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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感觉与昨天晚上在林彪办公室支部大会上完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的人都簇拥着他,敬仰着他。一到礼堂门口,空军司令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就迎了上来,一张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吴司令今天一早就让我赶来听你的讲用报告,我这是刚刚赶到,一分钟也不愿意迟到。”主持会议的空军副参谋长王飞身材瘦高、神情精明,他迎上来亲热地对林立果说道:“礼堂全坐满了,还有好多通知范围之外的人都争着来听,大家都对你很崇拜。”身材魁梧的司令部办公室副主任周宇驰黑红的长方脸上也堆满了笑容,他兴高采烈地说:“今天你一定会放一颗最伟大的政治卫星。”还有更多的人簇拥上来,林立果的感觉好极了。几个女电话兵很崇敬地挤上来,对他说道:“林副部长,我们也想听您讲用,他们不让我们进。”林立果看着她们一张张水灵灵的俊俏面孔笑了,指着副参谋长王飞说道:“你们求王副参谋长。”王飞笑着挥了挥手,说:“你们进吧。”几个女电话兵笑着说道:“谢谢林副部长,谢谢王副参谋长。”便手拉手跑上了礼堂台阶。
当林立果被人们簇拥着登上主席台时,全场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人们一次又一次振臂呼喊起了“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的口号。到了这种时候,林立果觉得自己雄姿勃发,气吞山河,他把提纲往讲台上一放,就感到自己进入了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状态。昨天在叶群主持的林办支部大会上,他不过是一个垂头丧气的中学生,今天在这里,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了。他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有今天这样高超的讲演天才,他的讲用被一阵又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所打断。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一次又一次在主席台上站起身,领着全场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林立果越讲越神采飞扬,讲到精彩之处,他居然有了与父亲一样果断绝对的口气,大量使用“最”字:“最正确”,“最重要”,“最光荣”,“最伟大”,“最宝贵”,“最深刻”,诸如此类。全场狂热,他也狂热,在此起彼伏的狂热中,他的报告从早到晚讲了整整一天。讲用结束后,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吴法宪的老婆陈绥圻再一次带领全场数十次高呼:“向林立果同志学习!向林立果同志致敬!”接着,主持会议的副参谋长王飞在结束语中热烈地评价林立果今天的讲用是“真正放了一颗政治卫星”,并且向全场再一次宣布了“吴司令一向非常欣赏立果同志的天才、全才,吴司令说,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调动,空军的一切都可以由立果同志指挥。”会场响起了更加狂热的“向林立果同志学习、致敬”的口号。
几天以后,空军司令吴法宪在空军“三代”会议上宣布:“林立果是一个天才,是一个全才。”他还明确表示:“要向林立果学习,在林立果的领导下工作。”随后,关于林立果是“天才”、“全才”、“超天才”、“全局之才”、“第三代接班人”的说法在全军迅速流传,他的讲用报告也以录音、手抄、油印及铅印等方式传遍全国。
第七十七章
房门哐地一声被打开了,一道光亮刺眼地照进黑暗的房子里,卢小龙双手被反捆着吊在房梁上,脚尖微微沾地,身体晃荡。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是几个月前被提拔为公社副书记的原刘堡大队支书刘仁鑫,他矮矮瘦瘦地背着手立在光明中,一张老鼠脸上的三角眼阴冷地盯视过来,他问:“你想好了没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卢小龙吃力地抬眼看了看堵在房门口的一群人,又眯上眼极力用脚尖够着地,减轻吊在绳索上的胳膊的剧痛,脚尖踏不实地,身体悠悠地晃着,听到绳子在房梁上磨动的轻微声响。一入秋,他就被作为“5。16反革命分子”扭送到公社革委会大院,审讯、捆绑、吊打了几十天,现在,从上到下都是血糊糊的。
大概是屋里窒闷的空气被置换了一些,刘仁鑫的眼睛也多少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背着手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踏着步子很权威地走了进来。这是一间泥地砖墙的空房子,四面的窗户都被砖头堵死,是个很适合关人的地方。刘仁鑫看着像虾米一样弯着腰撅着屁股吊在房梁上的卢小龙,用威严而宽大的口气说道:“这是最后一天的机会了,你要老老实实交待全部反革命罪行。”卢小龙咬了咬嘴唇,尝到了血腥味,自己的头被打破,眼角被打破,鼻子被打流血,嘴角也被打破,然而,他还是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反革命罪行。刘仁鑫背着手绕着他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宽大为怀地左右轻轻打了他几个耳光,指着他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揪起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起来。卢小龙晃了晃头,抖开刘仁鑫的手。刘仁鑫一下恼了,抡起手抽了他几个耳光,说道:“说你不识抬举,你还真是不识抬举,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卢小龙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抿了抿嘴,将血水吐在地上,倔强地眯起眼,冷蔑地一言不发。
刘仁鑫恼羞成怒了,他突然抡圆了胳膊,一左一右狠狠地抽起卢小龙的耳光来,像是抽打一匹惹恼了主人的烈性骡马。卢小龙躲闪着,吊在绳子上的身体晃着,脸顿时麻木地肿胀起来,腮帮子里边肿得连牙都合不上了,他还是不屈地沉默着。刘仁鑫打累了,左手一把揪住他的头发,盯着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好赖?想对你从宽处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他看了看自己被打疼了的右手,握了握拳,活动了一下几乎弯不过来的手指,恼羞成怒地唾了卢小龙一口,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尖哪?大伙都得供着你,你不过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说着,他更加用力地向后揪住卢小龙的头发,扳起卢小龙的脸:“你今天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交待你的反革命罪行,这是给你最后的机会,听明白没有?”他又唾了卢小龙一口,痰水顺着卢小龙的脸颊流下来,流到卢小龙的嘴唇上,卢小龙抖了抖,将它吐到地上。刘仁鑫尖着下巴嚷道:“你还敢唾我?”重重的一拳打过来,卢小龙鼻嘴一阵剧痛,一股浓腥的鲜血充满了口腔。他蠕动着嘴,知道两颗门牙被打掉了,他连血带牙噙在了嘴里,想唾出来,又觉出将牙齿唾出来是交出武器的投降与屈辱,便就着汨汨不断的鲜血仰着脖将两颗门牙咽下去。当粘稠腥热的鲜血裹送着门牙到达喉咙口时,他一阵哽噎,像吞药一样用力一咽,有一颗牙硌在了嗓子眼上,一阵咳嗽,又呕到口腔里,他闭着眼,等口腔里的血液又充满之后,再一次用鲜血将第二颗牙齿冲服了下去。他抬起迷迷糊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刘仁鑫。
刘仁鑫大概也看出他掉了门牙,便多少泄了一丝怒气,喘着气盯着他,最后,像领导干部一样背起了手,用比较和缓的口气说道:“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好好想一想。”说着就往外走,临走,对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轻轻努了努嘴。满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走上来,解开吊在房梁上的绳子,又用力向上一拉,将卢小龙吊在半空中。彪形大汉把绳索系好,再用力一推卢小龙,卢小龙顿时像挂在铁钩上准备切割的一扇猪肉,鲜血淋漓地摆动起来。彪形大汉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好好想着点吧,别给你活路自己不走。”说着一摆头,和剩下的人一起拉门上锁出去了。
卢小龙在黑暗中被悬吊着,文化大革命到了第五个年头,这是他第三次被关押,这次关押的时间最长,受的罪最大。此刻,自己像一根炸焦的麻花飘在空中,又像任人拳打脚踢的沙袋沉甸甸地挂在房梁上。这个小屋比北清大学的危险品仓库更昏暗,只有几丝光亮从门缝里刺进来,看见灰尘在刺刀一样的光亮中闪烁。他觉出了自己的可怜,懵懵懂懂中,眼前浮现出父亲高大的身影,父亲背着手站在面前,似乎在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自己。他还想到了妹妹卢小慧,一双大大的眼睛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江青的影子也在眼前浮现出来,她戴着眼镜半侧着身,只看见她的头部,她似乎正在严肃地讲着什么。黑暗中听见搪瓷盆里铝勺翻动的声响,听到小动物在黑暗的墙角溜溜溜地跑来跑去,这和几年前关在北清大学危险品仓库里一样,也有老鼠,却没有猫了。自己已经被关押了30多天了,他在墙上刻着印记。他也曾想过绝食,然而,面对刘仁鑫这样猥琐的人物,他拒绝了这种斗争方式。
就像刚才不愿把自己的门牙吐出来一样,他不愿意承认对方关押自己的权利。
他像死羊一样被吊在这里,闻到的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吞咽两颗门牙在嗓子里留下的划动感觉,标出了它们经过喉咙、食道到达胃中的轨迹,在那里,胃酸会腐蚀它们,如果它们经不住腐蚀,就会变软,经得住腐蚀,就还坚硬,然后,弯弯曲曲经过小肠大肠,旅行整个消化系统。自己的五脏六腑朦朦胧胧在眼前出现,肠子弯弯曲曲地团在那里,变成山上的小路,缠绕来缠绕去。刘堡村在山路的缠绕中如烟如雾,窑洞飘飘渺渺,梯田闪闪烁烁。阳光像破碎的玻璃,成堆地倾倒在刘堡村上,轰隆一声摔得粉碎,玻璃碎碴向四面飞溅。他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特别的声响惊醒了他,在晕眩中,牢房似乎又被打开了,一门光亮横着倾泻进来,像是河水从绝堤口喷出来一样,源源不断地塞满了黑暗的小屋,觉得有几个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还有人在拨拉自己的头,摸自己的鼻子。似乎听见他们说:“还有气。”他被从半空中放下来,像只死羊一样趴在地上。双臂还被反捆在后边,已经完全麻木了,觉不出胳膊的存在,只觉得从肩膀往下失去了东西。听见有人说:“慢慢松绑,要不,血一下涌上来,他就没命了。”
有人给他稍稍松开了一点绳子,他还是趴在潮湿的泥土上,因为被捆得像虾米一样,所以,便几折几弯地趴在那里,下巴在地上,脖颈下的一段胸脯在地上,膝盖在地上,脚在地上,屁股高高地撅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渐渐觉出了胳膊的存在,一道道绳索的勒痛显示了出来。胳膊的苏醒是从肩膀逐渐往下的,先是大臂觉出了疼痛,而后是肘部觉出了疼痛,最后是小臂觉出了疼痛,他微微动了动手,手仍旧麻木不仁,绳子还在肩膀、胳膊上捆着。又过了很长时间,他们把绳子完全解开了,踢了他一脚,他翻转过来,侧躺在地。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用脚轻轻踢着他,说道:“起来,跟着我们走。”他试图用手将自己撑着爬起来,然而手一软,又趴倒在地。上来两个人架住他,把他拖起来,脑袋一阵发飘,两脚也绵软空虚,只能像被猎人打死的狼一样,靠着猎人的身体竖在那里。听见耳边响起呵斥声:“好好自己站住。”他也试图两脚着地,然而,两条腿拒绝承担支撑体重的责任。听见又有人说:“吊的时间太长了,得慢慢醒一会儿,就这么架着他,醒他。”
终于,两条腿慢慢有了真实的感觉,身体对自己的重量也有了感觉,他喘着气慢慢踏实了双脚,又慢慢睁开了双眼。房门亮着院子里的阳光,屋子里站着四五个人,两个中年汉子一左一右架着他,一脸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抱着双肘打量着他,这时说了一句话:“你小子挺硬的嘛!”接着,他撇了一下嘴,吩咐道:“给他脸上的血擦一下。”有人跑出去,一会儿,拿来一条脏抹布一样的湿毛巾,在他脸上一下一下擦着,脸上的伤口遇到水灼灼地疼痛,干枯的血痂,在湿毛巾的润湿下被一块块擦掉,脸上有了清凉的湿意。一块又一块疼痛描绘出了脸上的伤痕。擦完了,彪形大汉依然抱着双肘站在那里,看着卢小龙问道:“自己能走两步吗?老实告诉你,今天是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老实实交待。”说着,他向外摆了摆下巴:“还是架上他过去吧。”
他被架着迈出了门,两条腿像还未揉过的发面一样软乎乎的,踏不实地,那感觉像在白云堆上走路。公社革委会的大门朝北,东南西三面都是砖瓦房,自己被关在西南角的一间小房里,现在,他们沿着正方形的对角线斜着穿过大院,朝离大门口较近的一间房子走去。太阳明晃晃的刺眼,在公社灶上做饭的崔老头瘦瘦高高地立在那里,一脸善良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他被带进了一间十分脏乱的大办公室,在办公桌的后面,居中坐着一个模样生疏的中年人,有棱有角的四方脸,一双水平的眯缝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