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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小童厌恶的警告他:“以后废话前,先考虑一下你的能力,要不下次就不是断根腿骨这样简单了。”又将脸转向流水,冷冰冰的说:“我家阁主让我转告你——但愿,永不相见。”
* * *
风筝……风筝……
流水矗立在篱笆外,在心底呼唤这个名字。抬头可见阳光耀眼,金色的阳光下,第二朵早秋的野菊花开了,一只孱弱的蝴蝶飞过菊花,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寒冷的地方。
流水怔怔的看着孤单的蝴蝶,怔怔的想,秋天快要到了吧,你要怎么在北方无处不在的严寒里生活下去呢……
屋内的风筝搅拌着一碗热气腾腾得芝麻糊,芝麻在狭小的陋室里散发出甜腻而邪气的香气。他浅浅品了一口,唇齿流香间,他似无意的问:“他还站在那里么?”
“他还站在那里。”寒食看看窗外,老实的回答。
弄月不忍的看着风筝:“难道,您真的忍心看他受苦么?他寸步不离的站在篱笆外已经十天了。”
已经十天了么?
那个倔强的孩子竟然等了他十天?
风筝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心中一阵怜惜。
还记得他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寂寞的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也还记得天险下,自己握住剑,挑开一滴水珠打在那孩子脸上;他总是会在练剑时震落满树的梨花,然后用满是愧疚的口气和自己道歉,还有一次,他趁他不注意埋了一堆落花,他还天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骗过他了;他最喜欢的还是欺负他,要不忽然吻他,要不就说一些暧昧的话,一定要逗弄的他脸红红的跑开才好。
这样傻气的孩子,这样天真的孩子,他从很早就明白了他。感情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在缓慢流淌时,悄无声息的滋润了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不是不喜欢他,可是,我的流水啊,你可知道,只有喜欢是不够的。我要的是纯粹,我爱的,也不是你。
风筝悄声叹气,放下手中的碗,对青衣小童说:“寒食,你去给我办一件事。”
门,“吱扭”一声,缓缓的开启。
流水心头一震,激动的看着一点点打开的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走到眼前的小童的脚步声更如天籁的了。
寒食流水眼前站定:“阁主让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
寒食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气。
说真的,他开始同情起这个江家二少爷来了,十天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毅力。
他不明白。
他抬头望着流水的眼睛:“我家阁主让我问你,你临走前,庄主有什么吩咐么?”
“庄主?你说的可是如陌?”
寒食脸色一僵,又要发火:“庄主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称呼的。”
流水自怀里拿出了那四个小金铃铛:“如……你家庄主托我把这个给风筝。”
寒食一把抢过铃铛,转身便要回屋。
流水见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那个,寒食是吧?……风筝他,没有别的话交待么?”
寒食摇摇头:“阁主没有别的话了。”
……流水心头一痛,黯然的揪住自己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除了等待,他全无办法。
他和他曾经那么近,身体和血肉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可是,那个时候,他和他的心,当中相隔又岂止山山水水……
当上苍又重新给了他和他一个机会时,他决定跟定他,尽力缩小这山山水水的距离,风风雨雨的寻来。
……北方的八月,终于开始了风和雨的季节,和南风缠绵悱恻的细雨不同,北方的雨是豪迈而雄壮的。似乎一个金革铁马的将军吹一声号,便是倾盆的气吞万里如虎。北方的雨也在初秋,下之前明明还是闷热的天气,下之后却是冷了不少,好像一夜间偷换了时节。北方的雨更是暴躁,可以一连一整天,水珠儿大的能砸死人。
在看不见人的瓢泼中,流水还是撑着一把油伞,倔强的站在篱笆外。
身边的草已经被雨打的东倒西歪,早开的菊花落了一地的红,顺着雨水构成的小小渠道一直流过流水的脚边。所有的随从都在劝流水歇一歇,哪怕找一间闭雨的房子等雨停了再重新回来也好。流水摇头不应,他说,他是个爱逃避的人,我怕我这一离开他就走了,我只好守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秋天的雨水真的比冰还要冷,砸在伞上啪啪作响,还有一些逃过了雨伞打入流水的肩头、上衣、裤脚、鞋袜,阴寒的湿气直蹿他所有的骨骼。
流水以为他会死在这场昏天黑地的雨里。因为实在是太冷太冷了。身体冷,心也冷,雨水更是激的他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痛。可他没有死,没有昏倒,甚至奇迹般的没有生病。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还能撑着活着。
为的,不过于一口气,一个不了的愿望。
透过层层的雨雾,天早早的晚了。流水淡淡的想,这个时候,风筝在干什么呢?是在和弄月寒食谈天说地,还是在想着他的如陌?或者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围一条薄薄的丝绵被,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水声?
一夜的暴雨,秋风萧瑟。
流水睁一睁迷迷糊糊的眼,远方已经是一片霞光万道。
佛说,弹指间是六十刹那。原来一场雨也可以长如六十个刹那,短如一个弹指。
雨止,天晴,又是一个全新的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
第十七个清晨,一碗热气腾腾的茶出现在流水眼前。
流水手足无措的接过茶碗:“谢谢。”
咕咚咚的饮下,入口苦涩而干烈,不是好茶,但是有足够的热量。
送茶的弄月幽幽浅浅的笑着,眼神慈祥:“这是回雪的意思,若不是他,我们是没有人敢私自送茶来的。”
流水凝视着做工粗糙的茶碗,用手拨弄几片躺在茶碗中的茶叶:“他 ……”
“你还是想等他?”
“嗯。他不见我,我就不走,他讨厌也好,说我小孩也好,我还是想等他。”
一个包裹落在流水怀里。
“这是……”流水不解。
“回雪说,如果你要一直等下去,就让我把这个包裹给你,这天气,就快凉下去了。”弄月掏出一条绢子轻轻擦拭着流水被雨水弄湿的头发,“放心,这衣服用的是东风山庄最好的料子,保证是又轻又暖。”
解开包裹,入眼是如纤云一样的衣服,布和布的连接处,是即熟悉又陌生的连接方法。
他忆起天险下,那个人总是调笑的给他量体裁衣。
如今,却如三生前一般陌生。
“弄月姐姐,这个……是他做的?”
“你说呢?”
流水不语,垂下长长的睫毛,把衣服紧紧抱在怀里:“即使他说不爱我,我还是觉得他的心里终究是有一点向着我的……”
弄月欣然,低低的说:“昨天,他一夜没睡,这,是他连夜做的。”
流水望着衣服,沉默了许久,蓦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脸:“没想到,他的手艺竟是这样好。”
弄月哑然,这个孩子连她都要心疼了。
眼睁睁的看着弄月重新回到房子里,流水说不寂寞是假的,明明就只隔着一道门,一道门就成了天涯海角。
垂下头,便看到雨后的草色越发青青。
木门又是开启的声音,流水强笑着抬头:“……弄月姐姐,还有什么事情……”棕色的木门边站着的人苍白无比,紫衣黑发,头上四颗闪闪发光的铃铛,一双没有瞳孔的丑陋眼睛。
“是你……”
他点头:“不要走过来,如果想和我说话,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啊,好,好。我不动。”流水点头如捣蒜。
他叹气,眉梢间微微优点失落:“我希望我可以忘得了你,可是,我又不能控制的担心你。”
流水的嘴角垮下来,小声嘟囔:“……那就,那就担心好啦。”
“我想你明白,我爱的不是你。我对你,有时像朋友,有时像长辈,可不是恋人。坏就坏在,我是个不能忍受寂寞的人,所以,你可以觉得我和你上床,是为了排解寂寞。”
流水扁扁嘴:“哦。”
“我知道我是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追求着纯粹,一方面又和许多人纠葛不断。”他自嘲的笑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幸福和自由。”
流水踢脚下的小石头,小声抱怨:“原来你自己还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风筝点点头,“你还太小,你还不知道很多事情是超出你的想象的。”
“你不是只比我大八岁……”
风筝弹弹头发上的铃铛:“我十五岁那年,已经是江湖上人见人怕的白衣魔鬼了。天下啊,敢系着铃铛穿白衣还没有第二人呢。后来的人都说,在头上系铃铛是不吉利的象征。”
流水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初他的哥哥不让他在头上绑铃铛,原来,哥哥真的是在关心他:“可是,我如今不也是在头上系铃铛么?”
“这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不一样呢?”
“我的铃铛……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如陌送给我的。”风筝淡淡的回答,“十三年我还给了他,没想到他又托你带给我,这是他的情意。”
流水嘟起嘴唇,忍住又要泛滥的泪水:“我的铃铛也是你送的啊。”
“我对你,没有爱情,只是彼此安慰。”
“我……我不在意。”
“我以前还有过未婚妻的”
“你爱她?”
“她死了。”
“这样就没什么了,我以前也喜欢过我的嫂子啊。”
“我杀过很多人。”
“江湖上谁没杀过人?”
“我姓贝!我是燕山贝家的小少爷!”风筝的声调有一点高,“我是你的仇人啊!”
“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你住了三年,三年前你和我没有交集,三年后,我是你的……所以,我想,贝老头杀我父母和你没有关系。”
“你以为贝老头为什么会带领别人攻打汉江会?!他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愿意帮你!他是想确定你在我心里有没有位置!他会吃惊,也是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帮你会教你武功!他们以为,我要能爱上你,我就能幸福了……”
流水继续踢着石子:“你就更没有理由辜负他们不是么?所有人都只是希望你幸福,难道你还不能放下你的坚持么?”
“我……”
“风筝,”流水恍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的注视自己放不下的人,“你总在说纯粹,可你不觉得你身边的这些全心全意关心着你的人就是纯粹么?”
“…………”
“风筝,以为你死了的那些日子,我活的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在清醒的时候会想,我爱上你的什么地方,我明明看穿了你的所有谎言,可是为什么还心甘情愿的被你骗呢?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和你相处的方式。也许这对你来说不是纯粹,但对我说,我想要的也只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这就是我的——纯粹吧。”
风筝沉默了。
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口舌的辩论中输的一塌糊涂,甚至没有一句能占到上风。——是什么给了这个孩子忽然深沉的言词?爱情……或者是,痛苦?他不能不承认,他给这个年仅二十的孩子太多的沉痛,上天才会因此看不过去,狠狠的惩罚他。真正失去眼睛的那些日子里,他完全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饿了的时候才想到吃饭,渴了时候才晓得找寒食要水,看不见白天和黑夜,想睡的时候睡想醒的时候醒,醒来后手中什么都没有,身边也是空无一物。
他在从水中被救醒后第一个想见是如陌,不为别的,只要问一问究竟为什么救自己。活着,难道只是要还帐么?让他日日受到良心的煎熬,让他不敢听到任何人传来的关于流水的消息。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见到如陌,相反,如陌倒是送了这个孩子过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只能害这个孩子伤心啊。
风筝长叹一声:“……流水,这些日子里,我总想着一个东西。”
流水诚惶诚恐的问:“哦?什么东西?”
风筝的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风筝。你在天险下做给我的风筝。……你能,重做一个给我么?”
“行!没有问题!”
流水的脸上露处大大的笑容。
是不是雨后总要天晴?
是不是心里的疙瘩说开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