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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而坐的姿势。这种姿势他在大学里从未用过,莫非有着什么不自觉的表示?
小方窗外已一片黑暗,他下了床,一瘸一拐的拖着步子走到门口,将电灯拉灭,黑暗中沉淀出那两个小方窗的亮光。他回到床上依然盘腿而坐,一个小方窗外的天空有一颗硕大的星星。刚才通过下水道,他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晚霞光亮;在这茫茫的铁窗里,又第一次看到了北京的星空,那颗星星在铁栏杆旁边闪烁着。自从他踏入北清大学就始终处在穷凶极恶、风风火火的努力之中,学习上要进步,政治上要进步,整个人像旋转的车轱辘一样忙碌地奔跑着,从来都将晚霞与星光置之度外。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像一只被长期囚禁的野兽冲出了笼子,更像一只被马戏团驯化了的老虎重归山林。如果这些比喻还没能传达出他的自我感觉,他觉得自己其实更像一头食肉的小猛兽。他看过一个彩色纪录片《岛》,一种叫做的野兽像闪电一样攻击草莽和树上爬行的毒蛇。只要毒蛇在草丛中一探出头,或者从树上游下来时,就箭一样射出去,咬住蛇头,任其挣扎着直到将其置于死地。如果说小一点,他觉得自己更像狼,在无边无际的荒山野地里奔跑,搜寻着猎物,时刻准备做拼死的搏斗。它会把野猪逼到悬崖绝壁,当野猪发疯地冲过来时,它机敏地跳上去咬住野猪的脖子。野猪狂暴地将它甩脱在地,再一次扑过来,它会灵活地腾跃躲闪,伺机进攻,直到野猪毙命,哪怕自己也伤痕累累。
他从小在农村长大,看到善良的马一副善相,愚蠢的猪一副蠢相,驯服的狗一副驯服相,残忍的狼一副残忍相,用这种眼光看人,他常常觉得长得像马的人善良,长得像猪的人愚蠢,长得像狼的人残忍。自己的相貌像狼,像狐狸,像一切攻击性的食肉动物,他就是一匹好斗的狼。回忆自己的童年,除了几次龇牙咧嘴地与邻村的小孩打架之外,他更多的好斗情绪只表现为倔强的沉默。而真正让他敌视的,是那个人人看来都善良但在他的眼里十分冷酷的父亲。
他小时候常挨父亲打,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穿过一双暖鞋,冬天走七八里地上学,一双露着脚趾的破布鞋给他带来了烂得流脓的一脚冻疮。每天他踏着脓血从学校走回家,都像走一条布满尖刀的路。父亲却常常因为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拾柴喂猪,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就将他打翻在地。从那时起,他有一个耳朵失去了听觉。一天,他去棉花地拾野菜,他把父亲的名字用铅笔写在棉花叶上,然后前面写上一个“打”字。虽然那字迹模糊不清,但他写一遍,就发泄一次仇恨,他在数不清的棉花叶上都写上了对父亲的仇恨。现在,当他领着成千上万人进行大革命时,就像在黑夜中举着火把冲锋陷阵。谁压迫他,他就反对谁。他就是要把一切压迫他的人物打倒!与工作组的对抗是一个压抑已久的反压迫情绪的发泄,不管把他关在什么样的牢笼中,他都会像一只凶猛的野兽四面冲撞。在万人大会上遭受暴风雨般的批判时,他低着头,既感到紧张,也有一种拼死对着干的快感。狼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腿,一定会用尽力气撕咬铁夹子,哪怕把牙齿咬碎,也要拼死一争。
脑子里闪闪烁烁地回忆联想了一遍,身体还像深山庙寺的和尚一样盘腿而坐。他在政治上有足够的冷静与智谋,绝不会撞死在这间牢房里。此刻,他最关心的是北清大学的政治局势及中国的政治局势。他要做一个勇敢而机智的食肉猛兽,一旦得逞,就要把那些囚禁他的人同样囚禁起来。
外面的星空更加明亮了,那颗硕大的星不见了。地球在旋转,恒星也在天幕中相对移动着。两方铁窗中出现了几颗闪闪烁烁的暗淡小星。从暗蓝天空的明亮程度看,今晚大概有月亮。
突然,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全身的神经都敏感起来。他静下心用听力完整的右耳仔细谛听着,好像有人在外面敲打墙壁。他又听了一会儿,听出敲打的节奏是寻寻觅觅的呼唤,这让他想起国民党监狱里共产党人的秘密联络方式。他立刻下了床,两腿因久盘而一阵麻木,几乎无法迈步,他扶着床轻轻活动着双脚,等待难以触地的麻木逐渐过去。敲打的声音在移动,停了一会儿,又在另一面墙上敲起来,而且节奏慢下来,显出寻找的失望。呼昌盛此刻什么也顾不得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迈步,腿的麻木让他产生触电一样强烈的刺痛,他摔倒在墙角处。他用拳头使劲捶着墙,墙太厚,他的捶打不能引起任何呼应。敲打的声音逶逶迤迤拐到墙角那边,似乎就要离去,他将身子一滚来到床边,拿起床头的茶缸,又滚动着回到墙边,用茶缸一下一下敲起墙壁来。敲三下,再敲三下,再敲三下,听到外面的声音搜寻着移动了过来。终于,里外有了呼应:他敲两下,对方敲两下;他敲三下,对方敲三下。他大声嚷道:“我在这里。”对方对他的呼喊没有回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一边朝墙角的水池那里爬,一边敲打着墙壁,用敲击的声音引导对方。外面的敲击声也同步移动到了墙角。他打开水龙头,掀开了铁漏,让自来水哗哗地流出去。水龙头开到最大,隔着一方下水孔可以看见水沿着45度斜坡的水道流向月光照亮的出口。屋里很黑,出口却是亮晃晃的,水像一股小瀑布泻出去,冲洗着出口处的杂草和泥土。
终于,看见一只手在出口处摆动,他把水龙头关上,听到一个声音:“你是呼昌盛吗?”
那声音衬出了月光世界的开阔。他立刻回答:“是我。”对方说:“就你一个人吗?”他说:“就我一个人。”对方说:“我是胡萍。”呼昌盛立刻听出来了,对方是北清东校大一的女生,长着一头自然弯曲的黑褐色头发,眼睛水汪汪的,有点像三十年代电影中的女子,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就处处跟随着呼昌盛。一二十天来,他并不怎么注意这个女生,但此刻听着她的声音,真有些“如闻仙乐耳暂明”了。听见对方说:“你等一下。”他看见月光照亮的出口处有一双手在刨出口处的泥土,在拔出口处的杂草,又是这双手拿起一个破瓦片,像原始人运用石器一样加快了她对环境的改造。过了一会儿,出口处的泥土和杂草都不见了,一张面孔出现在月光照亮的方孔中,方孔远没有一张脸大,面孔在移动中,他便整个看清了她,一双闪亮的眼睛。他说:“我看见你了,胡萍。”
胡萍说:“可惜我看不见你。”呼昌盛想去开灯,转念一想,如此昏暗的灯光即使从头顶照下来也无济于事,便说:“情况怎么样?”胡萍说:“我找了武克勤,武克勤说,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看来她不想管你的事。马胜利那些人把批斗大会也都推在你头上,说是执行你的指示。”呼昌盛问:“还有什么情况?”胡萍因为看不见对方,目光只能没有焦点地向里望着:“其他没有什么,你有饭吃吗?”呼昌盛说:“有,馒头咸菜。”胡萍说:“你等一下。”那张脸在洞口消失了,听见不远处折断树枝的声音,又听见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那张秀气的脸又在洞口出现了,她说:“这里有点吃的,我给你捅上去。”
一个铝饭盒被捆绑在一根树枝上磨磨蹭蹭勉勉强强地上来了。呼昌盛在黑暗中摸到了饭盒的温热,将饭盒和树枝捆在一起的是一副鞋带。他将饭盒和树枝放到一边,说道:“谢谢你,快回去吧,别让他们发现。”胡萍微微叹了口气,说:“好吧,那我走了。饭盒里还有给你的一个小礼物,明天晚上我还会来。”
那双大眼睛从月光照亮的洞口离开了,听见脚步声,又听到墙壁上三下告别的敲击声,呼昌盛坐在水池边,看着下水道洞口外的一方月光,两眼不禁有些潮湿。他从小很少流眼泪,现在却有了一点要哭的意思。洞口那一方光亮映照进来,黑暗的下水道模模糊糊地有些发亮,屋里的黑暗,外面的光明,通过这个小洞沟通了。他拉开电灯,将饭盒打开,是肉沫烧豆腐和白米饭。他是江苏人,爱吃米饭,这一点胡萍大概已经知道。饭盒里还有一个用玻璃纸包起来的信封。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信纸里包着一张自己的照片,是那天在北清大学大字报中心区她为他照的:他双手叉腰站在大字报栏前很开心地笑着。呼昌盛看了一会儿,将照片塞到褥子的布缝里。然后吃了饭,洗净饭盒,依然将饭盒用鞋带捆在那根一米来长的树枝上,将它们藏在墙角斜立的几块厚钢板后面。他此刻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不能将这个出水孔当做厕所,他明天要为争取上厕所的权利而斗争。
他躺在床上,久久地仰望着窗外的星空。他第一次发现,世界上有如此好看的星空。
第十六章
卢小龙还在“铤而走险”的铁锁桥上。当北清大学将呼昌盛打成干扰运动的反革命坏分子进行批斗并隔离审查之后,北清中学工作组也组织本校师生对卢小龙进行了批判。由于中学的工作组力量相对薄弱,对中学生又要放宽政策,加上卢小龙是个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对他的批判斗争远没有北清大学对呼昌盛的批判声势浩大。工作组在有线广播中做了相关讲话,校园里也贴出了一些批判卢小龙的大字报,但并没有将他隔离审查。卢小龙仍像一只四面观风的警犬,时常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
到底是这里的政治斗争规模浩大,他最早在这里贴出的《工作组的大方向错了!》,现在还被当做一张重点大字报保存着。周围大字报栏上的大字报在这些天中早已刷新了好几遍,他的这张大字报已经有些残缺,不大惹人注意了。前几天遮天盖地批判卢小龙的大字报、大标语都不见了,被新的大字报、大标语所覆盖。现在的大字报中最突出的内容是批判呼昌盛。“坚决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呼昌盛!”“坚决捍卫文化大革命的正确大方向!”“谁反对工作组就打倒谁!”“跟呼昌盛跑的人必须立刻悬崖勒马,反戈一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有一张题目为《呼昌盛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的大字报,用极为尖锐的语言揭露呼昌盛冒充贫农出身,其实曾祖父是破落地主,祖父是封建社会的旧文人,呼昌盛是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孝子贤孙。
卢小龙在人流中缓缓走动着,不露声色地观看着。那些打倒呼昌盛的大幅标语都是一张大字报纸一个字,白纸黑字或黄纸黑字矗立在两边,显出专政的力量。支持工作组的势力统治了北清大学,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很多胆战心惊的面孔。没遭到呼昌盛的下场使卢小龙既感到侥幸,又有些失落。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中学的革命小将卢小龙,想到这里,他颇为忿忿不平。他的眼睛微眯着,额头透出冷冷的光。他咬了咬嘴唇,下巴抽搐了一下,牙关不由自主地微微用力,好像要把什么东西咽下去。狼咽下自己唾沫,就会伸长脖子,勇猛出击。他决定继续“铤而走险”。
周末,回到家中,遇到父亲分外严厉的面孔。父亲坐在一楼门厅的沙发里,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今天,他换抽了烟斗,当他端着烟斗一下一下慢慢吐着浓烟时,卢小龙知道,这是父亲遇到重大问题时的抽烟方式。轻飘的纸烟不足以稳定他的情绪,组织他的思想,他要用浓重的烟斗来沉静自己。他走到父亲面前站住,尊敬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凝视着手中的烟斗和喷吐出的浓浓的青烟,一动不动,沉寂了几秒钟后,父亲说了一句:“坐下吧,我正等着和你谈谈。”
卢小龙拘谨地在父亲对面的椅子上轻轻坐下,父亲那石柱一样高高的额头下,一双略有些臃肿的大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烟斗上弥漫的烟雾。他知道父亲有很严重的话题,他正襟危坐地等待着。继母范立贞从厨房出来,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手,同时打量着父子俩,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坐下。妹妹卢小慧从楼梯上走下来,也打量着客厅里严峻凝固的沉默气氛,坐下了。烟雾缭绕中,他面对着父亲,一左一右是这个家庭中的两个女性。
父亲伸手在烟灰缸里磕着烟灰,又用一根火柴棍把烟斗中的烟灰挖干净,一边往里添着烟丝一边说:“听说你做了一个很大的动作?”卢小龙体会着父亲的问话,不知如何回答。
父亲把烟斗里的烟丝用拇指压实,又划着了火柴,地吸着,吐出一口浓重的青烟。
随着这长长的一吐,父亲皱了皱眉头,问道:“听说呼昌盛已经被定性为反革命了,你倒还幸运。”卢小龙立刻明白了,父亲对北清大学和北清中学发生的事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