研究共产主义和反共理论的专家。最后一位,是这个公馆的“至上皇帝”,那就是司徒雷登教务长。
①1939年9月3日,由于和德国在波兰问题上的分歧,英、法对德宣战,欧洲大战爆发。
当爱狄匆忙跑进来的时候,屋里这群人正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口飞白沫,争议得正热烈。
“老爷,那个日本侦探曹刚又来啦!”爱狄喘息着说,“见不见他?……回话晚了,他又该骂街打人了。”
理查德吓得脸上立刻变了颜色。“这条狗,又闻到什么味儿啦?你,你没有说我这儿有客人在开会吧?”
“没有,我哪能那么傻呀?”
“好,爱狄,”他看一看手表,“就说我在吃午茶,请他到餐厅去。”
爱狄小跑着走了。他伸开双臂往下按捺着说:“请大家务必低声说话,这人是个很凶的日本特务,他来——绝不是没有缘由的。不要让他发现你们。这条狗!”说完他就急忙退出去,顺手关好一道一道又高又大的橡木门,向餐厅走去。
曹刚迈着鹅式大步,穿过花厅,来到墙上挂着很多油画肖像的大餐厅时,理查德早已坐在餐桌边装着边看报纸边喝咖啡。一看见曹刚,便站起身,脸上浮起可掬的笑容,伸出手,打着欢迎的手势,用流利的中国话说:
“曹先生,一向可好?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致谢呢。”
“哦,我的时候,向我致谢?!”曹刚微笑着眯缝起小眼儿,嘴角上浮起两个绿豆粒似的小坑儿,有点诧异。
“是呀,当然要致谢喽,您那么周到地照顾乔治,要没有您的关照,说不定他早就死在通州了。”
“哈,小事一段。这次我来府上……”
“有何贵干呀?请尽管说。”
“有好消息。”曹刚带着买好的神秘微笑,凑近理查德。
理查德咕噜着眼睛,心想:“这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日本特务能有什么好消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是他不敢得罪他,便殷勤地说,“请坐,您随便吃一点茶点吧。”他按了一下桌铃,爱狄走进来,“给曹先生端咖啡来,您需要加一点蜂蜜和威士忌吗?或是白兰地?我这儿还有自己调制的美国酒——马提尼酒,您不想尝尝吗?”
曹刚要了加白兰地的咖啡和马提尼酒两种。他仔细地品尝着。
“不错,很像日本的甜酒。”他赞扬着,频频点头。
“您有什么好消息,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曹刚说出了最近通过可靠的内线,侦察到红薇的行踪,并说她姘居的“共党头目”已被擒获,有可能通过让她探监的方式,摸出天津中共地下组织或将她也逮捕的打算。“这是日方的计划,我因与先生有几面之缘,所以特来通风报信,看您有何打算?”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的确使理查德惊诧得目瞪口呆。过去他曾在这个山野村姑身上花了不少本钱,一方面希望她成为征服中国农村那些“饭碗教徒”的心理试验品,一方面又希望把这位美貌出众的“东方美人”作为尤物钓饵,有一天引进美国上流社交社会。过去他几经周折——从南京逃跑,又从遵化老家追索回来;得到信息,又派乔治追踪到通县城里,都不曾放弃过这个在饮马河畔使用蒙汗药骗来的小姑娘,还因为他向他的宗教领袖穆德夸下了海口。等乔治从通县死里逃生回来后,他得知这个到手的尤物是完全失掉了,他懊丧了许多时日,失望透了。现在,曹刚的到来,使他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又蠢动起来。这次比往次的欲望似乎更强烈。因为不久前总领事詹森把他召到美国使馆,吩咐他说:
“我说狄克,这次我回国述职,美国对‘花生米’真是失望透了,自开战以来,中国的领土,已让他丢掉了大半,而他每次仓皇撤退,总说是‘诱敌深入’,眼看‘诱’到重庆了,还要‘诱’到哪里去?大家都说无非是糟踏我们的美援,那么多的美式装备全被国民党兵丢下弃阵而逃,这是一个无底洞!我们背上这个包袱,骑虎难下,不援助他吧,又怕日本真的独占了去,我回国期间,正赶上罗斯福总统就中国问题特别召集了一次小型会议,史迪威①大使也出席了。由于蒋介石的军队连新开辟的那条滇缅公路都没把守住,遭到了日军的封锁,史迪威将军特别生气。这次将军特意谈到了中共方面延安及其敌后的军事力量,他说,如果没有这支深入敌后的强大武装,日本早已打到重庆这个小朝廷来了,是他们牵制了日军的兵力,所以他主张一视同仁应给予中共军队以物资援助,以利打败日本。因此,总统指示,今后在华的人员,务必多注意中共方面的发展,尽量地给予协助。虽然蒋介石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仍在大力反共,但我们考虑的是世界全局。”理查德听到这个新精神后,正通过教徒寻找通向中共地下的渠道,可是经历了一年的探求,毫无成果。曹刚带来的这个消息,正好使他内心燃起新的希望,他高兴地搓着细长多毛的白手,笑着说:
①史迪威(1883—1946)美国佛罗里达州人,1904年西点美国陆军军官学校毕业。1921年到中国,曾在美国于山西设立的红十字筑路工程队任职。1927年后,任美军驻天津部队参谋长、司令官。旋任美驻华大使馆陆军武官参赞。1941年任美国第三军团司令。1942年任中印缅战区美军中将司令兼中国战区总司令蒋介石的参谋长,因与蒋发生矛盾,1944年被美国政府调回,后任美国陆军地面部队司令、第十军军长,1946年病故。
“曹先生,我简直更要感谢你了,你知道,我和我太太以及全家,是多么疼爱蓓蒂!我们终于得到她的消息了。我想请教一下,您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依敝人拙见,您应该赶紧派乔治把她接回来,切断她和共党李大波的联系。”说到这里,曹刚凑近理查德,贼头贼脑习惯地向空无一人的屋子四周看了看,才接着说:“我再向您透露个消息,日本军方了解到这个共党是发动通州事变的元凶,二十九军宋哲元的代表,可能要受到枪决的下场。嘿,要是别人,蓓蒂就要抓去陪绑,因是您的养女,我才给您来透这个信息。”
理查德自然又一番千恩万谢。曹刚这才压低声音说:“不用客气,咱们是一事,我知道美国是我们中国的朋友。您可别把我当成日本走狗。不久,我还要绕道去重庆汇报工作哩!”
这一席话倒使一直怀疑他政治身份的理查德吃了一惊。他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句:“这婊子养的,真会有这种事吗?”但他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来。曹刚留下红薇的地址,嘱咐着:“快点办,别让逮她的人抢了先。”便告辞了。
理查德一直送他到大门口,“要不要给他点赏钱?”心里这么盘算着,直到他看见门前停着一辆插着日本特务机关小旗的汽车,才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肯定这曹刚无疑是一个两面特务了。他鞠着躬说:“承蒙帮忙,曹先生,如果您需要钱的话,请别客气。……”
“好吧,如今我已不缺那玩艺儿啦!我这是纯粹为友谊而来的。”曹刚边说,边退着走,不知不觉地双手扶膝,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鸡啄米的鞠躬礼。
四
今井武夫这些天特别繁忙。自从在“北光丸”上把汪精卫和周佛海一伙接到上海,又陪他们乘飞机去东京与新内阁平沼骐一郎、陆军、外务、大藏各位大臣以及前首相近卫举行了一系列的会谈。今井武夫陪着参加的最长、也最具体的会谈,是汪精卫与陆相板垣征四郎的会议。会议的内容大到日本早在卢沟桥事变后扶植的维新与华北两政权的合并,细到“和平政府”“还都”后的“国旗”设计。今井武夫坐在内阁大厦,感到精神轻松。自从中日开战三年以来,早已打破了近卫“三月灭亡中国”的神话,他内心一天比一天忧虑。他觉得日本像占领东三省那样容易而漫不经心地诉诸武力的错误,是触犯了用兵的根本原则:逐步增加兵力,不停地为敌情所左右,蚕食般地扩大作战,是犯了泥足深陷的大忌。无论是占领南京、武汉,还是徐州作战,继而又进攻广州,始终没有抓住解决事变的契机。现在终于跳出了个汪精卫,闪出了一位有资格代表中国中央的大人物,使他顿时感到像在地狱里遇见神佛一样地产生了信心,又像在渡口遇到渡船似地给他以宽慰。他这些天的辛苦,都溶入这难得的轻松心境中了。
经过20多天断续的谈判和旅游观光,他和他的一群幕僚——除影佐、犬养、矢野三人以外,又加上了海军大佐须贺彦次郎、外务省秘书清水董三,陪伴着汪精卫一行人等,由日本的芝浦港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