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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中,他习惯把事情看得更复杂,把意图看得更隐蔽,把人心看得更坏,把计谋看得更毒辣。外科医生解剖的是人体,情报部长解剖的是人的行为。在这个角色中,他经常喜欢眯缝起眼,在鼻翼和嘴角露出一丝怀疑的轻蔑,这样,观察敌情时目光就会更犀利。这样俯瞰两派势力相互对垒的军事形势时,他品尝到了军事行动的刺激与快感。他知道自己长得白瘦,也知道自己曾经一派书生气,然而,当此刻凭空眺望时,他觉得自己有着情报部长必备的阴森与冷酷。他拿起一架军用望远镜,将远处敌占区的楼房一座座拉到眼前,一扇窗户一扇窗户地扫描着,观察里边的变化。
陆文琳任井岗山兵团情报部副部长,非常忠勇地跟随江小才完成情报工作。当江小才一个楼一个楼、一个窗户一个窗户扫描时,就会将他扫描到的情况如实报出,陆文琳在背后迅速记录。江小才从左到右、从近到远、一栋楼一栋楼扫描着,凡是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他都报出来。一号楼六层左一房间,现在有人在活动,人数情况不清。左二房间,窗户打开,有人用绳索从楼下往上吊东西。左三房间,窗帘紧闭。左四房间,很多人在开会,大约二十来个。左五房间,里边有人在搬动桌椅。左七房间,无人。左八房间,门开着,无人。
左九,满屋人似乎在写大字报。六层楼扫描完了,便五层楼。五层楼扫描完了,便四层楼。
一栋楼扫描完了,便扫描第二栋楼,所有的情况都将和以往每日的观察记录联系在一起做分析。对方各楼的大致情况他们早已掌握,哪个房间是一般宿舍,哪个房间是大字报抄写窝穴,哪个房间是会议室,哪个房间是指挥部,哪个房间住着哪个校文革大小头目,哪个房间是他们的资料室,哪个房间是武克勤校文革的情报部,都详细绘有图表。当江小才迅速扫描并口述时,陆文琳端着一个夹子,里边早已画好了各楼的示意图,上面每一层、每一房间都画得很清楚。陆文琳像填课程表一样,一排排、一格格顺序将每一层、每一间房子的情况填在表中。
江小才刚刚扫描完一栋楼,陆文琳突然发现了什么,说:“你看,那是什么?”他转过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在敌占区中,有一个五十多米高的大烟囱,一夜没见,大烟囱上突然增加了一顶铁帽子。在望远镜中仔细一看,是在大烟囱顶上建造了一个了望岗楼。那是一个圆形的铁房子,上面有一扇扇可关合的铁窗,房顶是低矮的椎形,远远看去很像清朝的官帽。他们是如何一夜之间建造成的?确实有些不可思议。江小才又端着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这个比自己更高的了望岗楼,黑色的铁皮建筑上大小不一的黑色窗口与孔洞,使你看不清里边有什么人在活动。突然,看到亮光一闪,江小才的第一个反应是,敌方的了望岗楼中也有人在用望远镜,他示意陆文琳将了望塔四面的铁窗都关上,只留下一扇铁窗做观察。
很快,了望塔内暗了许多,隐蔽了自己。突然,“啪”的一声响,脸旁的铁皮被击穿一个洞。
江小才看了看手指粗细的圆洞,对陆文琳说:“他们有枪了。”陆文琳说:“小口径步枪吗?”
江小才说:“不是,是真步枪。”他们赶紧关上了望塔的最后一扇窗,摸黑扶着旋转的铁梯往下走。
下到楼顶平台时,听见对方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发布“通令”。“通令”的全部内容是:从今日起,对井岗山兵团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火力封锁,取缔井岗山兵团了望塔的全部刺探活动。江小才仰望了一下对面烟囱上的了望岗楼,说道:“我们再上了望塔,他们就会开枪,他们已经有枪了。”陆文琳说:“那我们在这儿,他们也可以开枪啊。”江小才说:“也许他们只有一两支枪,几十发子弹,不可能什么都封锁。”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就叫有限战争。美国和苏联都拿着原子弹封锁对方,可是都不一定用。”
江小才将望远镜挂在脖子上,看了看楼顶平台上备战的井岗山兵团战士,对陆文琳挥了挥说:“走,下地道。”陆文琳会意地跟着江小才手持长矛下到一层楼,来到一间有几个井岗山兵团战士持着长矛守卫的房门口,江小才向他们点点头,便和陆文琳走了进去。这是一个地道入口,他们从背包里拿出手电筒,沿着一段砖砌的台阶,越来越深地下到地道中。地道挖得两米高,一米多宽,拱形顶,四周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阴凉。他们用手电照着往前走,不时碰到在里面穿行的井岗山兵团的战士,一个个都头戴安全帽手拿长矛。为了防止在地道中迎面伤人,所有的人都按规定倒拖着长矛,像成队的老鼠匆匆跑动着。当迎面的手电筒相互照见面孔后,便都将灯光压低,互不干扰地擦肩而过。碰见认识的人,便和在地面上相遇一样,亲热而又简捷地打个招呼,就各自执行不同的任务去了。
他们一直朝前走着,又拐了几个弯,前面这段地道没有任何交通任务,也遇不到一个井岗山战士,因为它已经越出井岗山兵团占领区,挖到了校文革的势力范围。走着走着,前面有一个井岗山战士手拿长矛守卫着一道铁门。兵团战士是个相貌忠厚的男生,见了江小才,很尊重地敬了一个举手礼。江小才对他点点头,掏出钥匙将铁门上的锁打开,再将锁锁在门环上,轻轻推开铁门钻了进去,他对守卫战士说:“你还在这里守卫。”便将铁门在身后关住,插上插销,和陆文琳亮着手电朝前走。这段地道矮一些,也窄一些,只有一人高一米来宽,有些地方还要稍稍低头,一不小心就碰了头。最后,两个人来到一个秘密地点,地道的土壁上嵌了一个小木柜。打开小木柜的两扇门,露出一些线路与电话设施,还有一副耳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红灯一闪一闪地亮着。江小才马上说:“他们正在通话。”
他把耳机摘下来戴在头上听了一会儿,对陆文琳说:“你妈正在打电话,正讲到我呢,你一起听听。”说着,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下来,将两个耳机一人一个贴在耳边听起来。
耳机里传来武克勤有些干哑和缓慢的声音,她正在听汇报。武克勤说:“我听得很清楚,你接着讲吧。”对方是他们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咱们校文革的了望站把井岗山镇住了。
刚才已经发了通令,对井岗山的了望塔实行二十四小时封锁。“武克勤问:”他们不敢再了望了吗?“马胜利说:”大概不敢了,刚才那一枪很可能把江小才打死了。“武克勤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钟,问:”肯定吗?“马胜利回答:”大概差不多。江小才正在了望塔上用望远镜侦察咱们的情况,是金智勇开的枪,他是全国高校射击比赛第一名,肯定弹无虚发。“
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会儿,说:“用枪还是要有控制。”马胜利说:“这我知道,这也是为了杀一儆百,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用枪,长矛对长矛就把他们干倒了。江小才这个情报部长实在太可恶,咱们所有的秘密活动他们似乎预先都能知道。”武克勤思忖了一会儿,问道:“陆文琳和江小才一同在了望塔上吗?”马胜利回答:“是,我在望远镜中也看见她了。不过这一枪绝对不会伤着陆文琳,就是瞄着江小才的。”武克勤又沉默了一下,马胜利说:“最好能给陆文琳做做工作,让她投诚过来,这样,我们还能掌握他们很多内部情报。”武克勤叹了口气,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观点,这种工作不用去做,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马胜利说:“那天陆老师不是还讲到应该给陆文琳做做工作吗?”武克勤又叹道:“他这个当爸爸的也不了解女儿,对女儿没有一点影响力。好了,就这样吧,看看咱们的情报还有什么泄漏的环节,一定要堵住漏洞。”马胜利说:“是。”武克勤说:“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
马胜利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只有用军事手段才能解决问题,思想工作不是万能的。我们准备进一步包围他们,把他们西边的六个楼分割出来进攻占领,然后再压缩包围圈,一个楼一个楼地攻占。敌人不投降,就让他们灭亡。”武克勤沉吟了一下,说:“确实不能手软,中央也是承认既成事实。咱们只要能够吃掉他们,一统天下,中央就会坚决支持咱们。咱们如果吃不掉他们,一直势均力敌地耗着,结果就很难说。一定不能拖延,外地很多省的情况就是这样:一派能够一统天下,抓革命促生产,中央就承认你;两派打个不休,就有可能一锅端,由军队掌权。”马胜利说:“你放心吧,这个我有把握。”
电话挂断了,闪烁的指示红灯也熄灭了,两人将长矛并排垫在屁股下面,背靠土墙坐下,手电关了,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江小才问:“你想什么呢?”陆文琳在黑暗中扶了一下眼镜,说:“我妈这个人也够狠的。”江小才说:“是,她现在的方针就是武力消灭井岗山,她还以为把我打死了呢。”陆文琳说:“路线斗争真正是你死我活。”江小才说:“她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个情报漏洞。”黑暗中一片沉默。
井岗山兵团在挖地道时,无意中挖到了北清大学的电话线电缆,于是,就建造了这个地下窃听站,并给它起了一个代号,叫作“101站”。这是井岗山兵团的一等机密,兵团总部只有呼昌盛一个人知道,兵团情报部只有江小才和陆文琳两个人知道,另外,还有两个井岗山兵团无线电系的学生知道,因为这一窃听装置是他们因陋就简制作的。原想将窃听线路一直引上楼去,但怕走漏风声,就搞成地下秘密窃听站;还想派人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窃听,又怕扩大范围走漏风声,所以至今101站的秘密不超越他们五个人。正是依靠101站,他们总是能够掌握校文革一派的重大动态。陆文琳对武克勤的作息方式十分熟悉,对她打电话的时间段也了如指掌,所以江小才和陆文琳或者两个人一同来,或者轮换着来,基本上能够把武克勤主要的电话都不漏掉,这为井岗山兵团以寡敌众提供了重要的保证。
黑暗中的静默胀得耳膜难受,江小才说:“对通过窃听电话掌握的校文革行动部署,我们不能都作出反应。”陆文琳问:“为什么?”江小才说:“那样,早晚会让他们怀疑到电话被窃听了。他们真要怀疑到这一点,我们就失去了最重要的情报来源,而且他们可能会将计就计,在电话里放假情报引我们上当。”陆文琳问:“那怎么办?”江小才说:“第一,事关重大的动态,我们必须做出反应,比如说他们准备攻西边六个楼,我们不能不布置。但是,有些无关紧要的行动,比如他们想广播一篇文章,要掀起一个宣传攻势,我们就装做不知道。你要反应得太及时,他的文章一出来,你的批判文章马上就开始广播,就容易引起怀疑。第二,我们要作反应,又要反应得隐蔽。比如他们决定攻西部六个楼,我们肯定要加紧备战,然而要不暴露,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攻楼不下是因为情报的泄漏。第三,对很多情报不要做简单反应,要把所有的情报综合在一起,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陆文琳说:“你还挺机智的嘛。”江小才说:“那当然,有些无关紧要的情报我窃听到了,也不向兵团总部汇报,那样难免要暴露我们的窃听手段。另外,咱们井岗山兵团都不知道101站的情况,我窃听到了情报,也要将它做一番伪装。”陆文琳在黑暗中点点头,说:“这你早就说过。”
他们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比如今天明明是窃听到了校文革要围攻井岗山兵团西部六楼的情报,他们会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井岗山兵团各层指挥系统,说是根据对各方面情况的分析、综合与判断,校文革很可能在近期进攻西部六楼,总之,要使101站始终成为敌人毫不觉察的秘密,就必须在我方队伍内也成为绝大多数人毫不觉察的秘密。
陆文琳在黑暗中说:“我发现你还挺适合当情报部长的。”江小才嘿嘿嘿地笑了,他用绵细的南方口音说道:“我发现搞政治、搞军事其实是最容易的,只要你肯动脑筋,喜欢搞,你就越搞越会搞,越搞越上瘾。搞政治、搞军事,其实就跟小孩打群架一样,我小时候很喜欢打群架。”陆文琳笑了,说:“真看不出来。”江小才说:“一般人以为我白面书生,研究哲学,一天到晚搞形而上,还不知道我有这一面呢。”陆文琳显然在想她的心事,随口应道:“谁都有别人不知道的一面。我妈这么狠,我就想不到。”江小才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陆文琳说:“要在武力上把井岗山兵团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