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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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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不审问他的具体罪行,他们只要他承认是不是流氓犯?回答“是”就可以了。是不是该死?回答“是”就可以了。是不是该打倒?回答“是”就可以了。
  对米娜的批判斗争,倒显出更实际的内容来。要她交待有哪些流氓行为?都和谁发生了流氓关系?北清中学的学生们早已从马胜利手中接过了皮带与权力,现在,不止是水泡眼的朱立红在抽打和审问米娜,又有几个学生加入了这个行列。奇怪的是,加入者绝大多数是初中的学生,他们一定觉得这样抽打一个女流氓显得既光荣又勇敢,或者还觉得很好玩。
  米娜早已失去了思维。她腐化,她追求享受,她勾引老干部,老干部是革命的,她是反革命的。她只知道不能说出对方的名字,永远不能连累他。她自作自受。
  批斗进行到一定阶段,显出松懈和恶作剧来,池子里又跳下来几个中学生,他们抢过皮带接着抽打两个反革命流氓犯,骂骂咧咧地你一下我一下。他们似乎有一个大致的分工:男学生抽男流氓,女学生抽女流氓。周围居高临下的人群像在动物园围观猴山上的猴子一样,看着看着便松散了。中午的烈日直直的照下来,显出六月北京的炎热。人们似乎在观看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其实,又都被这种惨烈的批斗所震慑。
  卢小龙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发生的变化。他似乎觉得贾昆曾在人群中辨认出他,因为那死人一样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有所停留。那个停留让他感到贾昆颇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痛苦,无奈,干瘪,又像西风中摇晃的稻草人。米娜靠着水池中的水泥莲花,直愣愣地扫视了一下水池边的人们。她知道卢小龙就是那位副部长的儿子,因此,当她朦胧的目光在卢小龙脸上停留了一下之后,便垂下眼皮。那张被蓬乱的头发遮盖的划着几道血痕的面孔,让卢小龙心中震颤。眼前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篱笆墙围绕的农家小院。米娜脸上的几道血痕像小院的篱笆墙,一道血痕从左眼角斜着划过鼻子一直到右脸颊,下边又一道平行的血痕从左眼角下经过上唇划到右嘴角上,三道竖的血痕与两道斜横的血痕交叉,典型的篱芭墙的图案。
  卢小龙知道,贾昆即使有问题,但不致罪该万死,也知道充其量米娜只是牺牲品。他觉出眼前这场大革命的残酷来。残酷就残酷在不能书生气十足地讲道理。他厌恶马胜利这种人,然而,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眼前的事实。当皮带高高地举起猛烈地抽打贾昆和米娜时,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让耳朵完成观察。听到皮带落到他们身上的沉闷声响,他感到了自己心中的软弱。这样的大革命是绝不能温良恭俭让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1」,能不能硬下心来,是能不能适应这个历史变化的关键。当皮带一下又一下落在贾昆和米娜的身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正在这沉闷的锤炼中一点点硬起来。在一大片并不很清醒的思绪中,他大致知道,自己一定要尽快克服思想上的软弱,从而找到行动的机会。北清大学那人山人海的大字报,昨天他已经和同学们一起挤着看过了。今天马胜利吆喝千军万马的行动,在他心中刺激起的是类似的行动意识。一个有抱负的人绝不该错过这样的机会。
  一个小小的场面给了他新的刺激。马胜利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水池外面,正在和李黛玉谈话。马胜利一身铁块地立在那里,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黛玉问:“你是什么出身?”李黛玉谦卑地回答:“高知「2」。”马胜利的大脸盘立刻现出一副严厉的训导表情,他说:“你这样的家庭出身,就更要好好参加文化大革命,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李黛玉脸色惨白,低着头说道:“是。”马胜利伸出五指粗硬的手掌,一挥说道:“以后你可以来北清大学找我,我会帮助你,北清大学现在是革命的中心。”李黛玉点点头说:“好的。”
  卢小龙突然感到自己太窝囊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天,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开始晦暗,布开了厚厚的乌云,他定了定心,跳到了半米多高的水泥池沿上,向汹汹嚷嚷的人群大声说道:“天快下雨了,咱们北清中学的同学们该集中起来,把这两个反革命分子押回学校了。”他希望自己这个发布及时的号令能够形成指挥权,这是卢小龙在芙蓉国这场大规模的社会运动中第一次有点政治意识或者说权力意识的行动。或许因为他的声音不够响亮,不够坚定,不够权威,几乎没有得到什么呼应。他伸出手,再一次重复发出了这个建议。
  这时,马胜利鼓励地轻轻拍了拍李黛玉的手臂,一个健步跳上水池沿,大手一挥,用极为坚决响亮和权威的声音大声喊道:“革命就不怕下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气壮山河的声音连同他有力的手势将卢小龙扫到一边。接着,他振臂高呼:“坚决打倒反革命流氓犯!”水池上下有为数不多的人跟着他喊了一声,更多的人一边抬头观察天气,做着要否撤退的判断,一边又振奋起来,有了观看新表演的激动。马胜利瞥了一眼已被扫到下面的卢小龙,看见卢小龙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他哼了一声说道:“你不是贾昆的得意门生吗?想包庇他?”然后一转身扑地跳进水池,污水四溅。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天上刮起了风,风越刮越大,树木也都摇头摆尾哗哗响了起来,真是一幅要下雨的景象。马胜利抬眼看了看天,顺手夺过一个学生手中的皮带,晃着铜头指向贾昆,喝道:“快说!你是不是反革命流氓犯?”贾昆早已像死狗一样瘫靠在身后的水泥莲花上。马胜利说:“你想装死狗?让你装死!”他高高抡起皮带一个爆发力猛抽过去,贾昆立刻像一条受到重创的蛇,全身凄惨地扭动起来。围观的人群都被这惨烈的刺激攫住了目光,虽然隐隐的雷声已在头顶上空滚动,人们依然将目光投向了水池内的新高潮。马胜利觉出了这奋力一击的戏剧性效果,他指着斜靠在水泥莲花上扭动的贾昆说:“装什么死?
  你动得很欢嘛!“说着,再一次凌空举起铜头皮带,提起全身的重心,像从云空高处一样直落下来,听见很沉闷的一声重响,贾昆双手捂着后腰,扭动着瘫软地滑到池底。他的下身浸泡在污水中,上身斜倚在水泥莲花上,气息奄奄地喘着,那张焦黄黑瘦的脸被蓬乱的头发装饰着,像大火烧焦的老树根。马胜利继续在大声批判中发挥他的抽打技术,几个高举猛抽,就把贾昆打得一动不动地倒在污水中。用皮带的铜头拨拉他,眼皮没有任何反应。有个学生说:”他是不是死了?“马胜利说:”那是装死!“
  不知又有什么无名火在他胸中升腾起来,他抡起皮带朝一旁的米娜抽去。一个高举猛抽,把米娜打得旋转了一圈,摔倒在水泥莲花的基座上。马胜利高举起皮带,像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面对乌云笼罩下的人群喊道:“我们要打翻旧世界,再踏上一只脚!”说着,他从污水中拔出脚来,用力踏在米娜的大腿上。米娜痛苦地扭动着,他一脚把她的两条腿踏实,再一记猛抽,打在米娜的臀部,蓝底白花的裙子又裂开一个大口子,鲜血透过里面的白裤衩汩汩地冒出来。米娜的胸脯贴在莲花底座的斜坡上,下巴挣扎地前伸着,好像这样就能够躲开痛苦。马胜利冷冷地看着脚下的米娜,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踏倒她,俯视她,比抽打她更有批判力。
  一阵狂风过后,天上的雨哗哗哗地下来了。公园里没有多少可以避雨的地方,围观的人们顿时四散逃窜。这时,一个男生伸手试了试贾昆的鼻息,转身对马胜利说:“贾昆可能死了。”马胜利稍有些吃惊,回头看了看,大雨哗哗地淋在贾昆的脸上竟毫无动静。马胜利一挥手中的武装带,说道:“都撤吧!”说着,自己也纵身跳出水池,走了。
  几声炸雷,雨水如倾倒一般,革命造反的学生们都做鸟兽散了。
  注:
  「1」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出自毛泽东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原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见《毛泽东选集》第一卷,1966年)
  「2」高知“文化大革命”中对高级知识分子的简称。


第四章
  大雨从乌云密布的空中落下来,偌大的日月坛公园顿时显出空旷冷清。在暴雨的冲刷下,米娜挣扎着坐起身来,她靠着水泥莲花的基座,双手撑着粗糙的水泥斜面,一点点向上提高自己的身体,好像一个小孩滑到滑梯的底部,又倒着用手脚和屁股往滑梯上上,终于,下半身从污水中拔了出来,脚和小腿浸在污水中就不那么要紧了。即使是满身伤痛,血流不止,她还知道求生:不能将腰背和臀部皮肉绽开的伤口浸在污水中,也不能将自己女人的下身浸在浊黑的污水中。至于自天而落的雨水浇在身上,那不要紧,天上的水总是干净的。
  雨水淋浴一样冲洗着她,她觉出了全身伤口的疼痛。此刻,她闭着眼听任雨水的冲刷,那或许能把伤口上的污泥冲洗干净。当雨水从头上弥漫下来时,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疼痛的轨迹向她描绘了伤口的图案。从左眼角斜向右嘴角的两道斜横纹,明显地阻挡着沿脸面向下淌流的雨水,特别是上面一道斜横纹,将雨水导引着从右边的嘴角流下来。斜横纹阻挡不住时,雨水便漫过伤口垂直流下来,在第二道斜横纹处又被导引走一部分,剩下的雨水垂直地流淌,两道斜横纹真像山坡上两道保持水土的沟渠。接着,她便体察到了脸上的三道竖纹,它们可能没有斜横纹那么粗,它们和两道斜横纹是相互交叉的。
  她试着抬起手,肩背和手臂的疼痛使这个过程十分艰难。终于抬到了脸部,她轻轻摸了脸上的伤口,验证了自己的感觉。这一触摸以及引发的疼痛,使她确切地知道了自己伤得多么严重。特别是第一道斜横纹,从左边的眼角一直挂到右边的嘴角,皮肉都翻了起来,像犁出的一道深沟,她的手指触摸到了伤口的深度。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自己破相了。此刻,生死都显得不那么紧要了,疼痛也不那么紧要了,自己的名声和政治生命也显得不那么紧要了,要紧的是,她被毁了容。
  她吃力地摘下还挂在脖子上的那块使她受尽屈辱的大牌子,并尽可能将它推得远一些。
  污水池像开了锅一样冒着泡,翻腾起烈日晒下的浓臭热气。她闭上眼,任世界变得模糊黑暗。听见大雨落在地上发出的种种声音:落在树林上的声音,落在土地上的声音,落在水泥池沿上的声音,落在污水中的声音,还有落在自己身体上的声音。她的头被雨水冲得嗡嗡作响,胸腹和大腿也被雨水冲得发出不同的声响,夏日的雨水温中带凉,被烈日晒烫的水泥莲花基座正在雨水的冲洗中逐渐降温,斜伸在池水中的双脚觉出了一池污水还积蓄着烈日的炎热。这些模模糊糊的感觉使她受到催眠,刚才还因为被毁容而痛不欲生,现在却冷漠下来,一种逆来顺受的、听天由命的麻木此时和大雨一同浸泡着她,她甚至醉生梦死地浮现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半回忆半憧憬的微笑。
  那是一个引起脸部疼痛的、残缺不全的微笑,她从中看到了曾经鲜活的自己。她有一个娇小而丰满的身体,一双明亮的丹凤眼,一个俄罗斯风度的美丽的鼻子。她喜欢充实,喜欢光荣,从中学到大学都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追求进步,拼命地又红又专。她会跟着吸引她的一切光荣、幸福与激情旋转。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年轻的生命溢满了跃跃欲试的弹性与冲动。她像春风中的小鸟,快活地掠过树梢。她会扬起双手拂动路边的垂柳,欢快地朝前奔跑。后来,她踏入舞场,遇到了他。
  他是副部长,引起她足够的崇敬。他是一个很有气派的人,造成她足够的崇拜。他又是一个伟岸结实的男人,给了她有依有靠的温暖感觉。他的身材很魁梧,发际很高,高大的额头颇像汉白玉圆柱的顶端。他的脸是粗糙的,眼睛大而有力,鼻子更给人硕果累累的感觉。嘴唇厚而宽阔,说话的声音沉闷有力,从声音的共鸣中也传达出他身体的强悍。他的手是强硬的,自己的小手放在这双大手中,更加觉出自己的娇小和柔软。他的舞步沉稳而滞重,以至最初觉得像在与一座石像跳舞,他的身体随时可能倾倒下来将自己压成肉饼;很快,发现他其实很温和,厚重中透出的温和尤其给自己一种父亲般的爱意。再往下,发现他的温和还有些小心翼翼。他在跳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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