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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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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面临的现实问题是,学校将如何对待她?她还会挨打吗?所谓“反革命流氓犯”定性了吗?那个马胜利还会到北清中学来吗?一想到他高举皮带的可怕样子,她的心就打起抖来。这种抖动波及全身,与三轮车的颠动混合在一起,让她在麻木中又有些如醉如痴。伤口的疼痛既标出身躯的存在,也把鲜血的腥味迤迤逦逦地留在了身后的烟雨中。
  卢小龙腰背一起一伏地蹬着车,走过了校园内长长的林荫路,到了教学楼前,他停下车,想了想,回过头对李黛玉说:“李黛玉,你先下车吧。”李黛玉从湿漉漉的平板车上下来,他又对米娜说:“您走得动吗?”米娜注意到对方没有称呼自己老师,只是尊敬地用了一个“您”字,她有些懵懵懂懂又诚惶诚恐地在李黛玉的扶持下下了车。卢小龙对李黛玉说:“你陪米老师回宿舍吧。”米娜非常感谢卢小龙在对他人的叙述中还称自己为“老师”,立刻识时务地说道:“我自己走吧。”李黛玉在一旁犹豫不安地看着米娜,卢小龙不再坚持。
  米娜像受伤的灰老鼠一样,在烟雨中挣扎到了宿舍。
  她在女生宿舍楼独居着一个单间,当她穿过晦暗的楼道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时,两边的房门有的关着,有的半开着,透出一些光亮。她浑身哆嗦着穿过这些光亮,生怕有人突然从房间里蹿出来,让她无法逃避。经过一个宿舍时,门口正好站着一个圆圆脸的女学生,一定是自己的样子太吓人了,看到自己,她立刻像受惊的小兔耳朵都竖起来了。米娜低着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那个女生倚在门口目光跟着她,听到她转身和同宿舍的同学小声地说着什么,门口立刻又挤上来四五个女孩,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一只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受伤的老鼠被无数手电筒集中照住后,大概就会有这种无处藏身的恐惧。
  她终于拱开了自己的宿舍门。当她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喘气时,觉出在几个女孩的“追踪”下,坚持走完这段距离的艰难。心脏像小兔子一样咚咚咚地跳着。小兔子几乎要从喉咙里把头探上来,胀得胸脯、口鼻呼吸憋闷难受。渺渺茫茫中,居然想到孙悟空钻到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他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把脚一踹,把头一拱,铁扇公主便疼得满地打滚。
  喘息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插上房门。一大早,学生们便冲进来把她揪走,连门都没来得及锁。当她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时,先将房间扫描一遍,发现学生们并没有抄她的家,她松了口气,忘记了疼痛,脑子里掠过了共产党搞地下斗争的故事。她一瘸一拐走到门边,确认门已插好,又一瘸一拐走到靠窗的写字台旁,将台灯的灯罩上又轻轻盖了一块毛巾,同时再一次把窗帘拉严。幸好只有一个宿舍的女生看见她了,从她们的反应看不是凶恶的,她们不一定会怎么样,那些揪斗她的学生们可能正忙于别的,她要抓紧时间处理掉危险的“罪证”。
  她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草草地翻了一下,里面有她日常生活的简单记录。对于周末舞会,只有一些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她盯着眼前这段文字,停顿了一下:“今天,他显得特别有心事,但还是很关照我。活动结束之后,他用车把我送回学校。”她从来没有在日记本上写过他的名字,那是一个给人印象很深的名字:卢铁汉。她也从来没有写过跳舞、舞会这类文字,她把那一律称作“活动”。从中学时起,她就知道日记本有时会使人栽跟头,这是母亲从小对自己的教诲。
  她又翻开一页日记,也是周末写的:“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只有这几个字。这段文字写了她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第一次懵懵懂懂将自己交给一个还比较陌生的男人,与其说交给,不如说糊里糊涂地被一种命运安排了。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粗壮巨大的面孔,对方口中那浓重的烟味连同山西腔的喃喃低语一起热烘烘地扑在她脸上。她娇小的身体被这个夏日里晒热的石像一样的身躯包裹住了,她根本没有力量做其他选择。她是心甘情愿的,又是被强迫的。她是被强迫的,又是心甘情愿的。那是一种逆来顺受又顺来顺受的决定。无论如何,那“第一次”让她腾云驾雾惊恐不安,让她觉得天空塌了下来。她无力抗拒,被压迫得一动不能动,自己女人的器官在小腹下撕裂般地疼痛。对方一直在喷着烟臭热气喃喃低语地哄慰着她,同时,那生理的进入也在小心翼翼地开拓着。她疼痛得推开了他,对方进进退退地试探着,最后还是没有留情地进入了。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娇小的身体怎样能够让这个巨大的男人进入。她甚至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李白的诗句:“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眼前浮现出村姑在小溪边举起捶洗衣服的棒槌。要把一个棒槌插入女人的身体,是十分残忍的。烟气袅袅中,捶洗衣服的妇女收起棒槌,端起盛满衣服的木盆走了。小河弯弯曲曲流向地平线,在那里,大地可能折断,小河会变成瀑布直落万丈深渊。她也会随着瀑布落下深渊,在瀑布飞溅中翻腾不已,昏迷不醒。
  又一页日记,写了这样几个字:“这是比较可怕的一天。”这是她第二次被他热烘烘的巨大身体包裹住,那一天,她觉得自己滑入一个热烘烘的隧道,隧道是粗糙的石壁,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下滑时没有尽头。这种幻觉常常和她坐火车时穿过隧道的印象相联系……
  时间不允许,她不能再翻下去了。倘若这些文字落到造反派手里,是经不住字斟句酌的推敲的,她要立刻把日记本撕碎!
  日记本是硬皮,用力一撕,纸芯和硬皮分离了,中间的连线被一根根扯断,微微翘着,让她想到战争片中被剪断的敌人的铁丝网,日本鬼子端着刺刀在铁丝网那边的地堡旁巡逻,地堡地像个乌贼头,背衬着暗蓝的天空。她赶走这些毫无道理的联想,将厚厚的纸芯分成一小打一小打。她的力气早已耗尽在一天的折磨中,手指绵绵软软的几乎都抓不住纸。她不得不用嘴来帮忙,两只手抓住一半,嘴咬住另一半,将一打一打的纸撕碎,再将纸片扔在纸篓里。
  日记处理完了,她又拉开抽屉,里面还有卢铁汉的几封信。信是寄到学校的,信封的落款是“本市”,没有发信人的详细地址。这个有权势的男人在这些事情上倒是极为小心的,她在高兴的时候曾揶揄他是“胆大心细”。他问:“我怎么胆大了?”她说:“你还不胆大吗?”
  对方呵呵呵地笑了,说:“我当然是胆大的,不胆大怎么会有今天!可我也是心细的,不心细,我也没有今天。”她打开珍藏的信件,信中没有任何可能留有把柄的文字,往往只有一两句话,都是联络安排。比如这一封写的是:“米娜:这个星期我要出差,周末活动暂停。
  下礼拜回来,一切照常。希望你一切都好。卢“。就是这种电报体的文字也曾在她心头唤起浮想联翩的柔情。他总是用蓝色的横格纸写信,薄薄的信纸,遒劲的粗铅笔字,表现出男人的力量和自信。看到他的字,就能闻到他的气息,想到他的神气。如果不是和他走得这么近,在街上碰见这个男人,她一定会觉出对方和自己年龄的巨大差异,也会觉出自己和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非常大的距离。
  没有那么多时间回想了,那些文字再舍不得,也只能撕碎了。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纸张大概都撕碎扔在了纸篓里。她喘了口气,搜寻着,看看还有什么危险的物品。
  她扫描着房间里的物品,写字台,单人床,蚊帐,小书架,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脸盆架,水桶,门背后是两个大木箱。她想起什么,又翻开褥子,从下面抽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封他的短信。她抽出信纸,上面的字更简单,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我一般周一到周五的下午都有会,周一和周三上午也有可能开会。你可酌情选择与我通话的时间。”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他告诉她,这是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只有这个电话是他亲自接,办公室的其他电话都是秘书先接。这还是他们认识不久写给她的,一直压在褥子下面,已经有些发潮,她把纸凑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能够闻到床褥的气味。这是一封标志着两个人关系的实质性开始的信件,她再一次陷入恍惚。
  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惊吓的小野兔一样猛的一个激灵,情急之中想到的是地下革命者应付国民党宪兵搜查的英勇举动,她立刻将信纸扔到嘴里。门还在不停地敲,她吃力地将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咽了下去,纸团卡在食道口,非常难受,但总算消灭了这个最危险的电话号码。她瘸到门口将门打开,面前是她教过课的几个女学生,她倚着门,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她正要问,刚刚咽下的纸团又从喉咙口探了出来。她哽咽着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痉挛。几个学生相互看了看,似乎在考虑什么,她却嗓子眼一痒,强烈的呕吐带着粘稠的未消化的食物及灼热的胃酸夺口而出,几个女学生急忙闪开,那团信纸也像随瀑布飞落的小船一样落在一瘫污泊中,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趴下身,从污泊中抓起那团粘糊糊的信纸重又塞进嘴里,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往下吞咽。
  几个女生显然没有弄明白她在干什么,只是为这种失常的举动感到惊骇。米娜终于将那张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吞了下去,这才抬起伤痕累累的面孔。几个女学生像看疯子一样,不知道能否和她正常对话。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瓶瓶袋袋,说道:“米老师,这些东西给你。”
  她们惊骇的目光在打量她是否能够听懂这些话语。米娜听清了她们的话,也看清了她们手中拿的只是一些酒精、红药水、药膏、药棉、纱布,但她脸上仍然是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个学生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东西匆匆走了。
  她回到屋里,逐渐冷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墙上的那面课本大小的方镜前站住,对着镜子,她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人的面孔:零乱的头发披散着,半遮半掩的是两横三竖的血痕。她在脸盆里洗净了手上的污物,用毛巾轻轻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再翻转毛巾轻轻揩掉脸上的污泥血迹。她发现,这绝不是简单擦擦就能清洗干净的。
  撩开遮住脸颊的乱发,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如此醒目,竟然有点像在镜子上贴了两横三竖的红纸条。她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拿起扫帚,轻轻打开门,趁着楼道里没人,将门口呕吐的污泊扫净,然后关上房门,插好。想了想,将盆里的脏水倒到一个大些的洗衣盆里,同时将纸篓里撕碎的纸张浸到里面,用手搅动着将它们浸透,再一点点将这些碎纸揉烂。她知道,撕得再碎的纸也可以重新拼起来。把这些纸揉烂了,快成纸浆了,她又把它们攥干,重新扔在纸篓里。最后,她在脸盆里舀上清水,将手洗净。再换上清水,对着镜子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洗脸。
  暖壶里还有水,她又加了点热水,温水增添了一点去污的能力。脸大致洗出来了,当那些肮脏的黑灰污秽洗掉后,她发现脸的皮肤还是光洁的,但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却比原来更加触目。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拿出学生们刚刚送来的药棉,打开了酒精瓶,想了想,又摇摇头,伤口受不了。于是,她把暧壶里的开水倒在茶杯里,将药棉在开水中沾湿,对着镜子清洗起脸上的伤痕来。皮肉开裂的伤痕里有泥土,清洗引起的疼痛就好像再一次撕裂自己的面孔,她忍痛清洗着,她要脸面。
  把伤痕洗净之后,轻轻涂上消炎的药膏,她又看了看自己已经破碎褴褛的上衣和裙子,再没有一点力气照顾自己了。被雨水浸泡了一天的衣服,已被体温烘得半干。现在最影响她的是臀部的疼痛,她小心翼翼地试了又试,才能在大腿的某个狭小部位找到与椅子接触的安全区。她只能悬空着臀部,轻轻坐在床边。夜深人静中,她此刻真正想念的人是已去世的母亲。
  母亲的照片在写字台上的一个小镜框里,神情很严肃,很辛苦,当然,也很漂亮。不知为什么,她觉出自己的眼睛潮湿了。母亲一生中只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这次失败的婚姻留下两个记录:一个,是她这个女儿;另一个,是对所有男人的不信任。她独自一人将女儿带大,女儿从小也便在没有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米娜经常羡慕别的女孩子,当看见她们被父亲手拉手领着在街上玩耍时,她常常会呆呆地站住,直到他们的背影远去。这时,她往往会咬住自己的手指,好像对手指的吮吸能够克服内心的寂寞。在童年的想象中,最经常的故事就是有一天突然一个高大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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