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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不用打卡上班的人是财主命,听见赶工的闹铃响还嚣张抗议。连翘体谅他连日无休,轻手轻脚地洗漱换衣,余光一瞥,他正搂颗枕头饶有兴趣瞅着她乐。头发蓬乱,睫毛倒是整齐卷翘,眼睛随着她的走动骨碌乱转,活脱脱小了一轮儿。连翘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近视却要弄副眼镜戴了,那两只毛茸大眼让他看起来半点不具威慑感。
下意识轻触自己涂得僵硬的睫毛,赞道:“段瓷你睫毛真漂亮。”
他刻意眨眨眼:“小时候人都说我长得像女孩儿,不爱听。段超告诉我‘就是因为你眼睫毛太长’,我就给剪了……”
连翘接道:“结果越剪越长。”
他点头:“你也剪过?”仔细看看她又说:“可你这没多长啊?”
连翘沉了脸,转去镜子前又涂一层睫毛膏:“明天我去接副假的。”
段瓷大笑:“要那么长睫毛干什么?你又不是骆驼成天顶着沙子走。”
她瞪他。
他瞪回去:“别跑题啊,问你话呢,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我?”
连翘头也不回:“我无条件相信你啊宝贝儿。”她说得认真极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真的。”
“我说真的。”他忽地蹿起来扑过去,给她一个背后熊抱,“还是你不想信我?” “都说了我信。”腰上承住了他全部重心,连翘不敢推开他,任他的呼吸透过轻薄的衣料灼热她的肌肤:“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春心大动上班会迟到的。你又不肯送我。”她做作地抱怨,靠近了慢慢转过来,青葱玉指点着他赤裸的胸膛。
其实她这副长相实在很适合撒娇发嗲,不过对象是他时,段瓷总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心一骇松了手,她旋身走开,湖绿色裙子长长的下摆画出一道弧线。段瓷呵呵发笑:“最近大盘一片惨绿,我劝你少穿这么不吉利的衣服上班。”
连翘不受封建迷信思想愚弄,毅然拿了把浅绿折伞,并以此伞为械,成功挡掉以破坏她妆容为目的的口水吻,保持完美的OL姿态在草坪间小径穿行。衣衫摇曳,裙子鼓荡如一朵颜色奇异的牵牛花。太阳在云后躲闪,光线忽明忽暗,像她遮遮掩掩的目光,不干脆的态度。
段瓷曲臂撑在窗台上,饱含湿度的轻风扑面,宁静而又有些心跳的矛盾感觉,与某个清晨,看到她专注熨一件衬衫时很相似。段瓷享受紧锣密鼓后的轻松,强烈反差所制造的满足,无与伦比。她曾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呢?”他答不出,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不觉得自己是工作狂,只是不耽于已成事业,问自己:为什么不拼呢?找不到理由,便一年一年走下来。
对许欣萌也是,认识半生,恋爱两载,一直以来,找不到不在一起的理由。直到连翘出现。手臂已经记住她的肩宽,不抱着她甚至从怀中到心里都空落落。
他向段超打听连翘过去的男人,她非常直接地告诉他:连翘就是为了那个男人去美国的,两人已经到了嗑婚的关系,虽然中间连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翘自己回国了,不过据她所知,连翘还爱着人家。完全抱着一棍子打死亲弟弟的想法,段超叹息着说:“不是我说,你啊,没戏。” 这句话段瓷听得太多了,结果出来之前,他保持沉默。就算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仍有奇迹可期盼。再说段超耍什么心眼儿他清楚得很。
他既然问,就已经是降了。她这步棋将得多余。
总之他无异不思迁,如果没有反对的理由,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比方说爱上连翘。既然没有禁止的道理,就暂且放任。
人就是别对自己太刻薄了,因为你从出生起,被不允许做的事太多,要学会得过且过,会长寿的。操劳一生往往短命,那些活了百岁的,没几个懂得防微虑远。有说法称之为心态。 段瓷自诩心态很好,要的东西必然争取,但对方若不肯配合,也不会为目的拘囿。他不是刷子那么猴急的食爱兽,熟不熟都入口。
连翘鲜艳地坐在前台办公,对来往同事不适应的目光报以纯真笑容。早于迟到时间几秒钟到公司的燕洁,匆匆打完卡后,讶然盯着她说:“我以为换盆栽了呢。”
小莫笑道:“刚才我还说呢了,像不像蛤蟆精。”
连翘无奈:“我为什么一定就得是什么精?我宁可你说我像蛤蟆。”
燕洁掩口:“太不美好了。”见她不语,弯腰趴在她面前的桌子上问:“干嘛?生气啦?其实你穿绿色很好看,我相信小莫是嫉妒。”
小莫挺着腰板,抚抚自己的白色衣领:“我们天鹅才不嫉妒蛤蟆。”冷哼一声,负气地扭过头去,又拿眼角偷瞄,多情诗人般感叹:“夏天终于到了啊。”
芒种之初,夏初,春争日,夏争时,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这天是余夏初的忌日。
不知道哪年开始,连翘开始有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悼念母亲——夏初生前喜欢穿各种绿色衣服,深的,浅的,冷的,暖的。家里楼梯拐角处的那面大墙上,有巨幅照片,她穿着绿裙子跳舞,目若无人,腰肢和身段如水般柔软,连翘盯着看的时候,常会觉得它们仍在舞动。
绿是一个看起来与世无争的颜色,其实并不适合倔强好胜的夏初。可她偏偏喜欢。 很任性的妈妈。生下她,扔下她,都没和她商量过。夏初对什么都很强势,就跟女儿的关系很淡,淡到连翘现在几乎也想不起她什么。
所以也没有怪她的任性,在深圳时,连翘就不常去她墓上拜祭,今后大概更不会去了。 中午,连翘接到《新尚居》编辑的电话,大致是说她那篇稿子很有深度,他们主编和安总联系过,希望她能再补充些细节和图表说明,争取做成一个小专题。连翘又看一遍稿子,觉得再写细些不难,反正都动笔了,也没多说,接过任务老老实实写。人遇到自己熟悉的话题就会变得健谈,写东西也是,一旦进入自己所擅长的领域,总有些收不住势的倾向,再说学术性的东西本来就是越深揪越出观点。连翘写着便愈发技痒,觉得这项目典型有趣,打算给杂志的部分结束后,单独做份评估报告给安绍严。权当额外赠送,免得他总抱怨她有劲儿不使。
连翘在波士顿进修时,最拿手的就是做项目可行性分析。她会为一篇论文几日地足不出户,所有吃用的东西摆在一臂能及的位置,离开电脑不是去卫生间,就是去书架上找资料,直到论文完成。老约翰虽然没有偏见到认为中国女人都像他妻子那样没耐心,可也着实被连翘的专注精神打动。不过她也是那年研究所里唯一一个拿到最高荣誉生称号,却没有申请留校的中国学生,令教授为之扼腕。别人都只道她家世不寻常,志不在学究,其实不过是连翘一念之差,及时惊觉自己有某种程度的论文癖,恐再纠缠失去了学以致用的初衷,这才拒绝院方的诚意。想不到回国之后就是忙着把本事现给人看,陷在四下蜂涌而至的赞美声中忘乎所以。
难得隔了这么久之后,给自己机会重拾旧业,写得上了瘾,搞不清时空,手机一响,声音欢快地接起:“Hello。This is Liengle。”耳中一片静默,连翘骤然回神:“您好?”还是没声音,看看屏幕显示在通话状态,来电显示却是“号码保留”。
刚到北京的第一周,她接到过这样一个隐藏号码的电话,不等对方说话已猜到是谁。他只说一句“注意身体”,像是确定她生死,自那以后再没来打来过。她也没想过要无意义地换号码,他能知道这个,也能知道以后的,如果肯不打扰,她自然不胜感激。今天这通电话又为什么。听筒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连翘想起日子的特殊,似乎于顷刻间就已做好一切准备。包括让她回去。 电话不久便被挂断,而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
公司进6月就已开了空调,她却闷热难解。汗珠沿着脊柱缓缓滚下的感觉不痛不痒,但绝对非常难受,烦燥又挥之不去。连翘无法安坐,机械地挨到下班,小莫和燕洁临走还坏坏地笑她:“晚上别又疯到太晚,看你气色差得像鬼。”
连翘将一干杂物胡乱塞进背包,离开公司。公交车站人头攒动,她不急回家,坐在广告牌间的长凳上,对每一个经过眼前的行人都好奇地仰头注视。
安绍严用过各种说法阻止她胡思乱想,可满街过往中,连翘仍会幻觉似地发现,每个人都在看她。而她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拿出手机给安绍严拨过去。大约听有杯盏轻碰声,连翘叹气:“跑去喝酒……”
安绍严夹着香烟,于烟雾袅袅中顺嘴扯谎:“根本没喝。”镜片上倒映的珍肴佳酿,食不知殊,只想念有她和小寒相伴的餐桌。
一桌的都喝潮了,听他这种报备语气便纷纷起哄,有人大声澄清:“安太太放心,是正餐不是花酒。”安绍严倒也不急,笑着解释说:“是我女儿,漂亮极了。”
连翘眼眶微酸,电话挂了半天,茫茫然去无可去,这么早回家,睡不着的十几个小时都不知道怎么打发。
杨霜去赛车,段瓷不能找,芭芭拉在北京该多好。
想到芭芭拉连翘有些愧,其实多少预感到和段瓷会有今天,当时应该直接承认她的问话,拖着倒有成心隐瞒的嫌疑了。芭芭拉回美国后来过几封邮件,每次都提到段瓷,可连翘这时什么也不能说了。幸好是芭芭拉,不用自己的好奇心为难他人。
话不投机,认识一辈子也不过白头如新,反之则有相见恨晚一说。她和芭芭拉自然属于后者,明明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只有对方能一眼瞧穿自己的心思。手机信号纵然能横越大洋,相视一笑的默契却不太好体会得到,最为怀念。
她喜欢听芭芭拉说段瓷,以剥茧抽丝的方式,得知他更多的一面。
芭芭拉喜欢聊连翘在波士顿留学的那段时光,那时恋情之初,唯美耐追忆。 连翘和小莫她们没有这么多说的,是她刻意不谈许多,另外也是存在代沟的原因。她们喜欢的话题,她也尽量参与,奈何实在提不起兴趣。顶多周末会一起逛街,平常下了班也便各回各家。连翘做过检讨,除了芭芭拉,大概没人能忍受自己,不会开导别人,也不肯曝露心事,这种性子确实不太适合与同性相处。
因此接到许欣萌电话时,连翘简直拿捏不好该用哪种语气应对。
《你抱着的是只狼》吴小雾 ˇ第廿一章ˇ
与许欣萌约在附近的茶餐厅,连翘挑了个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点一杯苏打水,有些出神地看着杯子内壁上不断浮于水面爆裂的汽泡。
她和芭芭拉曾聊起过许欣萌,是被质问有没有和段瓷偷情的那次,芭芭拉说早猜着了十一将来会找这么一个结婚对象,强调说是结婚对象。“十一表面上看起来对什么事儿都一门心思,骨子里其实跟小刷子差不多,根本受不了一成不变的东西。就得有个死心蹋地的许欣萌,才能收住他。”她问连翘:“你说这人耐心烦儿特好是不是天生的啊?”
连翘摇头不说,立场尴尬,说好说坏都惹人非议。她知道的是,段瓷从记者做到律师又改媒体策划,不断更换职业、涉足各种业务类型的行为,心是不会甘于在某个领域或为了某个人停留的。许欣萌则不同。一个能用十几年时间默默喜欢别人,并且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而依然为之的人,善变指数几乎接近于零,包容力却呈反比例地无穷大。连翘反问:“你觉得许欣萌是什么样的人?” 芭芭拉答得痛快:“跟十一不搭调的人。可是你得承认,两个人过日子,如果性子太像,在意的都在意,不上心的都不上心。日子过起来很辛苦。”
连翘承认,大多数人的婚姻论就是如此。
在她看来,段瓷当然也是清楚这种现实的,所以连翘根本没想过他会和许欣萌分手。
于是,当听到许欣萌问她:“十一最近好吗?”连翘的感觉是这话充满了讽刺意味,听得她全身的刺儿都要竖起来了,十分不舒服。更讽刺的是,在约定时间之前到来的许欣萌,也穿了条绿裙子,一样的棉麻材质,只款式有差异,且颜色略薄些,便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娴静。因着这抹绿,连翘不免多打量了她一番。
许欣萌化了妆,对着灯的那半边脸有淡淡珠光,是散粉的效果,眼影收在双眼皮的褶皱里,唇膏也是低调的哑光系,一个很浅的裸妆型,非常衬她的衣服。她不是不懂穿衣打扮的女人,只是工作环境里有很多小孩子,据说平时基本上是连香水都不用的。那么这个妆,应该是为了见她才特意做的……没有被咄咄逼人的对待,连翘却是心虚在先了,眸子微沉,无法从容正视她的眼睛。 遭遇冷场,许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