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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隔绝的荒岛上发现了人烟。
两边的大山静极了,山上有石有土,稀稀疏疏长着一些小树,在寒风中乌七八糟地瑟缩着。他回到院子里,跺着脚走来走去,这个人口分散的生产大队是他的社会调查必须包括的案例,他也可以直接跑到村里去,他有的是办法混口饭吃,也有的是办法坐到炕头上和农民聊天,只不过他想先从大队干部那里了解一下这里综合的情况:人口,劳力,生产小队的分布,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农民的收入,几年乃至十几年来的发展变化。而且,现在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不和大队干部打招呼直接插到村里,弄不好会引来怀疑,增加麻烦。这样想着,他站住了,突然看到院子里的一棵小树上吊着一截钢轨,树杈上卡着一根短粗的钢钎,他灵机一动,望了望远近的高山峻岭,想到了古时的烽火台,也想到了鸡毛信的故事。日本鬼子来了,放哨的放羊娃就将“消息树”放倒,这个山头的树放倒了,那边山头的人看见了,也将“消息树”放倒,一棵树一棵树传递过去,就将日本鬼子进山的消息传遍了各个村庄。他想了想,拿起了钢钎,虽然带着棉手套,还是觉出钢钎的冰冷,他抡起钢钎敲响了悬挂的钢轨,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中传送得很远。他停了一会儿,谛听着远远近近的回声,更有力地抡起钢钎,一下一下敲打着。
钢轨像个报警的大钟将声音传向四方,敲累了,他停住,接着,似乎听到迎面山上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谛听了一会儿,知道那不是自己敲出来的回声,眯着眼向声音的方向望去,在那边山顶上,背衬着太阳还没有升起的藕白色光亮,有个蚂蚁般的小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他又举起钢钎敲了三下,等自己敲的声音消失了,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也是三下。于是他笑了,将钢钎放回树杈上,在院子里加紧跑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敲来什么结果。跑一阵,便从自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冷窝头,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咬下来。缺了两个门牙,对付这么硬的窝头实在很困难,一不小心,湿润的嘴唇沾在冻窝头上,就要把皮粘掉一样。他拿起钢钎,将窝头垫在窗台的砖头上,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再把硬梆梆的窝头块放到嘴里慢慢噙化咀嚼。这多少有点像吃冰块,冰化了,才有了玉米面的软香。他一小块一小块地化着,嚼着,吃着,冰凉的感觉带着玉米面窝头的香味经过喉咙输送到胃里,激起更强烈的饥饿感,胃口痉挛地疼痛起来,那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暖热食物来满足的,然而,他只能耐心地一块块噙化着,咀嚼着咽下去。
当一个窝头这样吃完以后,又将窗台上的窝头渣也扫到掌心里,一仰头倒进嘴里,这一次,他一边咀嚼一边觉出了牙碜,窗台上的沙土也都跟着进了肚里,吃完了,从里到外更觉冰冷。
他在院子里跺着脚跑了几圈,看见那边山上下来人,远远地只见一身黑色的衣服,还有黑色的帽子。过了一会儿,人被屋顶挡住了,他来到大门口,原地跺脚等着。为了见面说话方便,他解开了棉帽的帽耳扣,寒冷的空气一下扑在脸颊和耳根上,又起了一阵寒噤。
听到路上石子踏响的声音,山上下来的人出现了,一看就是大队干部,一身黑棉袄黑棉裤,棉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的中山服,戴着一顶同样是黑色的棉帽子,个子瘦高,脸黑瘦,下巴挺长,一双眼睛聪明有神。他疑惑地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走上去,笑着说明自己是北京知识青年,因为想为省剧团编一个戏本,所以在农村跑一跑,收集素材。对方的疑惑立刻消除了一多半,露出了有些矜持的笑容。他袖着手与卢小龙一起走进院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将靠院门口那间惟一上锁的房门打开,请卢小龙进去。
屋里很暗,同样寒冷,桌椅板凳上都蒙着尘土,中间有一个铁炉,烟囱直着上去,再直角一弯水平伸出窗外。主人自我说明了身份:大队副书记兼民兵连长,姓马,叫马清宝,他算是很热情地说道:“我先把火生着。”就把铁炉里的炉灰漏净,团上几张旧报纸,用火柴点着,又撮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劈柴倒了进去,火带着烟冒了起来,将炉盖一盖,听见火呼呼啦啦地被烟囱往外拔着走。劈柴烧旺了,将炉盖打开,火焰蹿出两尺高,马清宝又搓起一簸箕堆在墙角的煤块倒了进去,一股浓烟一下冒了出来,他拿起火筷子捅了捅,煤块落下去一些,被盖住的柴火又冒上来,他就势又倒进去一些煤块,火和浓烟同时往上蹿。他拉上炉盖,看着窗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拍了拍手,卢小龙知道,这火算是生上了。两人拉着板凳围着炉子坐下,卢小龙和他聊了起来。毕竟在农村干了两年,对农村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对农村的干部心理也比较了解,问着问着,对方剩下的一点疑惑也都消除了,而且显然被问出了谈话兴致。
每到对方讲得有趣时,卢小龙都会不失时机地表示惊叹和称赞:“马连长对村里的情况真了解;马连长讲得真清楚。”卢小龙从挎包里拿出笔和本,一边聊着一边记录,这时的记录不但不增加怀疑,反而增加信任。谈着谈着,从炉盖的缝里看到煤火已经生着,烟没有了,红红的火正通过烟道呼噜哗啦地往外抽着,热气从铁炉子里散出来。马连长又站起身撮了半簸箕煤,打开炉盖转圈盖了一层,将煤火压匀,盖上炉盖,拿起铁壶掂了掂,里边还有水,就又打开炉盖坐在了铁炉上。这样,两人的谈话就更消停了。
谈到晌午时分,门外响起畏畏缩缩的敲门声,马连长隔着门玻璃看了看,对卢小龙说:“这是一个清理阶级队伍的对象,过去在国民党当过班长。你在一旁看着,这也是农村的情况,兴许能编到你的戏本里。”说着,他大喝一声:“进来!”门推开了,进来一个矮矮的老头,一顶旧毡帽,一身破旧的黑棉袄,他胆怯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马连长将椅子往后拉了拉,腾出一点地方,提高嗓门说道:“昨天我在你们村全体社员会上讲的话,你听懂了吗?”老头袖着手缩在那里,顶着红糟糟的蒜头鼻,连连点头道:“懂。”马连长拿起水壶,一边用火钩子整理着煤火,一边问:“懂了,你有什么表现哪?”老头嘟嘟囔囔地说道:“我昨天晚上都交待了。”马连长又将铁壶压在炉子上,撂下铁钩子,拍着手说道:“你交待什么了?”老头说:“我在国民党当过副班长。”马连长一下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矮老头说:“知道不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头连连点头说:“知道。”马连长又瞪了他一眼,问:“知道为什么以前一直不交待?昨天我点了你的名,把话讲到家,你才交待?”老头低着头说:“我糊涂。”“糊涂?哼!”马清宝在屋里来回走了走,并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在屋角远远地看着这幕戏,发现马连长对这个清查对象并没有发自内心的仇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地发脾气,那脾气或者一半是发给他这个收集素材的客人看的。
马连长训了一顿,老头走了。刚关上门,没说两句话,就响起了更怯懦的敲门声,这次,卢小龙隔着门玻璃也看见了,是一个相当好看的农村姑娘。马连长瞄了一眼,提高嗓门说道:“进来。”农村姑娘显然没敢用力,门推开一点,又推不动了,又用了一些力,才小心地把门推开。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还露着一些麦草,卢小龙一眼就看到布四边的麦草下露着鸡蛋。女孩也就十六七岁,皮肤白光光的,这让卢小龙有些吃惊,如此穷的山村里还有这么好看的女孩,浓眉大眼,俊俊地站在门边,她哆哆嗦嗦地将篮子放在门背后,又到马连长面前想说什么话。马连长背着手故作严厉地说道:“你爸爸糊涂,过去不相信党的政策,现在才知道坦白从宽,我刚给他落实完政策。”女孩垂着眼双手握在身前,相互轻轻地捏着。马连长在屋里走了走,注意到旁边的卢小龙,多少显出一些不自然。卢小龙站起来说道:“马连长,你先和她谈话,我到外面转一转。”他拉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出了院门,那个红鼻子老头正袖着手靠墙蹲在绿色邮箱的下面。老头抬起一双迷糊的小眼睛直直地看了看卢小龙,拿出旱烟袋,在烟丝荷包里挖着烟丝。
卢小龙几步跑上了大路,太阳已经从山上露了出来,周围的大山近一座远一座看得清清楚楚。他走了几步,背着手在老头面前站住,问道:“你在村里干什么?”老头想要站起来,卢小龙忙伸手制止道:“你就蹲着说吧。”老头说:“放羊。”卢小龙点点头,又问:“刚才那是你闺女?”老头领会着卢小龙问话的用意,又点了点头,说:“是。”卢小龙问:“你几个闺女?”老头说:“一个。”“有儿子没有?”卢小龙问。老头说:“没有。”卢小龙没再说什么,在院子外边的大路上来来回回遛着。风已经停了,太阳贫弱地照下来,空气干冷,借着刚才在火炉边烤出的一点暖气缓缓地走着,倒也能挺住。老头抽了几袋烟,刚才进去的女孩空着手从院里走了出来,头发和衣服有点零乱,白白的脸上红扑扑的。她看了卢小龙一眼,便怯懦地垂下眼,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慢慢走到老头身旁,说:“爹,咱们回吧。”老头问:“没事了吗?”姑娘两眼直直地点了点头,伸手拉老头站起来,两个人沿着大路往前走,走出一截就拐着往山上去了。
到了中午,卢小龙和马连长谈完了,他提出要到寒山庄大队下面的村庄里住几天,了解几个生产小队的情况。马连长显得特别亲热地说:“行,我来给你安排。”两个人走出屋,马连长看了看门外靠的自行车,说道:“这是你的车?”卢小龙点点头。马连长说:“你把车就推到我的办公室里吧,山上推不上去,什么时候你下山走,再来取。”卢小龙将车推进了生着炉火的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马连长正在大路上东张西望,他说:“我给你找个带路的。”没多一会儿,那边山坡小路上连蹦带跳走下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圆圆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马连长叫住她:“二妮,过来。”那个叫二妮的女孩跑了过来,马连长拍了拍卢小龙的肩膀,对女孩说:“你带他去你们郭家岭,跟你爹说,是我让你领去的。”小女孩高兴地招了一下手,说:“清宝叔,那我去了。”马连长站在路边向卢小龙挥挥手。卢小龙觉得有趣的是,因为上午看到了老羊倌女儿那一幕,马连长后来对他就格外亲热,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卢小龙跟着二妮上山了。虽然在刘堡干了两年山里的活,可走起山路来还是没有小姑娘快,小姑娘走一阵,就停下来等他,遇到陡坡,还伸出小手来拉他。他索性拉住小姑娘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二妮告诉他,她上午是去对面乔家岭村上学去了。卢小龙问:“乔家岭学校有多大?”二妮说:“一间窑洞。”卢小龙又问:“那是几年级?”二妮回答:“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都有。一个老师教。”卢小龙问:“你上几年级?”二妮说:“上四年级。”卢小龙又问:“你们郭家岭就你一个小孩上学?”二妮说:“是。”卢小龙又问:“郭家岭有几户人哪?”二妮想了一下,伸出四个手指头。卢小龙说:“四户?”
二妮点点头。
一阵爬坡把卢小龙累得够呛,远远地朝山下看去,山谷中的大路已经像是一条细带子了,路边的大队部像几个火柴盒摆在那里。站得高了,看得也远了,更多的山在近处的山后面露了出来。刚才在山下见不到一个村庄,现在就能看见对面山上隐隐约约的村子了。
二妮指着阳光照亮的斜对面山顶说道:“那就是乔家岭,我们学校就在那儿。”卢小龙远远望去,只能依稀看见一点房屋的影子,扭回头往上看,这边的山离到顶还很远。卢小龙问:“从这儿到你们村,还有多远?”二妮看了看山下,说:“还有一多半。”卢小龙顿时觉得腿有些软。
爬过一段需要手脚并用的陡坡,出现了一片缓坡,一二十只绵羊拖着一身脏乎乎的毛,啃着坡上小树的树皮和冻土中的草根。卢小龙正诧异只见羊不见人,忽然看见一个身穿灰白羊皮袄的人正双膝跪地将一只羊夹在自己的双腿中,两手抓住羊的肩部,像是要从背后将羊扑倒。卢小龙转头问二妮:“那是干吗呢?”二妮脸一红,拉着他快步朝前走。那个人听见脚步声,慌忙放开羊站了起来,往上拉自己的黑棉裤,卢小龙这才看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