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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吧。”卢小龙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慢慢闭上了眼。懵懵懂懂地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看见沈丽坐在床边用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沈丽,心事重重地笑着。沈丽俯身将他的枕头摆得舒服了一点,说道:“怎么不睡了?”卢小龙摇了摇头,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沈丽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卢小龙说:“我可不想当你的弟弟。”沈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衣的袖子,说道:“那你想当什么?”卢小龙说:“我要当你的保护神。”
沈丽打量着大衣覆盖的上上下下,有事没事地又将大衣给卢小龙掖了掖,说道:“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卢小龙又止不住去抓沈丽的手,沈丽轻轻地抽回来,说:“你不休息了?”
卢小龙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沈丽看了看窗外,不置可否。卢小龙说:“咱们去看电影吧。”
沈丽说:“行,随你吧。”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稿纸,问:“不耽误你的事情?”
卢小龙说:“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两个人散着步来到不远的北京展览馆电影厅,看了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散场后随着人流往外走时,遇到了朱立红,她比过去更胖了,穿着一身长大的军装。看到卢小龙和沈丽,朱立红的脸一下涨红了,囊肿的金鱼眼目光闪烁着。卢小龙略微讽刺地一笑,问:“你还在空军司令部呢?”朱立红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卢小龙又问:“林立果完了吧?”
朱立红有些难堪地回头看着,前面人流中走着她的父母,这时停住步正回过头来等着朱立红。卢小龙说:“行了,今天不多说了,后会有期。”他和沈丽放慢脚步,在人流的冲击中与朱立红一家人拉开了距离。
正当他和沈丽说着有关朱立红的事情时,有人在旁边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头一看,是米娜,几年不见,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痕迹。米娜看了看卢小龙身边的沈丽,对卢小龙说:“听说你这几年在农村很不容易。”卢小龙有些拘谨地一笑,米娜又接着说:“听说你被整成‘5。16’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流浪了一年。”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沈丽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米老师。”
沈丽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个五年多前将她和卢小龙第一次联系起来的悲惨人物。米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你有时间可以回学校去看看。”卢小龙点点头,说:“你现在挺好吧?”
米娜说:“我的情况从去年开始就比较好了。”米娜又看了沈丽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辨别的神情。她忽然有些回忆起来,对沈丽说道:“那年在喷水池旁边,你们帮助过我,想把我拉上来,是你们吧?”沈丽点了点头。米娜指了指沈丽,又指了指卢小龙,说道:“你们都是好人。”卢小龙笑道:“是,咱们都是好人。”米娜又凑近卢小龙,稍微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那个马胜利是坏人,现在在北清大学还在整人呢,贾昆就是他打死的,早晚要和他算账。”三个人站住聊了几句,米娜便和他们分手了,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说道:“还有人等我。”卢小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是原来军宣队的范排长,他还穿着军装,这时冲卢小龙点了点头。
卢小龙和沈丽随着散场的人流走上大街后,两个人都多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
走过一段繁闹的街道,到了动物园门口,沈丽说:“咱们去里边走一走吧。”两人便买票进了动物园,他们无心看动物,散散漫漫地浏览过铁笼子里的飞禽走兽,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漫步着。天气寒冷,动物园里游人稀少,偶尔有几个人在园子中游走,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抖动飘渺。卢小龙从朱立红想到一年多前在农村被刘仁鑫捆绑吊打的情景,从米娜想到与沈丽五年半前的第一次相逢,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中年龄都已经增加了。他们随着自己散漫的步子来到了猴山,居高临下地看着深深的大水泥池中在假山上蹿下跳的猴群,两人都有一种冬日里的萧条心情。因为没有游人,也因为寒冷,假山上的猴子也显得冷清寂寞,有的母猴抱着小猴挠痒痒,有的猴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还有的猴子在铁锁桥上懒洋洋地晃着爬来爬去。有一只老猴子撅着红屁股蹒蹒跚跚地走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模仿抽烟的姿势,就把烟头无聊地扔到一边,又沿着假山的石坡走到池底,在那里四脚着地爬来爬去,最后,在卢小龙和沈丽的俯瞰下,它干脆坐在那里仰面观察起这两个稀罕的游人。
正在接近傍晚,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逐渐稀薄起来,灰色的风把树木萧条的公园涂抹得更加凋零。卢小龙看着百无聊赖的猴群,不禁感慨道:“它们活得太没意思了。”沈丽说:“它们自己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卢小龙说:“如果在山里还好一些,在这儿就这么一块地方,太无聊了。”这时,两只猴子在假山上飞快地追逐嬉闹起来。沈丽说:“你看,它们不是挺起劲吗?”
他们在动物园内遛够了之后,卢小龙送沈丽来到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旁,沈丽脸上浮现出与冬日黄昏一样寂寞的忧郁来。公共汽车开过来了,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呆了一天,临分手时,她还是觉出了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一丝恋恋不舍。她转头看着卢小龙问道:“你现在情绪好吗?”卢小龙认真地看着她,说:“挺好的,我现在充满信心。”沈丽看了卢小龙一眼,又看了看进站的汽车,替卢小龙将敞开的领扣系好,说道:“我还是挺希望你一切都好的。”
她挥挥手,朝刚刚打开的车门跑去。
寒冷的站台上,只剩下卢小龙一个人。
第八十四章
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之后,周恩来冒着夏日的炎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的步子很快,两边被烈日照射的房屋、树木和道路都随随便便在他身边掠过。
外电有这样的评论:“1972年是中国的周恩来年”,想到这个说法,周恩来眼里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从来没有得意忘形的时候,他的乐观永远与谨慎同在。在中国这个复杂的政局中操持国务,需要一等的耐心和机敏。
无论如何,他现在走在路上的心情是愉快的,皮凉鞋在脚下快速地踏响着画着方格的水泥路,自己像是在稿纸上写文章的一支笔。短袖衬衫下裸露的小臂觉出阳光像芒刺一样热辣,趟着滚热的空气兴冲冲朝前走时,他不禁想到了刚才政治局会议上所做的一系列比较重要的决定。林彪事件之后,国家形势发生了大的转变,像是一场大地震使一座大山发生了倾斜,现在需要在裂缝中插进一支有力的杠杆一点点撬动,直至将崩裂的大山撬翻,要有一系列有力的手段。前不久,8月3日,远在江西一个小厂接受监督劳动的邓小平在林彪垮台之后,第二次写信给毛泽东,揭发了林彪的问题,表示了继续为党工作的愿望。昨天,也就是1972年8月14日,毛泽东对此信做了批示,指出邓小平与刘少奇性质不同,历史上有功绩,解放后也不是没有做过好事,露出了解放邓小平并重新启用他的意图。
周恩来刚才在政治局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批示,并做出相应的决定。他知道政治格局最敏锐的状态,也知道一切重大的行动要以毛泽东的指示去推动,他只需像步兵跟着坦克前进一样,跟在毛泽东指示这个“坦克”压出的道路推进。
自从1935年遵义会议在党内确立了毛泽东的领袖地位后,他就习惯了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工作。他早已意识到毛泽东的视野有他不可企及的辽阔,他能够在毛泽东部署的战略中有条不紊地工作,这已经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了。他从来没有觊觎过毛泽东的地位,他习惯在这个伟大的第一把手身边做第二把手、第三把手或者第四把手,兢兢业业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当毛泽东将整个政治大局撑起来后,他在这个大局下废寝忘食地工作。
这样随随便便地想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外面几间屋已经坐满了人,都是预先让秘书召来的有关人员,他对众人略点点头,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两个秘书立刻跟了上来,胖而敦厚的唐秘书将一条湿毛巾递到他手里,他拿起来匆匆擦了一把脸,又擦了一下手臂,唐秘书斜着一张胖胖的长方脸端详着周恩来,伸手给他理了一下被毛巾擦乱的头发,又递过来一杯晾凉的茶水。周恩来呷了一口,把杯子还给了唐秘书。唐秘书提醒地说道:“总理,你该活动活动你的胳膊了。”周恩来自从几年前得了肩周炎,医生一直建议他经常抬手做做梳头的动作,他这时抬起右臂,勉为其难地做着象征性的梳头动作,一边活动着肩肘一边问:“材料都准备好了吧?”秘书小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立刻指着写字台上一摞摞材料说道:“都准备好了。”唐秘书又将电扇打开,吹着周恩来。周恩来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几摞材料略翻了一下,一边翻一边问道:“人都来了吗?”唐秘书回答:“北清大学的、卫生部的人都来了。”周恩来又想起刚才唐秘书的提醒,一边看着材料一边抬手做着梳头的动作,做了两下便全神贯注地埋头在材料中,他先草草翻阅了一遍,对唐秘书吩咐道:“给江西省委打电话。”唐秘书立刻拿起小本准备记录。周恩来说:“通知江西省委,对邓小平解除监督劳动,恢复他的党组织生活,可以安排他做一些社会调查。”唐秘书问:“还有什么指示?”周恩来说:“先去打这个电话,然后马上了解一下小平同志原来的秘书、公务员现在在哪里,想办法调几个到江西小平同志身边,帮助他工作,照顾他生活。”唐秘书退到另外的房间去打电话了。
周恩来对小丁说:“先叫北清大学的人来。”小丁说:“他们已经在外间屋坐等了。”周恩来点点头,起身来到外面的办公室。北清大学原军宣队队长、现校党委书记汪伦带着北清大学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四五个人一同站了起来。汪伦一定是觉得自己个子太高,当周恩来出现时,他极力放松自己的膝盖,略微弯下腰背,使自己的高度不那么突兀。周恩来一边听着小丁的介绍,一边和他们一一握手,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他打着手势说道:“今天找你们来,要想办法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工农兵学员的文化基础比较薄弱,如何对他们做文化补习,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过关,确实培养出符合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需要的又红又专的人才,这个问题要解决;第二个问题,就是大学不仅是教育机构,还应该是科研机构,特别是如何加强基础理论方面的研究,北清大学在这方面也要有自己的建树。这个问题有几个美籍华人科学家向我们提出过,很重要,今天和你们商量出一个结果,我们就可以在全国所有的大学试行推广,你们可以发表一下你们的意见。”
汪伦扭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周恩来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这位中国著名的物理学教授张大宗现在是北清大学校革委会副主任,在这个领导班子中,大概惟有他对教育是内行。张大宗仰着国字脸,翻着厚嘴唇对周恩来为难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教师力量不够。”周恩来马上一挥手,问:“你们还有多少教师在江西干校?”
张大宗扭头看着汪伦,汪伦回答道:“还有一两千人。”周恩来将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问道:“可以再调一些回来吗?”汪伦说:“能够调回来的都调回来了,剩下的政治上都有问题。”周恩来问:“这么多人有问题。都有什么问题?”汪伦说:“有历史的,也有现行的,有的问题比较复杂。”周恩来目光一下显得很严厉,他说:“哪有那么多问题?有问题也可以用嘛!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不是现行反革命,不是证据确凿的叛徒、特务,都可以用嘛!”
汪伦想解释什么,周恩来很断然地说道:“老知识分子,无非是过去留过洋,出身地主、富农、资产阶级,解放前写过不好的文章,有的还参加过国民党,这些只要来路清楚,都不妨碍他们走上讲台。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不就使用了他们吗?文化大革命后,无产阶级专政加强了,对他们的教育更多了,可以放心地使用他们。至于年轻一点的教师,无非是家庭出身有点问题,有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只要不是反革命,都可以酌情使用。”
汪伦垂着眼咬住下嘴唇,若有所思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