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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1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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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黛玉回到床边坐下,江小才凝视着眼前一笑,说道:“这个马胜利坏是坏,对你倒还行。”
  李黛玉扭头看了看窗外,问:“他坏在哪儿?”江小才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说:“我这不过是随便一说。”李黛玉说:“没事,你说说嘛。”江小才说:“我和他过去是对立派,肯定觉得他不好,你不必听我的。”李黛玉问:“不管对立派不对立派,现在也都不存在了,你客观地说一说,马胜利这个人怎么样?”江小才说:“不好说,你还是自己判断吧。”李黛玉若有所思地沉吟着。江小才说:“你刚才给他做了一个什么联络暗号?”李黛玉说:“告诉他我过一会儿下去。”江小才说:“那就这样吧,李教授的事咱们改天再商量。”说着,江小才起身告辞。
  听见动静,茹珍又出现在她的房间门口,江小才客气地点点头,对茹珍说:“茹教授,我先走了。”大概很少有人再称呼茹珍“茹教授”,茹珍听了两眼睁圆了,竭力思索着这个新概念,露出一脸谄媚的微笑,说:“你有时间再来。”
  李黛玉耐着性子听着母亲的唠叨,觉得和江小才拉开了时间了,便关了屋里的台灯,向马胜利发出她下楼的信号。而后,她甩脱母亲,在黑暗中下了楼梯。等她走到院门外时,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又朝前走了一段,从黑暗的树荫下走出了宽阔的马胜利。两个人拣着一条小路往北清大学最幽静的地方走着。冬夜的校园里像冰窖一样干冷,一阵阵小漩涡般的寒风在地面上卷着碎纸片刮过。黑暗中偶尔有一个人灰头灰脑地掠过,有如丧家犬一样无暇左顾右盼。出了教职员工宿舍区,就到了一片池塘旁边,池塘美其名曰“鸳鸯湖”,其实不过是两片蓝球场大小的水面,歪歪斜斜的岸边堆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围拢着荒芜一片的杂树,杂树外面有一条环形的小松林,将鸳鸯湖团团包围起来。两个人一先一后走到这里,左右看一看,才开始并肩走。马胜利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小才去你们家干什么了?”李黛玉在黑暗中扭头看了一下马胜利,说:“你看见了?”马胜利说:“可不是看见了,你半天没回信号,我就觉得不对。后来,你回了信号,我就绕到你们家前面来,盯着院门。”李黛玉说:“你倒挺会监视的嘛!”马胜利说:“你不想想我现在是干什么的?”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有点垂头丧气。马胜利这一阵在北清大学有点不得势了,原来让他管后勤,现在这个大权被收去了,让他管学校的联防巡逻队,算是保卫部下面的一摊事。马胜利在学校的感觉马上就不一样了。
  李黛玉说:“江小才挺关心我爸爸平反的事情。”马胜利阴沉地说道:“用得着他关心吗?”李黛玉说:“他不关心,还有谁关心?你现在关心得了吗?看你这躲躲藏藏的,能帮着干什么事?”马胜利有些着恼,说道:“我怎么躲躲藏藏了?你妈妈精神失常,我敢到你们家招惹她吗?”李黛玉说:“有什么不敢?江小才不就敢吗?还是你做贼心虚。”马胜利更恼了,他握紧双拳压低声音说道:“我怎么做贼心虚了?”他的眼睛冒火,像是要打人。
  李黛玉也站住了,瞟了他一眼,说:“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呢,江小才刚回来一个月都知道了。”马胜利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问道:“他说什么?”李黛玉没好气地又瞟了他一眼,看了看四周的小松林,说道:“你在楼下一拍手,江小才就说是不是你在和我联系?”马胜利怔愣着,而后双拳紧握,在原地倒着步子,似乎想对谁发作一番。李黛玉冷冷地看着他,等他像个陀螺在原地转完了,才说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能学校里其他人早就知道了。”马胜利用力捶了一下大腿,说:“我这次下台可能也和这事有关。”
  李黛玉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打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一样,等着笼子关出他的耐性,说道:“好汉做事好汉当,别不敢承担责任。”马胜利阴着目光问道:“江小才还说我什么了?”
  李黛玉想了一下说道:“他说你这个人坏,对我还行。”马胜利又握紧了双拳,虎视眈眈地看着李黛玉。李黛玉瞟了他一眼,说:“人家说你坏,你还意外呀?人家说你好,我倒要意外了。”马胜利想了一下,也便没了话。
  两个人在小松林的黑影中转圈走着,在这条黑影的包围下,鸳鸯湖像毛玻璃一样反射着星月的光亮,湖水结了冰,湖周围的一块块大白石突突兀兀地蹲着或者立着,一条灰白色石头路像带子一样毛茸茸地围在湖边。他们不敢走到这片光明中,只在小松林的环形暗影中踢着小石子慢慢走着。走多了,两人就背靠着树,你一棵我一棵面对面在黑影中站住。
  看到马胜利唉声叹气,李黛玉问道:“有什么情况?”马胜利说:“北清中学的事又麻烦上我了。”李黛玉问:“是不是贾昆的事?”马胜利说:“是。”李黛玉说:“谁在整你?”马胜利说:“主要就是米娜,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学生,早已分到天南海北了,再说,那天是好多人一起动手打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动的手,现在米娜死咬住我,说我带的头。”李黛玉说:“贾昆是流氓,打死算什么问题?”马胜利说:“他是不是流氓现在很难说,就他那些问题,可能算不成流氓。”李黛玉说:“那怎么办?”马胜利目光阴沉地说道:“我不怕,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事多了,没有拿这些事算帐的,在全国,也没有看到这样翻文化大革命案的,要是这样翻起案来,整个文化大革命从一开始到后来的事都得大翻案,不可能。只是米娜这个人太坏,什么事只要一个人死咬住你,也挺麻烦的。”
  马胜利不说话了,李黛玉也沉默了,她此刻有了对米娜的切齿之恨。她说:“米娜怎么这么坏?”马胜利抓住松枝用力一揪,啪地折断了,他说:“当时真该抽死她,不该给她留这口气。”背衬着鸳鸯湖的光亮,马胜利和周围的松树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是一幅怪诞的版画浮在眼前。“那你打算怎么办?”李黛玉问。马胜利说:“顶过去呗。问题不大,我有办法。”他在黑暗中看着李黛玉,说:“你爸爸如果能够翻过案来,咱们的压力也就减轻了。”
  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特别是那两块很大的眼白发着光,像是猛兽的眼睛在黑夜中出现一样。马胜利接着说道:“我还要想办法找到朱立红,和她联系一下,当时在你们学校用皮带抽贾昆和米娜,是她第一个动的手,所以,真要这事抖出来成为问题,她也跑不了,我要和她商量一个统一口径。”李黛玉说:“她在空军好像日子也不太好过。”
  马胜利说:“我知道,她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不算林立果的死党,只是跟着跑了一阵。”
  李黛玉有些寒冷地倒着脚,双手在胸前抱紧自己,陷入片刻沉默:她现在一是关心眼前这个马胜利,二是关心父亲的平反,三是关心自己。她从去年流产以来身体一直不好,月经淋淋漓漓地总是没完没了,用马胜利的话讲:“只见连阴,不见晴天。”吃了几付中药也不见成效,在镜子里一天天看着自己黄瘦起来,脖子越来越细,可怜兮兮的像个褪了毛的鸡。李黛玉的沉默使马胜利联想到了什么,他有心无力地问了一句:“你这两天身体感觉好点吗?”她叹了口气,说:“就那样。”说这话时,她觉出自己的瘦弱,一身骨骼憔悴地撑着瘦弱松弛的肌体。想到一回家,又要面对像猫头鹰一样盯着她唠叨不已的母亲,她就更加觉得浑身冰冷,一阵寒噤掠过全身。马胜利问:“你冷吗?”她点点头,上下牙的的的地敲响着。马胜利看了看四周,走过来搂住她的肩膀,两个人躲在黑暗中背靠着一棵树说话。
  李黛玉看着白光光的鸳鸯湖,她虽然觉出马胜利的体温隔着棉袄暖着她,然而还是觉得冷,觉得冤屈,便无声地流开了眼泪。马胜利一边用手抹去她脸上的眼泪,一边哄道:“你爸爸快要平反了,只要能够平反,咱俩的关系慢慢就可以公开了。”李黛玉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平反也不是你帮的忙,你说了这么多年好话哄我。”马胜利说:“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全凭大的形势。你爸爸一平反,你的出身问题没有了,你就不背黑锅了。”
  李黛玉止住眼泪,恍惚地看着眼前,说:“我爸爸的问题没了,可别你的问题又开始了。”
  马胜利伸出一只手握紧拳头,用力曲了一下臂,似乎在显示他发达的肌肉,说道:“我一点问题都不会出,你放心,主要是校党委、校革委会这阵换了几个人,新来的人重用他们的人,我受了一点排挤,这里没有政治原因,过一阵就能翻过来。米娜的事伤不着我一根汗毛。”李黛玉问:“汪伦对你还信任吗?”马胜利说:“还挺信任,而且,他的第一把手是倒不了的,他是中央文革的人。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就又掌大权了。”
  李黛玉很得安慰地安静下来,马胜利捉住她的手捏着,又扳过她的脸亲吻起来。正当两个人开始有点热乎时,耳边一声大喝:“什么人?干什么呢?”两个人吓了一跳,不远处站着三四个戴着红臂章的人。马胜利松开搂着李黛玉的手,咳嗽了一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说道:“我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倒问开我们了?”一道手电光直直地照过来,晃得马胜利睁不开眼。手电光很快就灭了,听见他们说:“是您?”马胜利抖了一下硕大的头,背着手走出黑暗,那几个人后退了一步,将光明也让给了他。马胜利又咳嗽了几声,打量着那几个人,都是他属下的联防队员,他问:“今天你们几个人一班?”几个人连忙回答:“是。”马胜利又装模作样地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人?”对方回答:“我们分了三拨,分开巡逻着呢。”马胜利背着手原地走了两步,说:“好,你们接着巡逻吧。”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走了。
  马胜利背着手目送巡逻队走远,又一步迈进黑影中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说道:“真背气,叫他们撞见。”李黛玉沉默着,她觉出了自己的屈辱。马胜利恼怒了一阵,便上来哄慰李黛玉,说:“别理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敢说,这帮人都是我手下的喽罗。”李黛玉垂下眼,朦朦胧胧地呆了好一会儿,而后扬起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马胜利,她决心要活出一个人样来。 

第八十七章
  1973年的春天十分料峭地开始了。卢小龙和沈丽在游人稀少的颐和园里走着,今天是沈丽的生日,天气阴霾,两个人没有游出一点好兴致。卢小龙觉得眼前的春天不阴不阳,令人心情沉闷,他看着还没有解冻的昆明湖,心中生出莫名的烦闷。他们沿着清静的东湖岸向南走,渐渐到了十七孔桥。站在桥上倚着石栏杆,吹着寒风,看着惨淡的冰湖,寻找着话题。
  回北京整整一年多了,没有任何大革命能让卢小龙参与,报纸上又出现了巩固文化大革命成果的声音,他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北京在他眼里成了无影无踪的城市,所有的人都装在各自的格子里,他像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没有去处。去年冬天曾经活跃过一阵的政治沙龙早已烟消云散,人人都在接受着既成事实,一切高谈阔论都成为奢侈。他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少,甚至可以用“寥若晨星”来形容,卢小龙发现,他已是一个没头苍蝇了,开始感受到百无聊赖的苦闷。现在,他只能靠父亲每个月寄钱过活,有时甚至还要接受沈丽的施舍。在没有了事业之后,他像无家可归的老鼠一样有些慌张了,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慌张,总相信自己能在平庸中发现有声有色的作为来,他说:“这一年过得真快。”
  沈丽转过头看了看他,说:“是,一年比一年过得快。”卢小龙问:“过去你觉得过得慢吗?”
  沈丽说:“六六年、六七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就觉得过得很慢。”卢小龙勾起了几年前的往事,思路有些恍惚。这样的谈话气氛有点度日如年,便振作地说道:“我对每一年都不后悔。”
  沈丽问:“对这两年呢?”卢小龙说:“七一年我流浪了一年,搞了社会调查。七二年一年我缩在北京没干成什么事,但我读了不少书。”沈丽说:“不过,你后来也读不下去了。”
  卢小龙觉得这话说到了自己的痛处,稍有点恼,他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沈丽将身体转过来,侧靠着白石栏杆,正对着卢小龙说道:“别这样漂着了,还是想办法安排一下自己吧。”卢小龙说:“安排什么?”沈丽说:“知青不都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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