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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他们脚冲窗户头冲门,避免了桌子对视线的阻挡。被子很厚,但很潮湿,盖在身上很不舒服。两个人的谈话就在困倦而又毫不思睡的旅行心态中进行。
沈丽说:“你看,咱俩一男一女在一个屋里,好像谁都不奇怪。”卢小龙说:“大革命时期就是这样。”沈丽眼中含笑地想着什么,说道:“这要在北京,简直不可思议。到了这种环境里,好多事情都不敏感了、麻木了,像那天在首都红卫兵驻沪联络站,也是男女生挨着睡。”卢小龙说:“大伙心都不在这上,都不敏感,就都随便自然了。谁像你,自己的卧室谁都不让进。”沈丽说:“那当然。”卢小龙说:“你说,现在是在你的卧室里,还是在我的卧室里?”沈丽看着窗外不明不白的月色说道:“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卢小龙说:“那就是咱俩的。”沈丽说:“你胡说什么呢?也不怕别人听见。”卢小龙说:“现在谁顾得上听这个呀?”沈丽说:“不过,我看人们对你还是比较注意的,你的名声确实不小。连王洪文也对你蛮客气的。”卢小龙说:“王洪文算什么东西?他还不是碰运气碰的。”沈丽说:“你不是碰运气?”卢小龙说:“我的行动都是经过认真思索的。”沈丽说:“王洪文也肯定没少动过脑子。”卢小龙说:“你替他辩护什么?”沈丽说:“我犯得着替他辩护吗?我这是和你讨论问题。”
卢小龙说:“我也挺难想象的。”沈丽说:“想象什么?”卢小龙说:“挺难想象你的,那么娇贵的一个人,可是一路上挤火车睡地板,和男的女的滚在一个大屋里睡,也挺革命的。”沈丽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卢小龙说:“那你甭回家了,就一直跟着我到处颠吧。”
沈丽说:“该回家还得回家,老这样也不行。当然,老在家里也不行。这儿这么脏,吃不好睡不好,我还是挺想家的。可要是一年到头在那个家里,真能把人闷死。”卢小龙说:“那你为什么不上班?”沈丽说:“我这不是去年才毕业,分到政协了。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上什么班呀?”卢小龙说:“我要是不晚上学的话,也早就是大学生了。”沈丽在黑暗中突然对这话很感兴趣,她欠起身问:“你怎么会晚上学?”卢小龙说:“我这届高三的学生差不多都是47年生的,他们是7岁上的学。我被我爸爸从小撂在老家,我们村里没学校,上学要跑好几里地,又没人管,我快8岁才上学。上学的第一年,脚又得了冻疮,差点烂掉。结果第二年又重上了一年级。”沈丽问:“那你今年多大了?”卢小龙说:“我比同届同学都大两岁,已经二十二了。”
沈丽说:“你还是大点好。”卢小龙说:“这有什么好的?”沈丽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咱俩年龄就差不多大了。”卢小龙问:“你原来真的不愿意和比你小的男孩谈情说爱吗?”沈丽说:“你不知道,那种感觉不好。你看起来又比你的实际年龄小。”卢小龙说:“那是小时候没吃好。”沈丽扑哧笑了。卢小龙说:“你看着又小,又大。”沈丽稍有点紧张地问:“什么叫又小又大?”卢小龙说:“你要是表情善良点、天真点,完全像个初中生。你没看这次出来说你是我的同学,没有一个人怀疑。你显得比我们班很多女生还小呢。
可是,你要是冷起一张脸,又真不像中学生,那表情太老练。“沈丽笑了,说:”那你喜欢我小,还是喜欢我大?“卢小龙说:”对我,小;对别人,大。“沈丽开心地笑了,说:”最好让我把人得罪完,人人都讨厌我,你就高兴了。“
卢小龙也笑了,说:“你没看王洪文一看见你,就表现欲十足。”沈丽说:“早看出来了。”卢小龙说:“我看你还挺享受的。”沈丽说:“那当然。女孩谁不愿意别人喜欢自己呀。”
卢小龙说:“你就不怕我难受?”沈丽在黑暗中笑了,说:“这才是你说话的风格。”卢小龙说:“什么风格?”沈丽说:“实在。”卢小龙说:“实在了有什么好处?”沈丽开玩笑地说:“让我心疼呗。”卢小龙说:“你这种人就不知道心疼人。”沈丽说:“为什么?”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美女才会爱你。”
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
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
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
沈丽伸出手来,说:“那你摸摸我的手。”
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
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四十九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
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
他是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政治家,一辈子玩弄修辞,知道语言的力量。一般人中庸愚昧,将全部词汇分成了贬意、褒意两大类。当拒绝用贬意词描述自己、逻辑思想时,人们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说阴险,就是反面人物,其实,阴险何其壮观!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么看头?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有什么特色?所谓青山绿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阴险的山峰,让你悚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然后以敬畏的目光仰视它,这是何等的奇绝!一个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无疑是平庸之辈。倘若做到“阴险”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着多想,只要想到“阴险”二字,立刻就能觉出脸上那庸俗浅薄、一厢情愿的书生气荡然无存,同时觉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样阴沉地凸起,在这里蕴藏着阴沉险峻的力量。你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线条立刻变得有力,整个人立刻进入“阴险”的状态。你不再风流才子,俗态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厢情愿,你不用东张西望,犹豫徘徊。你会觉得阴险的眉骨下射出的阴险的目光带动着整个身体朝向智慧的方向阴险有力地突进,你会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观察,你绝不轻易张牙舞爪,而是警觉地伺机而动,你绝不被别人所驱使,而能够驱使别人。
他抽着烟,随着阴险的目光将烟徐徐喷向阴险的山峰。在烟雾缭绕中,那座山峰阴险得更为深邃。他一口一口将青烟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阴险的山峰融合为一。就像开阔的江天让人思想开阔,狭窄的幽径让人思想狭窄一样,面对阴险的山峰,他的思想永远不离开阴险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丝浪漫幼稚,无论有多少才华,最终都将犯愚蠢的错误。
而只要沉浸在阴险的境界中,你就会比别人看得深一层,计划得比别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筹。一个好棋手应该是阴险的棋手。一个好政治家应该是阴险的政治家。一个好军事家应该是阴险的军事家。倘若要他写一本政治斗争的战略战术,他就会把它写成《阴险论》。
何为阴?何为险?他要做出含义广泛的注释与发挥。想到这里,他阴险的眉骨和目光里露出一丝自我讽刺的微笑。真正阴险的人不会去写《阴险论》;写了《阴险论》,就是对阴险的悖离。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军事、外交策略,都是“阴险”二字的注释。不敢这样想,就是迂腐。敢于这样透彻地思想,就会通达天机,左右逢源,无攻不克,无往不胜。中国古话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则要补充一句,阴险者治人,不阴险者治于人。
吐出的烟雾将阴险的山峰环绕得更为阴险,他在阴险的凝视中,感到了整个身心阴险的彻底。当他吸烟时,热烘烘的、辛辣的烟气吸满口中,送入两肺,在那里缭绕运化,将感觉送到全身,再从口鼻喷出去。这时,他就像布满岩洞的山峰一样,全身都被沟通了。
这样体会着抽烟的感觉,不免想到解剖学的人体。人的血肉脱尽了,就是一架骨骼,人与人的差别就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