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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六,蛮军仍用前术攻城,天朝军乃以新制连发劲弩专射操纵战车之蛮兵。一时城上火焰滔天,城下血流成河。双方互有损伤,难言胜负。
初八,城墙某处因受蛮族巨锥多次攻击而有坍塌,蛮军趁机一拥而上,神机营都督任九霄率兵堵截,战死当场。太子傅沐沧澜扯紫袍、披战甲,一道白虹锁天裂。敌军暂退。
初九,大风。蛮军巨锥终破城门。蛮军倾巢而出涌入门内,但见民房宅巷,不见敌军。正疑惑时,城门处突下铁门一道,拦住退路。蛮军惊扰,忙向前冲击,却见一阵黄风席卷而来,黄风刚过,又是一阵“暴雨”,那雨淋在身上,竟像刀割一般,甚至能腐蚀盔甲。沾上皮肤便如刀割,沾上眼睛则似火灼,远远的,似乎有黑色的铁管在民房背后若隐若现,仿佛是勾魂的鬼魅。很快,在蛮兵的惨叫声中,一道道黄水和着血水流了一地……
是役,蛮军败退京郊,天朝军心重振。
在这样的情况下,才偷得片刻宁神。
夜已深,勤政殿的灯火却是长明,带得整个浩瀚的宫城都是明亮。端坐于光亮中心的少年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眯眼看着刚刚写下的文字——这是批复的嘉奖立功将士的名单,这些英勇抗敌的名字和传来的胜利消息让他看着看着不由露出丝微笑,如此一来,锦面的折子映在灯下仿佛也带了几分炫目。目光在那些名字上游移着,一笔一划,墨迹纯厚,虽乱军之中却毫不潦草,甚还隐约透着些许馆阁体的影子,然行云流水间却不再存有那翰林字体的富丽堂皇,只沉淀下了书生傲骨君子端方,教人忍不住一再端详——
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那字仿佛已化了人影镌入瞳孔,直到手指也跟着目光摩娑其上,这才恋恋不舍的将折子合上——这竟是抗敌这么多天来,他送回的唯一一份奏折——虽说早约定了阵前凡事都由一人决断,可身在后方的人偏又多么矛盾的在盼望:既想万事俱顺,他一切平安无需请旨,又忍不住期待戎马倥偬之中能有他只字片语抚慰心肠。万军之后,万千思量,谁能解少年监国这般念想?幸好,多日来的惴惴终被这一纸请功名单平复,虽未有半句直抒胸臆,但能见那熟悉笔迹已是心安,怀曦不由笑意更浓,想了想,站起身来,竟亲朝殿外的值夜大臣处走去。
出得殿来,只觉一阵清爽,九月秋空,耿耿星河,万千璀璨映照着下面正大光明的帝王殿堂,重檐九转却不觉森寒,寂静辽阔却不感空旷,微笑的少年将那折子贴在胸前,胸中奔腾的热血告诉他:这宫墙之外有更坚固的人墙,还有这世上他最眷恋的光芒,那光芒远远亮过星光。脚步不由因凝望而停驻,遥望的人静静停在了值夜处之外,不经意间听到里面说话的声响——
“你真……只觉得高兴?”——怀曦听出这是今晚轮值的郑风如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则因太有特色一响起便教人认出——是郑风如那师弟谢光的:“呵呵,成功了,当然高兴。”
只听郑风如轻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高兴就好。”后一句倒像是自我安慰:“也是,死的都是敌人,我不忍个什么?”
谢光问:“师兄,你不高兴?”
“怎么会呢?小谢的机关大破敌军,师兄怎么会不为你高兴呢?”
“可是……可是师兄,你怎么不笑呢?”
怀曦听到里面传来轻轻的一声,郑风如像是掩着唇在说话,模模糊糊道:“谁说的,我不是在笑吗?”
“可是……你还是不开心的样子啊……”
“嗯?我演技有那么差吗?”郑风如调笑着,声音越来越小。
怀曦隐隐觉得不对,偷听壁角远非君子作风,刚要离去,却被一个名字钉住了脚步,只听那郑风如道:“看来我要跟太傅多学学呢……”下面的话就再听不清楚了,只听见细碎的似乎喘息,似乎是谢光模糊的轻笑:“师兄……呵呵,好痒……”
不知是方才提及的名字,还是窗棂上摇曳的影子吸引着少年贴近上去,雪白窗纸后面灯晕舞动,凌乱了其下纠葛的双影,窥看的人忽觉石火电光一闪,脑海里似有什么重叠而至:玉山倾倒,双颈交缠,泛着水光的唇瓣迤逦过泛着珠光的锁骨凹处,一寸寸的将朱砂往下点染……朝云暮雨,高唐水软,唇齿交缠良久后,有丝丝银亮从已然润泽成嫣红的唇边溢出,映着摇曳的烛光散发出撩人的暧昧情Se——
情Se!
一念浮上,染骨熏神。少年如遭雷击一般,脑中千军万马挤作一团,早分不清眼前浮动的是当下所见还是当年所窥,只道当下风情尚不及当年之万一,现在自己的反应却骇了自己一跳:怎会这样?!这样面红耳赤、浑身燥热,这样管不住自己身心,只要一思及……就会心波荡漾……啊,不能再想!不能想那一襟素衣,哪怕一片衣角都不能再想起……
怀曦在原地呆了半晌,差一点就要掉头离去,却忽生起一念:为何要走的是我?垂眸看见手中奏折,想起来意,更记起方才郑风如之未尽之语,探究的心终于战胜了羞赧,少年储君抬起头来,轻咳了一声,然后,推门而入。
春光乍泻,一室风流。
沉浸在情潮中的二人乍见太子驾到,唬得双双扑倒在地,不同的是郑风如是慌,谢光却是羞。见怀曦故意别开目光,径自朝上位处走去,郑风如也顾不得整理自己衣衫,先帮羞得手忙脚乱的谢光拉上衣领,遮住他胸前大片樱色痕迹,又示意他万不可说话,正忙碌着,听得怀曦开了口:“怎么今天谢先生也值夜吗?”
郑风如边掩衣襟边回道:“回殿下:今日乃是微臣值夜,师弟是来找臣商议破敌机关的制造的。”原来这谢光自那晚驱雨成功后,其机关绝学再难掩饰,国难当头之际,蛮族又在动用机关攻城,怀曦便想起了谢光,特请他来研制破敌之法。想不到这谢光还真不负期望,先是献上了改进的连弩,后又造出了发射毒气的连珠筒以及配合喷水的新式水龙。残破的城池能支撑至今,还真得记上谢光一功。
于是,怀曦一听,立时眼睛一亮,问道:“可是又有新机关了?”
郑风如见他只问公事,当下镇定了许多,执起烛台,延请道:“请殿下来看草图。”
怀曦看来:“这是什么?”c
“小谢……呃,臣等暂叫它作‘飞天’,太子请看,这是它的翅膀,下面的肚子里可装箭弩,师弟已改良过了,从这里可以自动发箭。”
“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飞到天上,对地面上放箭?”
“对,但这东西估计准头较差,不过,我师弟也有改进。”郑风如说着,目光渐渐粹亮,“来京勤王的不是也有很多江湖人吗?依臣之见,干脆在里面装上那些江湖人的雷火弹之类的东西,用毒的用迷烟的,打仗不管什么江湖道义,只管往他们蛮人里扔好了。”
“不错,用此机关倒不是真的在于它的杀伤力,而是震慑之效。”怀曦击节道,“想想蛮族看见天上突来奇袭,还不乱成一团?我军便可趁乱掩杀,胜算定能大增!”
见他一点就通,思路清晰,郑风如不由赞叹:“太子英明!”
怀曦听出他真心,刚要露微笑,却听谢光道:“师兄,你干吗不说这个还能载人呢?”
怀曦转眸,见谢光盯着郑风如,拧着眉,撅着嘴,一脸不满之意,真像个大人忘了表扬的孩子,便转向郑风如:“怎么?”
郑风如看了谢光一眼,眸光流转,上前一步,站在他与怀曦之间,回答:“回太子,方才师弟找我来商量就是为了这载人之事。为了解决准头问题,师弟主张以人操控弓弩,且坚持认为这‘飞天’至少可以承载一人重量。”看见怀曦点漆眸中光华渐起,他却沉下声来,“但臣却不同意:‘飞天’尚还未研究出回收之法,这就意味着使用他的战士将是一去不返,虽可多伤敌命,但我军也未免代价太大。”
怀曦沉吟了片刻,黑眸越发深沉,点头道:“说得是,这东西就这样定了,只装箭,不装人,如果设计好了,就即刻去督造吧。”
“领旨。”郑风如忙将似乎还要坚持自己观点的谢光给轰走,“没听见吗,还不快去监工?”谢光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顺从的退了出去。
室内有一瞬的安静,俊美青年默默整肃了官服,一抬眼,正对上太子看过来的目光。
“今日之事,你有何解释?”
郑风如面上宁定无波,淡淡道:“臣在禁地失仪,臣已知罪,请殿下责罚。”
怀曦忽地猛然转身,别人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得他沉沉问道:“你觉得你就这么一项罪过?”
“情生意动,爱本无罪。”
少年闻言一凝,听见背后青砖噔的一响。思潮起伏不知为谁,他听到自己问:“那又为何要跪?”
“或为君前失仪。”
“你失的又岂止是仪?”
“两情相悦,情难自持也是正常,太子亦是解人,又如何会不知?”
解人?少年觉得全身的血都沸了起来,再顾不得掩饰面上红潮眸中水光,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刚品情潮的清俊面孔仍有红霞未肯散去,秋水横波仿佛能流淌出来,郑风如昂然直视,轻轻一笑:“殿下,情之所至,身若履冰,心如抱炭,个中滋味,殿下又何须臣再多言?”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一时惊涛骇浪席卷而来,却又最终水落石出,一抹青影,沧海掩映。怀曦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乱,从未有过的酸,更有一阵从未有过的静——心房里像有什么被砸碎了,满屋的春花爆开在窗棂,一心怒放,一身坦荡!
四目相对,忽多了几分惺惺相惜,怀曦终于一笑:“怎还跪着?”
清澈眸光照出对面闪动波光,两相映衬,两相感慨,郑风如也回之一笑,却蓦然磕下头去:“因臣尚有一事相求——风如之事,望太子不要告诉太傅。”
“哦?”
郑风如不知是因不敢抑或不忍,将额紧贴在青砖上:“太傅方正,只怕……不容。”
怀曦倒退了一步,这话像支利箭洞穿心头——那里或许本来就分外脆弱——数年辗转,一朝识破,少年忽然间明白:从埋进第一颗情种,就种下了第一根刺,情花盛放,却也荆棘丛生。
伏在地上的郑风如听见太子沉默良久,偷偷抬眼,光滑如镜的青砖上有着少年徘徊的影。终于,那影钉住,他听见他道:“好,孤答应你。”声音竟已恢复如常,只是青年听出,少年的声音已没有了孩童的纤细,暗哑而低沉的嗓音里透着逐渐成熟的天威意蕴。“谢殿下。”不自觉的,他将头埋得更低,耳边响起了远去的靴声。
他终于抬起了头来,门外,远远的黄影似在向那天边的星河飞奔……
星河沐玉人。
玉人乃在城之巅。
天幕高悬,西边一条星河逝水东去,下面广袤无际的平原用厚实的脊梁扛起古老的城池,壁垒巍巍,城垛绵绵。一步步登上京城高处,绵延的城墙仿佛起伏的心路,残破处可是情潮拍打,转折地可是情丝盘桓? 少年终于看见那人就在墙之尽头,城之巅峰,心之彼岸。
一时,近在咫尺。
一时,天涯望断。
少年轻轻的走过去,只觉一脉暗香随风而至,本应送爽的秋风虽早夹杂了浓厚血腥,却也难散这清芬一缕,仿佛千万条细丝汇成一线,不绝如缕又浑然无迹,似是在提醒沉溺其中的人儿万不要伸出手去……
然而,少年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果然,暗香四散,再无可循,然而手下却毕竟有了真实的触感——即使是寒光朔气笼罩的铁衣——厚重的铠甲隔阻了其下的体温,也隔阻了甲下人的感觉,在少年的轻触里,那人的睫毛动了动,终还是又沉入了梦田。
而少年早已如在梦中。
不敢想,那星光竟是真实,竟会真来为他做颜料;那长风竟是真实,竟会真能用作画笔;那人竟是真实,竟就在他掌下,牵引他呼吸。屏息,将眼前画卷拓于心版之上:乌发雾敛,溶溶晕光;青羽错落,永夜般长;冠玉面庞,与星光争辉;水色薄唇,含清露秋霜。无端的,觉得那唇必微凉,犹如那清寂的人间天上,多情却似总无情,沉默中包容无尽炎凉无穷流光。
血仿佛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整个脸都在发胀,唇上的血管突突的跳着,急迫的想要汲一捧甘露清凉……等反应过来时,少年发现自己的唇已触到了那水样的柔软,而整个身体在触碰的瞬间变得像火烧一样。
身若履冰,心如抱炭!
极度的雀跃和极度的慌乱有如弓弦一震,将他从那人身上迅速弹开,少年喘着粗气,捂住自己的嘴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如手下的一样快绷裂出腔。
有一种欲望,像是弓开满月,箭在弦上。
有一点火星,似要燃离离秋草,荡浩浩余疆。
一个没有回应的吻,却像烙在心上的铁,一生再也忘不了这一瞬的滋味,这人、这风、这星光——多少年后,也还清楚的记得当时胸中的呐喊——少年抿起薄唇,扬起头,攥紧了拳头:即使是这星光,从此我也要它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