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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田小黎及一拨人聚到黄海身边问怎么办。黄海问:“几个大门都锁上了吗?”人们回答:“都锁上了。”黄海便领着人跑下楼看了看。这座楼有一道朝南的正门,宽宽大大地开在楼的中间,面对着楼前面的小操场,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边门,连接它们的是一条横贯的长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教室。现在,两道边门已经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外面骚乱的人群。正门由三扇对开的大木门组成,现在,也都用铁链和自行车钢丝锁锁住了,隔着门上的玻璃,更能看见外面人群的涌动。
黄海挥了挥手,指挥道:“用桌椅、板凳把几道门都堵起来。”在楼里居住的一二百个北清中学红卫兵从一层楼教室里搬出了课桌椅子,堆积在正面大门与两侧边门上,堵了一个错综交叉。随后,他们想到这些人可能还会打破一层楼教室的玻璃窗冲进来,便迅速退到二楼,用二楼的课桌、椅子将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堵塞起来。黄海领着人站在二层楼中间的教室窗口,看着楼下成群的人。田小黎指着楼下说道:“这好多是外校的。”黄海眯着眼早已看清了形势。在大片外校学生的后面站着一群北清中学的学生,里面不动声色地站着宋发。今天这一大片人就是他召集来的。
自从8月下旬在北清大学那场关于对联的辩论后,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北清中学红卫兵一多半都跟着黄海跑了。他们在他的带领下,甩掉了卢小龙,和许多学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纠察队,管制文化大革命的秩序。他们反对打倒老干部,并且把反对的矛头越来越公开地指向中央文革。后来,他们便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简称“联动”,几乎全部由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子弟组成,成为一支在北京街头横冲直撞的力量。黄海领人占领了北清中学的这座主教学楼,成为他们的宿营地和指挥部,他们以北清中学红卫兵自居,成为北清中学最有势的力量。卢小龙则发表了声明,散布到全市。声明说:鉴于一些人打着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旗号做了很多不符合北清中学红卫兵成立初衷的事情,所以他宣布,重新成立北清中学东方红红卫兵兵团,简称东方红兵团,以示与原来的北清中学红卫兵区别。
接着,宋发又带着一拨人另行成立了北清中学井岗山公社。宋发所依据的核心力量是几个贫下中农子弟,然而,他很机智地举起了卢小龙曾经举起的反对对联、反对“血统论”的旗帜,吸引了一大批出身不是红五类的子弟,组成了一个造反组织。
现在,北清中学是三国鼎立。用有些人的说法,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是极左派,卢小龙的东方红兵团是温和派,这两派都是跟着中央文革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黄海的这部分人便被称为右派,因为他们基本上都是原来红卫兵中的人马,又被称为老红卫兵。
在北清中学,老红卫兵与井岗山公社及东方红兵团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特别是与井岗山公社,到了势不两立的程度。一看到宋发目光阴沉地领着一群非红五类子弟跑到大街上去贴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大标语,黄海心中就冒出百分之百的阶级仇恨。他带领老红卫兵们毫不客气地将学校里原有的油印机、高音喇叭、扩音器、麦克风以及成堆的大字报纸、成箱的墨汁洗劫一空,搬到主教学楼内。他们成立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广播电台,声音笼罩了全校。他们随时从学校出发,与各校的“联动”在一起行动,扬眉吐气了一番。随即,各种镇压也落到了他们头上。全市已经有相当一些“联动”成员被公安部抓了起来。他们昨天还疯狂地骑着车喊着口号在几个大学游行示威,晚上回到北清中学时余怒未息,就把宋发的井岗山公社总部抄了。井岗山公社总部设在学校的阅览室里,他们将那里的门窗玻璃捣了个稀巴烂,并将大字报纸、墨汁和油印机洗劫一空。宋发领着人逃出学校,没想到,今天早晨就请来了上千人的救兵,来了一个反包围。
田小黎在一旁撸着袖子说:“跟他们拼了。”黄海盯着楼下的人群,既有拼的仇恨,也有一丝胆怯。楼下那片气势汹汹的学生大多来自铁路学校、建工学校、钢铁技校等中专学校,这些工人子弟远比职员子弟、高知子弟玩命得多。自己手下的这拨干部子弟真的论起打来,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敌众我寡。他觉出自己的心跳,嘴上却说:“和他们拼。”
周围的簇拥者们开始又蹬又踹拆桌椅板凳,准备武器。楼下的人振臂高呼了一阵“打倒反革命联动分子”的口号,一片黑压压的杀气蒸了上来,这确实让他们感到有些恐怖。一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仰着脸冲他们喊话道:“限你们五分钟之内下来投降,要不我们就攻楼了,一个都不轻饶你们。”接着,又有人领着人群高呼起“打倒联动”的口号。黄海咬着牙像黑豹一样俯瞰着下面,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豁出去了。
正在这时,人群后面有了一点骚动。从学校办公室方向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卢小龙。卢小龙走到宋发旁边说着什么,宋发蹙着黑眉、阴沉着脸一动不动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卢小龙拉着宋发穿过人群,来到刚才喊话的那个外校学生身边,三个人又说着什么,卢小龙的样子很认真。卢小龙似乎把他们说服了,便走到楼前,仰着脸用双手做喇叭筒,目视黄海说道:“你们撤下来吧。”黄海眯着眼看着卢小龙,卢小龙这时居中调停做好人,又想扮演一个学生领袖的角色,让他非但不感激,反添仇视。卢小龙又接着说:“黄海,撤下来吧。你们先撤走,再让他们也撤,其余的事慢慢再商量。”黄海一动不动。卢小龙又往前走了两步,上到大门前的台阶上,回头看了看后面的人群与自己的距离,用比较亲近的语气说道:“你还是下决心撤下来吧,真打起来,你占不了便宜。”“不占就不占。”黄海说。
卢小龙又说了一句:“好汉不吃眼前亏。”黄海被这两句带着哥们儿气的实在话安抚了自尊心,他说:“让他们让条路。”卢小龙说:“那可以。不过,楼里的东西一样不能带走。”黄海说:“我们个人的东西也不让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可以。”
卢小龙回过身去,与宋发及那个浓眉大眼的外校学生商量了一番,便有一些人张罗着在大门前让开了一条几米宽的路。黄海阴着脸俯瞰了好一会儿,将一根板凳腿摔在地上,说了一声:“撤!”呼噜呼噜,一二百号人拆除了堵在一二楼间的课桌板凳,下到一楼。又拆除了堵在一楼正门口的桌椅板凳,将几扇大门都打开,然后,从走廊里推上自行车,前后跟着出了大门。黄海走在最前头,卢小龙上来想说什么,无非是想再落个人情,黄海理都没理他。当他们在两边人群的相夹下走过时,像是战败投降的队伍。
队伍刚走到一半,两边人群中就又有人领着高呼起“打倒反革命联动”的口号来,接着,因为一个小小的磨擦,人群中有人抬起腿踢了黄海一脚,黄海瞪起眼骂了一声“你他妈的混蛋”,人群中就有更多的人挤上来,对黄海拳打脚踢。一时间阵势大乱。听见卢小龙等人大声喊着维持秩序,然而,磨擦一旦产生,一时就很难平息下来。推着自行车撤退的队伍在挨打中不可能不反抗,而任何反抗必将引来更大规模的攻打;结果,协议好的撤退变成一场夹道殴打。在殴打中,宋发请来的几个中专学校的造反派学生将压抑许久的对这些穿着军装耀武扬威的老红卫兵的仇恨充分发泄了出来,拳脚、棍棒、石头构成一场围歼。卢小龙等人拼死劝阻都显得无济于事,黄海领着这群人头破血流遍体鳞伤地逃窜了。
受伤的队伍成了真正的哀兵。一个初中男生被打断了两根肋骨,送进了黄村医院。还有一个高中女生被打得头皮开裂翻着血肉,也被送到黄村医院缝了十几针。黄海有点发疯似的领着自己的队伍冲进北清大学,呼喊着“打倒江青,打倒中央文革”的口号。又冲出北清大学,来到学院区,在几个大学横冲直撞,呼喊口号。当这些大学的革命造反派围追堵截时,他们便发疯一样骑着车冲出校园。
这是一个阴风四起的寒冷日子,阳光像青色的漩涡落在马路上瑟缩。凄惨的西北风撩着冬魔的卷发,呼啸着漫过天空,马路上一片铁一样的冷酷与荒凉。在这里再疯狂地骑车和呼喊,也激不起多大的回声。他们的悲愤找不到发泄的地方,便像一条歇斯底里的鳗鱼一样疯狂地扭动着游过街道,蹿上长安街,射过天安门广场,来到历史博物馆后面的公安部。一二百头破血流、声嘶力竭的男女红卫兵放下自行车,就往大门里冲,一边冲一边高呼口号:“还我战友!”他们要求公安部释放最近逮捕的一批联动成员。公安部立刻做出毫不迟疑的反应,几排魁梧高大的军人肩并肩挡在了门口。黄海领着自己的队伍,疯狂地呼喊着往草绿色的人墙上冲去。这种不顾一切的冲撞与呼喊,释放着他们心头淤结的能量。终于,冲累了,又有几个人被抓进了公安部。黄海便领着人在公安部门口静坐。一百多人像是一百多个岛屿一样浮在天安门广场边缘的这段宽阔的长安街上。辽阔的广场上流过来阴阳怪气的寒风,太阳朝西滑过去,将青色的漩涡瑟缩地抖向天空。经过一天的消耗,终于将今天被扭送进去的同学要了出来。愤怒不已又是疲惫不堪的自行车队伍接着便散散漫漫地像一群黄花鱼一样从东向西漫过长安街。那边,红得发紫的太阳正在暧昧不清的西山上隐没下去,一头金黄的华发在空中不成体统地铺张着,随即便沦落了。
学校暂时回不去了,悲哀的队伍只能各回各家。队伍一旦四面八方分散,便像是鱼群被打散了一样,立刻没了生气。黄海的眼镜已被打碎,当他睁着凸起的眼珠在街头盲目地骑行时,身旁还跟着一辆自行车,车上的男生驮着一个女生,就是田小黎。晕晕乎乎骑过黄村,绕一个弯子避开了北清中学校门口,他们便骑到了颐和园一带。再往前,就离黄海的家不远了。黄海刹住车,用一只脚支住地面,有点阴郁地问田小黎:“你去哪儿?”田小黎看了他一眼,从那辆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说:“我跟着你吧。”黄海看了看她,愣愣地想了想,说:“行,走吧。”田小黎跃上他的后座,他老牛破车一样地骑着。西边的天空早已清淡下去,又浓重起来。这段路有点上坡,他心不在焉地灰头灰脑地骑着。
终于到了家。这是一个机关大院,转来转去到了他家那栋楼。停下车,带着田小黎上了楼。打开门,屋里有一种人的萧瑟和空寂,好像刚刚搬了家一样,狼藉一片,满地都是纸张。田小黎一不小心踏上一个钉书机,只听见咔嚓一声,钉书机吐出了一个钉书钉。田小黎问:“你家也被抄了?”黄海没有说话,拉亮了走廊里的灯,这是一盏晕黄的瓦数不高的灯,也便看清了家中的格局。
一套四居室,右边两个单间,左边一个套间,正前方是一个卫生间,卫生间往左拐是贮藏室及厨房。黄海把身后的房门关了,问:“你还想再参观一下吗?”说着,他把右手第一个单间的门推开,这里放着一张很漂亮的长条餐桌,周围是七八把很漂亮的椅子,靠窗的一角放着一架钢琴。屋里十分零乱,浮荡着尘土的气味。几个油画镜框被打得粉碎,摊在地上。一幅蓝白花纹的窗帘被扯了下来,散漫地罩在钢琴旁边的椅子上,像一个晕倒的女子后仰在那里。黄海拉了一下灯绳,没有亮,他说:“灯也坏了。”
踏响着地上的纸张,他们来到右面第二间宽大的单间里。这里有双人床,有阳台,有桌子,有衣柜。双人床上面的墙上有黄海父母的照片。这里的灯也坏了,借着走廊里照进来的昏黄灯光,田小黎看了看黄海父母的照片。黄海的父亲留着短短的平头,有着一张挺富态又挺严谨的面孔,目光笔直地看着你。黄海的母亲瘦瘦的有点苍白,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张嘴和你说什么。这间屋里就更乱了,壁柜像开了膛的母猪一样,里边的衣物乱糟糟地往外静止地倾泻着。墙角的一个书柜玻璃早已打碎,散乱的书籍也像高楼大厦上飞下来的传单一样呈静止的倾泻状。门背后两个衣柜也敞开着,呢子大衣、毛毯任人宰割地摊放着。樟脑球的味道夹杂着呢子的味道在空气中凝固地存在着。床单团成一团,两个枕头像两只撕打的熊猫一样,半斜不直地支着立在一起,一只拖鞋有模有样地躺在床上。
黄海一言未发,走过去用手擦了一下镜框上的尘土。镜框的一角有两道裂纹,他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