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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提高了声音说道:“沈老,我走了。”随后听到沈昊洪亮而又舒畅的告别声,沈丽送到门外,他跨上车,将草帽随随便便捏扁在手里,又看了沈丽一眼,蹬上车走了。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骑行,不知不觉又沿着刚才的路到了北清中学门口。从校园里骑车出来几个人,似乎是熟悉的老师,其中有一个头发蓬起、面孔黑长的男老师就是过去教过他的化学老师,他立刻低下头一拐弯从他们面前掠过,迎面的街道杂乱无章地流过来,他下意识地朝颐和园的方向骑着,回头看看那几个老师,正在后面不远一边骑一边说着话。
他立刻加快了速度,耳边一阵风响,距离肯定是拉开了,杂乱无章的街道也很快掠过了,面前又是颐和园的大牌坊。过了牌坊,一个弧形的弯道,就又到了颐和园大门口。此刻他似乎没有任何去处,像和颐和园结了仇,还要来这里践踏一番。存了车,买了票,他捏着粗糙扎手的破草帽第二次踏进了颐和园高高的大门槛。他还是沿着昆明湖东岸的大路走,没走几步,就到了知春亭,一个像小小半岛伸向湖水中的大亭子,中学春游时来这里,常常挤满了吃面包的学生,那时,一群群的学生们嚷着叫着,喧闹成一片,现在,这里冷冷清清。亭里一片阴暗,外面则是白光惨淡的冰湖,右前方是呆板的万寿山佛香阁,正面远远的是飘渺的苏堤,阳光惨淡地照下来,抖动着如烟如雾的光亮,左前方就是龙王岛,十七孔桥将它与这边的湖岸相连。看见岸边一块块与湖岸脱离接触的白花花的厚冰,又感到这里寒气逼人。
他在连接亭子的长条红木围凳上坐下,将手中的草帽一把一把扯开,两朵纸花先被撕碎,扬扬撒撒地扔了出去,拆散的苇片便纷纷扬扬地扔出了亭子,不紧不慢的风吹着它们,零乱地飘落在湖边。想到自己一路上捂着胸口将草帽当做生日礼物的情景,他冷笑了一声,讽刺了自己,而后,在十分凄冷的心境中很荒唐地想:沈丽会不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用四处张望的目光寻找他,及至发现他,便又高兴又不安地跑过来。他随即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再一次讽刺了自己。沈丽不会来找他,沈丽也想不到他会再来颐和园,沈丽正和沈夏两家人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吃着生日饭,吃完饭后,还会没完没了地喝茶聊天。然后,沈丽和沈夏还会到琴房里,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没完没了地吹拉弹唱。然后,两家的父母还会没完没了地聊着沈丽和沈夏小时候的青梅竹马,这样聊着就到了吃晚饭时候,两家人会一块儿下厨房,一块儿烹调,再一块儿有说有笑地围着光明碰杯。然后,沈丽会把沈夏一家三口送到西苑门口,亲热地和他们挥手告别。然后,沈丽会一个人慢慢在西苑走着,回到家中,她或许会想到他卢小龙,神情忧郁一下。然后,她便上楼坐到自己房间里想事情,具体想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此刻让他感到清醒的,是脚冷。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球鞋,大脚趾处已经有了破洞。他活动了一下脚趾,看见大脚趾顶着袜子也露出了破洞。今天在颐和园溜达时,沈丽看了看他的球鞋,说道:“你该换双鞋了。”卢小龙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鞋破一点没关系,我从来是穿烂了才换的。”这是他多少年引以为豪迈的风格,他就是用这样不修边幅的革命气派赢得了他在同辈中的威信,然而,此刻他多少觉出了这样破着大洞有些难看。他靠在木柱上,两腿在长凳上上下相叠地伸直,在无所归宿的心情中,想到自己在农村流浪时写给沈丽的一封又一封信。说不定沈丽会猜到他又回了颐和园,有可能在撂下午饭后跑回来找他。明知这种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止不住回头向大门口的方向张望,冷冷清清的道路上,只有三三两两不着边际的游人,差不多都是神情陌生的外地人。他出声地冷笑了一声,讽刺自己,然而一抬眼,他却激动了,那匆匆而来的明明是沈丽,他立刻站起来,加快步子走出知春亭,将自己暴露在岸边的明亮处,然后转过身等待沈丽的发现。脚步却匆匆地从身后过去了,他扭过头,看见一个女性穿着和沈丽差不多的呢子大衣朝前奔丧一样地赶着,那憔悴的乱发完全不像沈丽,然而,他还是要排除百分之一的可能,便加快步子从后面赶了过去。等追过那个女子,他装作随意地扭头看了一下,却是一张风餐露宿的丑脸。他一拐弯下到湖岸边,装作试踏冰层,将那个女人放过去之后,又溜溜达达爬上岸来,回到知春亭继续熬时光。
太阳西斜了,人也快冻透了,他还是止不住梦一样的幻想:沈丽会突然出现在颐和园,会看到他宁死不屈地坐在这里,会哄慰着他离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痴心妄想,然而,他还是等待着。他想象沈丽有可能去他住的地方找他,找不到就可能想到颐和园,她就会再来颐和园找他,他在她的劝说下离开,才是一个完整的结局。太阳更偏西了,就快挨近西山了,更加冷清的公园终于埋葬了他可笑的妄想,他擤了擤直流清鼻涕的鼻子,走下了知春亭,开始失败地撤退。一下午的痴心妄想荒唐之极,他却陷在其中不可自拔,人有时就要破罐破摔糊涂一阵,谁也不能总那么清醒。
迎面溜溜达达走来一个人,一身蓝棉袄,一个小平头,很像和自己一起去刘堡插队的同学唐北生。他麻木不仁地一笑,自己今天的错觉太多,一下午接连看到好几个女子像沈丽,现在,又把一个男人看成老同学。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走近,他吃了一惊,对方太像唐北生了:不高的个子,布满青春疙瘩的长圆脸,对方也惊愕地看着他。正是双方的惊愕表情,使他确认了这果然是唐北生,对方也在同时认出了他,并叫出了他的名字,两个人互相抓住胳膊,亲热而感慨。
自从卢小龙七O年秋末离开刘堡村流浪以来,两年多过去了,今天在这里重逢,真有些百感交集。卢小龙问:“你什么时候回的北京?”唐北生说:“我上个月回来的。”卢小龙问:“你离开刘堡多长时间了?”唐北生说:“好几个月了,先去四川看我一个叔叔,在那儿住了一阵,又回的北京。”卢小龙问:“村里还有谁?”唐北生回答:“走了有一半了,剩下的人也都准备走,可能这几个月又走了不少。”卢小龙问:“大个子还在吗?”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卢小龙问:“其他人呢?鲁敏敏现在谁管着呢?”唐北生说:“我走的时候托给大个子了。”“鲁继敏和贾若曦怎么样?”卢小龙问。唐北生说:“不知道。听说她们两个想上工农兵大学,好像也没走成。贾若曦被刘仁鑫搞得流了两回产,弄得周围几个村都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唐北生接着说:“我一到北京就想找你,你今天怎么一个人跑到颐和园来了?”卢小龙说:“闷了。你呢?”唐北生说:“我也是。中午去我爸爸单位找落实政策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唐北生的父亲原来是个局长,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就被批斗死了。卢小龙又问:“你烦,怎么往这儿跑?”唐北生说:“我爸爸他们机关就在颐和园后门外。”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唐北生说:“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旁边就有一家公园里的餐馆,两个人进去了,空荡荡的餐馆里没有一个吃饭的,傍晚残存的一点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十几张油晃晃的餐桌都板着面孔一动不动。服务员是一个系着白围裙的胖姑娘,听说他俩要吃饭,她大大咧咧地说:“只有饼子了。”唐北生问:“还有什么菜?”
胖姑娘双手插在白围兜中间的口袋里,说道:“菜是凉的。”“凉不凉没关系。”唐北生说。从大盆里舀了一盘肉片炖扁豆,又舀了一盘肉片炒白菜,要了两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两个人就摆开摊子吃起来。胖姑娘一边扫着地一边说道:“你们快点吃,再过十分钟我们就下班了。”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将两盘菜对付着一瓶酒干完了,又买了一份熏鱼,用纸一包,连同四个烧饼和喝剩的一瓶葡萄酒提着出了餐馆。卢小龙看了看正在落山的太阳,说:“咱们是不是该往出走了?该静园了。”唐北生说:“没事,咱们往里走,溜一溜,不行了我带你出去,这块我熟,有几个缺口,一跳就出去。”
两个人沿着卢小龙中午一个人走的路线绕湖半周来到了苏堤。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开始暗下来,唐北生说:“咱们找个避风的地方,接着吃完。”一个小桥洞下面干干地没有水,长着枯黄的杂草,坐落着几块大青石。唐北生说:“咱们下去。”两个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头跑下了桥洞。这地方果然避风,两个人把半人多高的枯草趟开压平,垫在屁股下面,把一瓶葡萄酒、四个烧饼、一包熏鱼放在石板上。唐北生又把酒瓶磕开,递给卢小龙说:“咱们就着瓶子喝吧。”卢小龙醉眼惺忪地摇了摇头,说:“我从来不喝酒,刚才陪着你喝了一瓶葡萄酒,已经有点醉八仙了。”唐北生说:“没事,醉了,咱们就在这草里滚一夜。你还记得你离开刘堡前那天晚上咱们在山凹凹里开的秘密会吗?”卢小龙说:“当然记得。”唐北生说:“真没想到,两年一晃就过来了。”唐北生将一包熏鱼也摊开,两个人将烧饼掰开,夹着熏鱼一边吃一边喝开了葡萄酒。烧饼、熏鱼吃完了,酒还剩下半瓶,天已经完全黑了,桥洞外的湖面、芦苇都影影绰绰,只看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两个人都有点晕头晕脑,但还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瓶口喝着。唐北生一边喝一边说:“借着酒劲,咱们在这儿待一晚上也顶得住了。”
这样喝着聊着,卢小龙觉得酒劲像两边的枯草一样蓬蓬勃勃地往上蹿着,很多往事都在眼前打转:先是六六年发起成立红卫兵,然后是上山下乡,最后是挨整散伙,各找出路走后门回城混饭。唐北生咕咚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我这回要不还是出不来,专门托人从北京买了几盒维生素B12注射液,送给新调来的公社书记,才算是给我盖了章。”卢小龙问:“刘仁鑫现在干什么呢?”唐北生说:“还是公社副书记,实权派。”唐北生又咕咚喝了一口酒,把葡萄酒瓶放到石头上,说道:“咱们这代人纯粹是当炮灰了。我在农村睡了几年凉炕,得了风湿性关节炎,咱们刘堡的知识青年有好几个人都是风湿性关节炎,现在想起来真是傻瓜蛋。”卢小龙抓过酒瓶子灌了一口,抹了一下嘴说:“甭说后悔话。”唐北生说:“这不是后悔话,是气话。”卢小龙说:“也甭说气话。”唐北生抓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都仰脖灌了下去,撂下酒瓶说道:“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憋着屁不敢放。”卢小龙说:“我没什么不敢。”唐北生说:“我说这话没有否定你的意思,你不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我怎么过敏了?”唐北生醉醺醺地晃着头,看着卢小龙说:“你组织大家步行去农村,领着大伙干,你当然不愿意否定自己。都到今天这一步了,没必要这么过敏。”卢小龙说:“过敏过敏,你们都说我过敏,你们才过敏。”唐北生说:“‘你们’是谁?你是不是喝多了?”
卢小龙说:“‘你们’就是混蛋。”唐北生晃晃悠悠地伸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打了一个酒嗝,低着头说道:“你骂我是混蛋,我说咱们都是混蛋。你也是混蛋。”
卢小龙搪开他的手,唐北生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卢小龙的肩膀,同时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晃着,继续嘟嘟囔囔地说:“你应该承认,你也是混蛋。”卢小龙又搪开对方的手,说道:“我不承认我是混蛋。”这下用劲大了,拳头打着了唐北生的下巴。唐北生眯着眼左摇右晃着,又腾出手一下抓住卢小龙的领口,说道:“你要敢于放下架子,承认咱们都是混蛋。”
卢小龙又去搪对方的手,唐北生却伸过又一只手,两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口,同时把自己的脸埋在自己的两臂中晃着。卢小龙奋力一推,唐北生一下仰倒在地,头很响地磕在了石头上,听见他“哎哟”呻吟了一下,吃力地撑着爬了起来,摸着后脑勺说:“你把我的头磕破了,流血了。”说着,他将一把湿糊糊的液体一下抹在卢小龙的脸上,说:“你看看,这是不是血?”卢小龙在醉意朦胧中也闻到了血腥味,这多少使他有些清醒,他捉住唐北生的手说:“咱俩别闹了。”唐北生依然摇来晃去地要抓住卢小龙,嘴里不依不饶地说道:“你要有勇气承认咱们是混蛋。”卢小龙说:“我不承认。”唐北生说:“不承认,就不行!”卢小龙说:“你的头都磕破了,别再闹了。”唐北生往前一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