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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柯冉问自己:”柯冉,你到底有爸妈没?”于是他努力回忆他们的样子——很可惜,若不是凭借照片,真的完全模糊了。五岁的时候他被送到寄宿学校。每个周末其余的孩子都有父母来接,而他没有。于是他开始哭,老师说柯冉乖然后把糖果塞给他,他还是止不住哭。
“我的亲爱的遥远的爸妈,他们每天都能赚很多很多的钱,他们极少回家从不写信也很少电话,他们按时给我寄生活费。他们不在乎我胡闹换学校,我的未来他们已经安排得很好。”
柯冉迅速堕落成一个混混,虽然这已成为他人生中的一个阶段,但那段往事还是有些不堪回首。他先学会挨打,然后开始打架。白天看到一家小店坑人晚上就往店里扔砖。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兄弟带他泡在酒吧里。可他受不了那种暧昧嘈杂的气氛:蓄着长发的男人捧着麦克风骂粗话,高潮永远是摔琴,下跪。撕扯自己的衣服。全场的人一齐吼叫。烟雾,噪音,泡沫,欲望,同性恋,柯冉从来没有喜欢过这里。他只好在角落里拼命地喝酒,然后强迫自己醉倒。
“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不能否认一点,我想如果我坏一点,我爸妈应该会伤心吧。如果他们回来劝我别这样了,我就真的不再这样。”
他的兄弟老K怪他太闷。柯冉说他只是拿捏不准自己的对错,没什么,真的。我觉得我只是没有看透我的周围。
可惜当时他爸妈并没有回来。
(我只有一口寂寞的獠牙,但永不开口,永不说话。)
故事听到这里,柯冉忽然觉得有些累,于是我和他互道再见。这时是黄昏,我看着夕阳下的城市,高大的楼房与繁忙的交通,由于光线的缘故而突出了它们的侧面。
第三部分洛阳落阳 (2)
我想起我和傻鸟的小电影,我需要写一些画面给他:在镜头前蒙一层淡黄的玻璃纸应该可以处理出类似回忆的感觉。车站口麻木而拥挤的人群,夕阳映照下拉着斜长影子的窗,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淡淡的灰尘,角落里艳丽而斑驳的油画。黄昏时冷风正袭击天桥,疲惫的人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路,他不知道他在找什么。远远有个声音在反复唱着:Yesterday,Yesterday。
我受米兰昆德拉那老头的影响太深。我从小就渴望离开。我不抽烟也不喝酒,因为那些不能解决问题;我在网上听唐朝的《太阳》,看不到那哥们带劲的一踹,而且声音小得让人憋死。
也许有一天我会体会一种极限飞行,然后融化进美丽的夕阳里,《OUT OF AFRICA》的主题曲平平滑过我的心,落日时的非洲转化成一片诗意的苍凉。嘉伦那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嘉伦和丹尼尔在新年的钟声中接吻,丹尼尔带嘉伦飞上天空,嘉伦向后伸出手,然后丹尼尔紧紧握住……(这时三毛开始淹面而泣)
不久后丹尼尔死于飞行。
18岁的柯冉偶尔在学校露一下面,老师告诫他如果拿不到高中毕业证他就只能出去混,他狡猾地一笑说那我现在在做什么,年轻的老师哑口无言。
但柯冉还是沉思了一下,他不想依靠任何人,他总得给自己找些事做。后来他真的毕业了,柯冉说对于他而言还真够艰难的:“总算是过来了。我觉得能够毕业真有不一般的意义,否则我始终只能是个逃避现实的浑蛋。”
柯冉像所有初级混混一样轻易和人结怨,一回他悄悄离开了兄弟独自从酒吧出来。他不知道有人把他卖了,十多个人围上了他。
“老天知道我心里其实多么害怕!”柯冉很能打架,他鄙视以多欺少,他装作很傲慢的样子说你们是一个个来啊还是一起上,那群人说懒得和嗦然后他们就一起上了。“等我已经撑不住了,警察来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救了我还是毁了我。”他们这伙人被全部带进去了。柯冉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他感觉空气刹那间冻住,恐惧感直直地压下来,他无路可逃。
接下来的故事就像一场噩梦。柯冉太过执著于玩倔强,于是被结结实实教育了一个晚上。24小时后他按规矩给放出来了。他差不多无法行走,几欲瘫倒,好在老K找到了他。
“你经历过在死亡边缘徘徊的感觉吗?当时老K把我背到了一家私人诊所,我一到了那儿就昏迷了3天。我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用不上力,一片黑暗。醒过来以后,除了身体上的伤痕,我发现额头上多了三道疤。这是警察叔叔们教育我时留下的。真是丢脸的记录,我将一辈子带着我的伤疤做人!以后每当我从镜子里看到它们,回想起那个可怕的晚上,我都会害怕得发抖。”
额头的灼痛让柯冉清醒,黑暗中他终于打破了将近一天的沉默:“老K,我们都别这样了。”
“哦?你说你差点挂了?你真是个初级的混混。”我笑着调侃他。
“咳,虔诚,你不该把一切看得那么轻松简单。你可千万别学我,相信我。真的,这是忠告!”
寂寞本如北方冬季屋檐下冻结的冰棱柱,我听见它们在我笑声中炸裂的声音。老天让我相信柯冉的故事我就单纯地去相信了。我不会甘于堕落。我有一个很好的妈妈和一群很可爱的朋友,我即将有一部为我自己而拍的小电影,可我还是想离开。我骑着我的破车去郊外看落日,后座上压着喜欢的《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也许有天会从落日中归来,带着那个金色头发的曾经忧郁的小人儿。我习惯席地而坐,起来时顶多拍拍牛仔裤上的灰尘。
柯冉和老K去了黄山,也许是为了快些逃离那些可怕的回忆,但回忆已经刻骨铭心。与自然的接触让柯冉第一次从内心感到愉快。他觉得自己看不透大城市,或许因为原本他就不应该属于大城市。
“我们在黄山看了日落。当我注视那凄艳的夕阳时,我感觉整个人都在下沉。这是最辉煌也是最后的燃烧。光线正在变暗,我们是大地上沉没的浮雕,就要被吞没到无穷无尽的黑夜里。
我们对着落日大叫,我们的声音震破了寂静连绵的山脉又将回声推向我们。一时间,18岁的两个孩子,竟在这柔和的夕阳里,眼泪流得一塌糊涂。”
(我想起了小王子一天看43次日落)
下了火车出了站口。柯冉和老K,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他们回到了这最初的城市,所以他们该回家了。
不过隔了数日,生活了18年的城市变得如此陌生。柯冉嘴角浮出一丝苦笑,原来自己从不曾把这里看清楚。他额上的伤疤还隐隐作疼,这是他为年少轻狂付出的代价,老天把这代价刻进了皮肤。
他的脚步开始迟疑。他回去还能做什么?睡一觉,明天呢?
“我的口袋里有一枚硬币。每逢遇到岔路口我就掷硬币来决定方向。硬币将我带得离家越来越远。到了第十个岔路口,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现在看来更像一种预感——我让硬币决定了这一切。
我决定彻底离开。我到了这儿,洛阳,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我。”
(豹子为什么要奔跑,只是因为出于对天空的本能)
诺朗冰川冰檐忽然断裂,两个男人共同撑起了一片天。果丹要用硬币做出一个决定,马格或成岩,只能活一个。
马格猜中了,他先冲了出去。
上帝的安排,然而上帝掌握在谁手里?!
果丹选择了她爱的人,为了这个选择她奋不顾身,她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我也习惯在口袋里揣一枚硬币, 在漫无目的的游荡过程中我也用掷硬币来决定方向。它在我的指尖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在苍蓝色的天空下划出优美的弧线。有一天我的硬币丢了,我急急地问我周围的人:“你们有谁看见了我的硬币吗?”他们疑惑地摇着头:“不就是一块钱吗?”
以下写给傻鸟:
孩子的硬币跌落在马路中央/汽车呼啸着开来然后碾过了它/孩子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他不忍心看到硬币被碾坏的样子。
第三部分洛阳落阳 (3)
我依旧听着柯冉说着他的故事。故事开始变得零散,起点和终点都在洛阳。他说着天山的雪海水的呜咽,西藏的阳光像潮水般波动。他也说旅途中遇到的危险,狼群,迷路,在沙漠中跋涉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坚定了信心要活着走出去。
“我就这样过了两年,我的朋友遍布全国各地。旅途真的能教人很多东西,我学会了宽容,理解,给予和怜悯,这些是从前的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就这么简单地接触着大自然。大自然孕育着生命,这本身就是一种最伟大的博爱。”
“我还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日落,这种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的诗意与苍凉。我已无数次见证着我们的回忆正慢慢老去,在西沙,在西藏,在洛阳。而我现在,就在洛阳呢。”
我仿佛可以听到柯冉的笑声正晃晃悠悠地蔓过电话线。
柯冉还特别提起,他母亲通过老K找到了洛阳。柯冉说我不会和你回去的。她沉默地点着头,她走进厨房为她儿子做饭。她似乎是在进行一种心灵的补偿——而他终于拥抱了她。
“她真的是个老人了,”柯冉说。
读完《蒙面之城》是在我18岁生日的夜里,心里有什么被触动了,我俗气地泪流满面。我真的很羡慕柯冉,当他用多情来形容青海湖时,我只能看到校园里开得如火如荼的迎春,像刚出锅的韭菜炒蛋。
开始补课的第一天,我决定开始留长长长长的发。我买了又大又厚的笔记本和一大叠活页纸,决心规规矩矩做一名高三学生。妈妈和我谈话时流露出可爱的希望与纯真:“等你考了大学我就不用再守在家里,我要出去找一份更好的工作,辛苦一点没关系,远一点没关系,只等你考了大学。”
听到这样的话我通常会鼻子发酸。这18年来我妈真的挺不容易的。她让我考一所好大学,作为一个孝顺的孩子我就必须考。后来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我要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赚钱,养我妈妈。”
然而我也知道,上了好大学,找了好工作,成了众人眼中所谓的成功而幸运的宠儿。然后呢,时间磨逝了激情,勤勤恳恳工作到哪天你已不再年轻。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着和每个人都相同的路,我跳不出去;柯冉跳出去了可是他也承受醉生梦死的代价。况且我连硬币也丢了。
柯冉问我:“你相信时间吗?”
“时间是一道圣旨。”我无比虔诚地告诉他。
他说,好像回到了从前。
马格注视着果丹,果丹的泪光里含着远方的海。
直到曲子终了,马格说:“等你老了,你还会这么流泪吗?”
她点头,她说,那时时光的速度会更快。
……
《蒙面之城》的最后一章是《时间》。马格这样一个人物,他不能老也不能死去,他逃离了时间,他只活在小说里。
我刚刚读完了柯冉给我的来信。
“虔诚:
我想我面临着掷硬币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位朋友在北京谋事,要我去帮忙。他说我不能老这样,得先保证自己一口饭,以后还要养家,所以我必须尽早走回正常的轨道。
本以为像我这样的人,无牵无挂,哪天老了然后死了也省事方便。可在旅途中我发现自己也有了割舍不去的风景,处于危险中时我也没有放弃生的希望。我或许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洛阳并不能真的让时间流得慢一些。
虔诚。我有时会怀疑你真的是个小兄弟吗?虽然和你说话就像遇到了十七八岁时的自己。你有时单纯细腻得像个女孩,有时又深刻得如同一个走过很多路的哲人。你会怎样看待我的决定呢?我要去我向来害怕的大城市,我会不自由也不快乐,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你会觉得我在妥协吗?我不知道,可毕竟我们还活着。
可是,虔诚,我多想带你看看洛阳的落阳。”
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和我的男孩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我们坐在路边,我们如乞丐般蓬头垢面。我们捡来人家丢弃的废地图,在上面圈出我们想去的地方,然后开始梦想我们美好的旅程。
最终,男孩拿出放大镜,对准地图聚焦,目光中充满了挑衅,而我则在一旁兴致勃勃看他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