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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群觉得十分圆满安慰地挂了电话,当把“陈伯达”三个字用红笔勾掉之后,她还沉浸在对自己满意的微笑中。她是能干的,她在为林彪张罗一切,她在为林彪织一个更大的蛛网。
台历上接着跳出的一项,也是三个字:“吴法宪”。叶群想都没想就挂通了电话,给这位像胖猪一样的空军司令打电话,是最不需要心理准备的。吴法宪一听到她的声音,果然立刻精神抖擞,十分恭敬亲热,这让叶群从一开始就尝到了打这个电话的好滋味。这个电话完全是为了儿子林立果打的,自从六七年三月份让林立果参军到了空军,四个月后,六七年七月一日,林立果就入了党,现在,将近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她和林彪都觉得应该对林立果有新的安排了。吴法宪在电话里说:“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主任有什么指示吗?”叶群便笑着说:“林彪同志上个月听立果回来说,吴司令对他很关心,一直培养他。”吴法宪说:“哪里哪里,我的关心很不够,希望首长和主任多批评。”叶群又接着说:“立果到空军快两年了,一直在空军司令部工作,受到了锻炼,我们总的意思是希望吴司令以后更严格地要求他,给他锻炼的机会,多给他压担子。”吴法宪在电话中说道:“首长和主任把立果放在我们这里,是对我们的最大信任、最大鼓励。”叶群说:“立果回来,经常向林彪同志谈到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他的汇报使得林彪同志对吴司令在各方面的工作十分满意。”吴法宪连连说道:“感谢林副主席的关心,感谢主任的指导。”叶群又说道:“总之,希望吴司令更从难从严要求立果,让他有更多的锻炼机会。”吴法宪连连说:“是,是。”
电话打完了,叶群若有所思地勾掉了“吴法宪”的名字,同时在回味刚才的对话,判断吴法宪听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想了一会儿,她又双手举拳向空中一振,觉得自己日理万机,卓有成效。春日的暖燥又像满天杨柳絮一样融融地抚摸着她。她看了一眼台历上剩下的项目,站了起来,将刚才写的政治局二十一个人的卡片连同其他一些半夜要看的材料包括那个历史教授送她的书都摞在一起,拿着进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里空气更柔软一些,也更幽静一些,浑身的暖燥却依然撩惹着她,已经半夜了,她还不想睡。她把那二十一张卡片又像扑克牌一样排在了写字台上,这里依然是一个红色的纱灯罩,依然照下一派暖洋洋的灯光,四溢的灯晕依然微红地染在四壁的墙上,她把二十一张卡片又摆成了各种阵势。突然,她灵机一动,拿出一张空白卡片,写上了“林立果”
三个字,她尝试着把林立果也摆进去。她发现,林立果在这个阵势中受到压抑,露不出来。
而一旦露出来,整个阵营就又土崩瓦解,会出现一个新的格局。将林彪摆在第一位,将自己摆在第二位,将林立果摆在第三位,这个格局十分理想。她把卡片在桌上挪来挪去,摆成各种样子,寻找着林立果进入这个阵营的方式,接着,便自觉荒唐地一笑,将卡片又像收扑克牌一样收起,放到一边。而后,她拿出一张林立果的大照片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儿子长得像林彪,也像自己,只是比父母都胖。她又拿出一摞姑娘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都是些漂亮姑娘:东北的,江苏的,江西的,新疆的,武汉的,浙江的,上海的,南京的,杭州的,昆明的,四五十张大照片在她手底下一张一张过着,最后从中挑出五六张满意的,放在桌上对着灯光反复端详比较,又分别将她们与林立果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看是否和谐。
她正在为儿子找对象,她动员了可以动员的全部力量,儿子已经二十四岁,她决心为他找一个最漂亮最可靠的女孩。这样摆弄了一阵,她将所有的照片摞在一起,与林立果的照片一同收到抽屉里。
她从抽屉里又拿出一本日记,有些紧张地将其打开,似乎那里会蹿出可怕的壁虎一样。
这是女儿林豆豆的日记本,这两天女儿不在家中,她偷偷从女儿的房间里拿过来,决心仔细研究一下女儿对自己、对整个家庭的态度。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然而,当一页一页翻看时,依然羞恼气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狠狠地将日记本合上了。自己在女儿眼里是暴君,是家庭专制,是法西斯包办,是歇斯底里,是泼妇,是野心家,是两面派。关上抽屉,她有些怔愣地看着眼前,双手按着写字台一下站了起来。不该管的事,她不再管;该管的事已经很多,忙不过来。她决定只管儿子的事,不再管女儿的事;想通了,也便不恼了。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已经半夜了,她却没有一丝睡意。年轻时精力充沛,现在愈发精力过人,想到今天晚上的一系列成功,她觉得这个晚上没有白过,再想到白天处理的各项事宜,便觉得今天一天都没有白过。她每天都要前进,每天都要有成绩,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她不禁为自己发明的学习哲学、文学、历史的聪明方法而感到豪迈。
又一股暖燥涨满全身,她在房间里十指交叉两臂向上,引导着全身伸向天空,脚尖绷直立了好一会儿,又猛然脚跟落地震动全身,这一下,放下心头一切烦恼,十分豁朗,十分兴奋。她想了想,非常痛快地拉开抽屉,拿出林豆豆的日记本出了卧室,来到林豆豆的房间,推门开灯走了进去。一个寂寞而又冷清的房间,桌椅及床铺都在灯光下规规矩矩地放着,几双鞋在床前不整不乱地摆着,房间里没有尘土覆盖,却像是尘土覆盖,有一股女儿房间特有的气息。她拉开写字台抽屉,将日记本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又有些恨恨地扫描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拉灯出来了。
脑子闪了闪,又进了儿子林立果的房间。开了灯,写字台面对窗户放着,床上是还算整齐的白床单,一床绿色的军被,箱子没有关严,椅背上、门背后都搭着一些衣服,窗台上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零碎,书架上排着不多的书。她四处看了看,见到铁丝上晾着林立果一件没洗的脏背心,便抽了下来,揉一揉握在手中,关灯拉门出来了。回到自己的卧室后,她将房门插上了。她把被子拉开,将枕头拍松摆好,将儿子的背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目光朦胧地想了一下,放在了枕头边上。她又到卫生间里用凉水将全身上下洗浴一遍,当她穿着汗衫短裤对着卫生间的大镜子时,发现自己还有不错的女人味,腰也还不粗,胸部也还不瘪,身上的皮肤比脸上更白一些,正面看看,侧面看看,背过来看看,觉得还能和二十多年前年轻时的样子联系在一起,只不过皮肉松弛了,那是年龄挡不住的。
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
第六十八章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
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
她心不在焉地慢慢划着船的左桨,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划,沈夏都会很好地配合着划他的右桨,并且前后左右掌握着行船的方向,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吴淞口的长江浩荡广阔,和卢小龙一同站在轮船甲板上迎着风浪的故事很像一段传说。去白洋淀追寻摇船的故事,却留下了黑暗的油库中被囚禁一夜的历险记。曾经因为王洪文,两个人闹了小小的磨擦,现在,王洪文已经飞黄腾达,成了中央委员,而卢小龙则到山上种地去了。记忆中最深的印象,是半年前在大雪纷飞的木樨地分手,看着卢小龙在风雪中越跑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曾禁不住泪如雨下。而当她独自踏着厚厚的积雪往回走时,却既感到若有所失,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这是她当时不敢承认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后来就成了与惆怅相伴随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