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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还有几张传单,那是他们昨天半夜在北京车站上车前从几辆宣传车散发的满天飞的传单中抓到的,现在被展开在桌上一一审查,都是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的传单。大黄牙用手指摁着一行一行读完了传单,马上对左右说:“把这两个人扣起来,送到总部去,肯定是进行反革命串连的。”他们沿着环城的土路傍着小河被押送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进了一个四面砖墙上拉着铁丝网的很森严的大院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又受到一轮更高级的审问,审问他们的人很像县里、公社里的小干部,有点文化,文化又不很高,一屋子人都背着长枪、短枪,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卢小龙怕沈丽受惊吓,便把她护到自己身后。
卢小龙在应对审问的过程中,大概搞明白了这里的政治形势。这里属于保定地区,有两大派势力,一派是河北省军区支持的,一派是野战军支持的。安新县城现在就控制在河北省军区一派手里;而白洋淀农村则控制在野战军一派手里。他和沈丽拿着传单要去白洋淀,无疑被省军区一派当做敌人了。这时,卢小龙不得不调动自己的全部政治智慧:必须使对方相信他是来农村做教育革命社会调查的北京学生,也必须使对方相信他今天早晨才到徐水,从未介入过河北省的两派斗争;然而,所有的辩解都很难奏效。他不得已讲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扣押他的人也听说过“卢小龙”的大名,但这却更加深了他们的怀疑,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人就是卢小龙。昏黄的电灯光下,一屋子人气势汹汹地审问了半天,也没得出什么结果。这时,有人进来报告发生了紧急情况,一个穿着军大衣脸像铁锭一样黑得发亮的中年汉子目光锐利地盯了他们一眼,挥手道:“先把这两个人关起来。”几个人端着枪将他们押出房门,穿过院子中央的空地,来到一排高大的房屋面前,轰隆隆推开大铁门,把他们赶了进去。转手又扔给他们一个破棉门帘,一个稻草垫子,又把大铁门哐啷哐啷拉上了,在外面上了大铁锁。
两个人陷入了黑暗之中,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紧紧地搂在一起,一动不动地站着,等着眼睛适应眼前的黑暗。卢小龙让沈丽靠在自己的身上,脸与脸挨着,微微厮磨着,在危险的境遇中给着对方一点安慰。过了一会儿,混浊的黑暗在眼前沉淀出了差异,他们逐渐看清了大铁门上有挺宽的一条缝隙,从那里可以看到黑蓝的夜空,院子里一缕昏黄的灯光斜着从门缝照进来。随着眼睛越来越适应黑暗,他们终于看出了这像一个空旷的库房,充满了汽油柴油的气味。卢小龙松开沈丽,摸索着巡查起来。
黑暗的空间渐渐沉淀得越来越清楚,这里大概是一个油库,高大的库房里停放着五六个火车上运油的油罐。卢小龙趴在一个又一个铁罐上轻轻敲着,对沈丽说:“都是空油罐,只有一个好像有油。”沈丽问:“你怎么知道?”卢小龙说:“有油的听着声音发闷。”他们手拉手摸索着在油库里走了一圈,便看清了油库的全貌,三面是墙,无窗,一面是六七道大铁门,每道铁门都像刚才第一道铁门那样上面露着挺宽的缝隙,透进外面的星光来。他们又回到进来时的第一个门口,门内是一块足以再放两个油罐的空地。他们拾起了地上的门帘草垫,到墙角将草垫铺在地上坐下了,借着铁门上缝隙透进来的星光和灯光,看着黑暗的房顶、四壁与黑乎乎的大油罐。沈丽说:“我想起你前年反工作组绝食的事了。”卢小龙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关我的那个库房没有这么大,也没有油罐,不过感觉有点相似。”
卢小龙忽然想起什么,他说:“我试试这个铁门可不可以爬出去,它上边的缝可比上次关我的库房缝宽多了。”他走过去,摸索着冰凉的铁门,铁门上有一些横横斜斜的铁骨架,他摸索着找到了攀爬的地方。为了不弄出声响,他用了比较大的劲控制自己的动作,一点点像猴子一样软软地、无声无息地上升着,终于爬到了铁门上面。铁门与上面水泥门框的距离有一头高,勉勉强强地人可以钻出去。他看了看院子里的情景,知道钻出去没有实际意义。院子四壁有围墙,围墙上有铁丝网,围墙的四角有路灯,院子里不时有持枪的人走来走去,围墙外面是黑乎乎的田野,远处有村庄的稀疏灯光。
两个披着棉大衣的人扛着枪走到库房门口,卢小龙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弄出声响。
只听“嚓”的一声一个人划着了火柴,两个人就着一根火柴同时点着了烟。火柴的光亮跳跃地照亮了他们的面孔,一个是戴着破棉帽的高颧骨蒜头鼻的老头,还有一个人个子高一些,低头就着火,是一个剑眉黑脸的中年汉子,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火光中发着亮。火柴灭了,两个红色的烟头一明一暗地映亮着两张面孔。他们说着闲话,朝院子那边的围墙走去,走到墙角处停住,撩开棉大衣撒起尿来,远远地传来撒尿的声音。看来他们穿的是那种农家的大连裆裤,从背影中能看见他们先是褪下裤子撒尿,尿完了又拉上裤子,再一左一右把肥大的裤腰对折起来系上裤腰带。卢小龙赶紧往下溜,溜到一多半,一蹲身轻盈地跳下来,在草垫上坐下,说道:“要是我一个人,我说不定就这样逃出去了。”沈丽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那你快逃吧。”卢小龙说:“那像什么话,有你我就不逃了。”沈丽说:“有我也可以逃。”卢小龙说:“我哪能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再说,不逃还没事,一逃,叫人发现了,就真的要挨枪子了。”两个人这才死心塌地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卢小龙摸了摸地面,是水泥的,摸了摸墙,是砖头的。他让沈丽身子起来点,把草垫子拉了拉,让它半靠着墙,然后和沈丽相挨着靠在草垫上坐舒服,又将那个油乎乎的破棉门帘搭在两人的腿上。沈丽说:“脏死了。”卢小龙说:“脏不死,别冻死。”沈丽这时才觉出有些冷,她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往卢小龙身上更紧地靠了靠,抬头看看黑森森的房顶,又望望那边黑乎乎的油罐和一个个铁门上的宽缝,说道:“还好,不是冬天。”卢小龙说:“还好不是夏天,夏天不被热死,也要被蚊虫咬死。”两个人像做梦一样浮浮荡荡地坐在远离北京的黑暗库房里,四面是辽阔的华北平原。大概是起风了,听见人的呼啸声,寒风从铁门上的宽缝刮进来,卷走了一些汽油的气味,送进来一些春天农田的气味。沈丽说:“我好像闻见白洋淀的水味了。”卢小龙吻了一下她的头发,说:“看你倒还挺浪漫,死活还不知道呢!”沈丽略微扬起点脸来,说:“我浪漫什么呀?他们审问咱们的时候,我怕得不得了。”说着,她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卢小龙搂紧她,说:“你怕什么?”沈丽说:“怕他们开枪打死咱们呀。”卢小龙问:“还怕什么?”沈丽说:“还怕他们严刑拷打呀。”卢小龙笑了笑,说:“再拷打也没用啊,我说的都是真话呀。”沈丽将脸埋在卢小龙的胸前说道:“又让你扮演了一次英雄的角色。”卢小龙说:“我什么时候还扮演过英雄的角色?”沈丽说:“你带我去上海串连时也挺英雄的。”她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抓着卢小龙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卢小龙说:“男的和女的在一起,男人就应该勇敢一点。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带着你呢,我就不能太熊。”
沈丽神情恍惚地说道:“我觉得你还行。”卢小龙说:“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要是在路上遇见了狼,男的丢下女的就跑,那还算什么人?这是起码的做人的规矩。”沈丽说:“什么叫规矩呀?你这叫用词不当,谁给你规定的规矩呀?”卢小龙说:“就算我自己定的吧。”
沈丽转动了一下身体,更舒服地趴在卢小龙的胸前,用手勾住他的肩膀,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你说,为什么要打倒杨余傅哇?”卢小龙说:“我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已经给你讲过了。”他们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就看到满街都贴满了“打倒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粉碎右倾翻案风”的标语。沈丽拿头蹭了蹭他的胸脯,说:“我还是不太理解。”卢小龙说:“挺聪明的女孩,怎么一点政治眼光都没有?”沈丽说:“我不愿意有。”卢小龙说:“那你问我干什么?”沈丽说:“我愿意你有。”卢小龙说:“我是干革命,你是看革命呀?”沈丽把卢小龙的头勾下来,轻轻吻了吻他的下巴,说:“是,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她摇着卢小龙的肩膀说:“你还没给我讲呢。”卢小龙说:“打倒杨余傅是为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嘛。”
沈丽问:“为什么杨余傅是右倾翻案风呢?”卢小龙说:“一个是这几个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些右倾,另外,杨成武是代总参谋长,余立金是空军政委,傅崇碧是北京卫戍区司令,这三个有军权的人和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李作鹏有矛盾,权衡的结果,决定这几个人被打倒。”
沈丽又问:“右倾翻案风翻什么呀?”卢小龙说:“主要是为去年的‘二月逆流’翻案,北京前一阵好多地方都出现了翻案的大字报大标语。”沈丽问:“打倒杨余傅,是林彪的态度吗?”卢小龙说:“那当然。”沈丽问:“那毛主席呢?”卢小龙说:“当然也是毛主席的态度。3月24日在人大会堂接见军队干部,林彪宣布打倒杨余傅的讲话结束后,毛主席也出场了。”沈丽想了想,又问:“那你是什么态度?”卢小龙说:“当然得紧跟毛主席战略部署了。”沈丽说:“那你不就是支持打倒杨余傅吗?”卢小龙说:“不过我并不想参与,我对傅崇碧印象挺好的。”沈丽问:“哦?”卢小龙说:“我们一起开过几次会,北京卫戍区的几个头我都挺熟的。”
沈丽用手捉住卢小龙的肩膀,心不在焉地轻轻摩挲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这个人挺顽强的。”卢小龙问:“怎么顽强?”沈丽似乎在想一个挺遥远的事情,看了看卢小龙,说:“总是努力找事做,不屈不挠的。”卢小龙将沈丽的身体又往上抱了抱,搂住她,陷入自己的回想。
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到第三年,作为一个中学生,他已经找不到好干的事情了。去年给江青打电话的结果,使得他下决心跑到湖北、湖南和江西干了一阵,然而干到最后,当这些省份建立新生政权革命委员会时,便不再需要他这个首都红卫兵了,无奈,他只能失落地返回北京。这次,他想到白洋淀农村做点教育革命的社会调查,也是动够脑筋才想到的行动,这件事似乎又和江青有点关系。
春节期间,他到人大会堂宴会厅参加一次招待会。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首席桌上出现了江青,他的情绪一时有些复杂的波动。远远看见江青谈笑风声地频频举杯,他的目光一直被牵动着,特别是看到江青很和蔼地与同桌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说话时,卢小龙尤其感到这个和蔼的关心也是他应该得到的。67年初在安徽厅接见时,江青破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情景又带着暖意浮现出来。在招待会进行的过程中,他始终犹豫着是否应该走到江青面前说几句话。及至看到江青与同桌的人说话的表情,似乎有了提前撤退的意思,卢小龙才下了决心。他看了看闹闹嚷嚷的宴会厅,并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便端起酒杯,穿过几个桌子来到江青身旁。
江青看到一个人举着酒杯站在一边,或许以为是服务员,便眼也没抬继续和桌上的人说着话。卢小龙端着酒杯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桌上的其他人开始有些诧异地注意起他来,一个着便装却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男性很冷静地走过来站到卢小龙面前,用手轻轻拨开他,问:“你有什么事?”卢小龙窘促之中脸一下涨热了,他稍有些口吃地说道:“我想给江青同志敬一杯酒。”这位年轻人附身对江青耳语了一句什么,江青这才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她可能没有认出卢小龙,目光中露出了疑惑不解。个子高高的露着军人气质的年轻人便很客气也很负责地说道:“首长现在有事,你先请回吧。”卢小龙觉得自己的脸和脖颈一下被烧热了,看到江青的目光又要转回去,他不得不上前说道:“江青同志,我是卢小龙。”江青这才认出了他,露出高兴的笑容。那位挡驾的年轻男性左右看看,退了半步。卢小龙举杯向江青敬酒,江青端起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问道:“你们都在搞教育革命吧?”
卢小龙只能点头说:“是。”江青把碰过杯的葡萄酒放到嘴边象征性地抿了一下,对卢小龙说:“继续努力,要立新功。”然后便把他放在一边,和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