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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低头仔细想了想,继而扬起头来,用稚嫩的童声认真答道:“男孩儿。”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漪乔嘴角勾笑,“那你是谁儿子?”
她嘴上这么问着,心里却是不禁嘀咕:这孩子跟祐樘长得那么像,该不会是他的私生子吧?也跟他当年一样藏在安乐堂,然后等着有朝一日认祖归宗?
“你是问我爹爹么,”他沮丧地垂下眼眸,声音软糯,“我也想知道,可是没人告诉我……”
漪乔愣了愣,旋即发觉自己的问法有些不妥,于是换了种方式:“那你娘在哪里?”
他摇摇头:“娘都是隔几日来看我一次,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不过吴娘娘说她今天会和娘一起来看我,她算是我另一个娘。”
吴娘娘?另一个娘?漪乔直觉哪里不对劲。她蹙眉努力搜索记忆,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惊呼出声:“祐樘!!你是祐樘?!”
他所说的吴娘娘指的应该是朱见深的前皇后吴氏。她当初因为责打了万贞儿,才当了一个月的皇后便被朱见深给废掉了。祐樘当年藏身在安乐堂的时候,他的母亲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宫人,根本没能力养活他,参与照顾他的也都是些底层的太监宫女,大家凑在一起也养活不了一个孩子。眼看着他就快被饿死,废后吴氏便在这时站了出来。她虽被废,但到底家底殷实,好歹在最艰难的岁月里让他活了下来。
这些都是她零零碎碎地从祐樘那里知道的。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他那不共戴天的仇恨,也极少说起他过往的伤痛,倒是这些以前曾经给予过他帮助的人,他会时不常地笑着和她聊起。
漪乔常常想,他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不过他不提,她也自然不会再去揭他的伤疤,所以她每次也都是面色如常地和他说笑,只将无尽的喟叹掩藏在心里。
那孩子迷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明明他根本没听过她说的那个人,她怎么就说他是他呢?
“你娘亲是不是姓纪?”漪乔紧紧盯着他。
他扬起小脸看她,点点头:“嗯。”
“我的天啊,你真的是祐樘……”漪乔失神地自言自语,一时间觉得很是崩溃。
她居然穿回了祐樘童年的时候,生生提早了十几年!她原本以为会正常地回到他登基后的两年半,但是现在看来,这中间好像是出了什么差错。
那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让她正太养成?可是等他长大她都已经老了,难不成要重演一番朱见深和万贞儿的忘年恋?
漪乔想一想就感到头痛,虚脱一样地无力地蹲下|身。她挣扎煎熬了那么久才见到他,可是没想到……
不过……等等,历史上的祐樘并没有像他爹那样,而她零星了解到的这段历史和她之前所经历的也是完全吻合的,这就说明眼下的情况只是暂时的,这个差错应该很快就会被纠正过来,她也会回到正常的轨迹上去。除非这次的乌龙改变了历史,但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历史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想到这里,漪乔不禁松了口气。
“姐姐,姐姐?”耳旁传来脆脆的童声,她蓦然回神,才想起面前还有一个小祐樘。
没有了被迫养成的忧虑,漪乔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既然差错已经出现,而且应该很快就会纠正过来,那她就耐心地等着好了。至于眼下嘛……漪乔眼珠子转了转,嘴角露出了一个诡诈的笑。
她突然板起脸看他:“别叫我姐姐,谁是你姐姐。我有名字的好不好?”
谁知,那孩子并没有如她预想中的出口询问她的名字,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她,而她居然能感受到他在等着她说下去。
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么……漪乔在心里腹诽道。
“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而且只有你才能这么叫我哟,”她见他点头答应,便佯装神秘地冲他微微一笑,“我叫……老婆——来,快叫来听听。”
平时都是他一副无辜相地暗里跟她贫拿话呛她,她已经不知为此喷了多少次了,现在好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不好好逗逗他扬眉吐气一下怎么行?虽然想想,她好像也只能欺负欺负小时候的他了……不过,能稍微消解一下她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小小不平也不错。
那孩子似乎是觉得这名字特别奇怪,迟疑了一下,随即一脸乖顺地软软出声:“老婆姐姐……”
漪乔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为什么她突然觉得有些重口了……
“你过来。”漪乔忽地沉着脸道。
此时漪乔是蹲着身子的,所以他正好可以和她平视。似乎感觉到她并无恶意,他看到她那张板起来的脸,丝毫没有被吓退的意思,反而坦然地几个小步迈到了她跟前。
漪乔伸出食指点住他的鼻尖,脸上是一副典型的吓唬孩子的凶狠相:“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子,以后不准欺负我,听见没?”
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她:“我不欺负人的,这里也没人给我欺负……”
“不许狡辩,”漪乔脸色一沉,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脸,恶狠狠地道,“我今儿个不好好捏捏你的脸,都对不起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谁让你……”
然而她话刚说一半,就陡然止住了动作。慢慢收回手,漪乔敛起了面上的玩笑之色,只是静静地审视着他。
他这个年龄正是需要父母精心照管的时候。何况他贵为皇子,本该锦衣玉食地被人供着。但是……
在这种不能见光的日子里,恐怕能顾着温饱和基本的人身安全就已经是万幸。
虽然之前她就看出来他十分瘦弱,但是刚才他走得近了,她带着玩笑的心思去捏他的脸颊时,才真切地体会到他如今是怎样的现状。
小孩子的脸一般都是粉嫩嫩肉呼呼的,可他的……漪乔忍不住别了别目光。她恍然想起了记忆里那副泛着苍白的容颜。
她刚才下手留下的痕迹已经逐渐开始显现,虽然只是微红,但衬在他那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却是尤为扎眼。
“痛不痛,”漪乔懊恼地叹口气,心疼地帮他轻轻揉了揉,嗔怪道,“你就站着不动让我捏啊?我下手重了也不吭一声……你不是个人精么?怎么小时候这么傻呢……”
“我不傻,”他长长的睫毛扇了扇,虽然声音稚嫩但语气却很认真,“是真的不痛。我怕要是我不听话,你就走了,那样我就又要自己和自己说话了……”
漪乔的动作一滞。她一时失笑,不自觉地放轻声音问道:“这里就你一个人么?”
“刚才这里就只有我一个,可是现在有两个人了。”他笑得明媚,清湛明澈的眼眸愈加明亮。
漪乔心里一动,也不禁笑了笑:“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这个院落只住着他一个,可能是为他专门腾了地方的结果。虽然小孩子一般都很单纯,但在这种特殊时期,他不应该有点戒心的么?怎么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你……你应该不是坏人吧。”
漪乔摸了摸他的头,笑得眉眼弯弯;“是不是因为我看起来就很善良呀,嗯?”
他一脸诚实地摇头:“不是。”
漪乔脸色一黑。
“生人一般是进不来的,可是你进来了,说明你应该不是坏人。而且,”他歪了歪头,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打量她,“如果真的是来害我的坏人的话,不会连路都不认识吧?”
漪乔瞬间窘了一下,知道一定是刚才她左顾右盼的样子被他瞧见了。她不由小声嘀咕:“果然有长大后的样子,真是三岁看八十……”
“不对不对,”他瘪瘪嘴,奶声奶气地纠正她,“我五岁了,不是三岁……”
隔着五个多世纪的另一边,杜旻诧异地发现手里的玉佩发出的蓝光居然不是在那黑洞消失之后就随之消失,而是一直时隐时现,这让她很是不安。
囡囡说要等到玉佩的光芒消失才能毁掉它,那现在这样的状况,是不是表明她还没回去?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杜旻这么想着,就更是坐立不安。
她不敢轻举妄动,她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等。
而这边,漪乔也在暗暗等着。
她此时已经被领进了屋子里。
这是极其侠小的一方空间,只打眼一扫,整个屋子就能一览无余。而这里除了一张小床和一套低矮的旧桌椅以外,就几乎没什么陈设了。
这地方简陋得让人心酸,但却异常得干净整洁。漪乔不由低头问道:“你经常一个人呆在这里?”
“不是,会有人来轮流看我的。不过张伴伴昨天和我说今天是中秋,他们可能都会很忙,得到晚些时候才能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他说今天会带来很多好吃的呢!等会儿姐姐就留下来和我一起吃,好不好?”
中秋佳节,他却只能孤零零地守在这个破败的地方。
漪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垂眸凝视他半晌,只淡淡笑笑,转移话题;“他们就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这里的掌房官和掌司会特别注意,不让生人往这个院子来的。而且我很乖,不会到处乱跑的。”
漪乔轻轻点了点头,心里暗道:他能躲过万贞儿的迫害,顺利出生顺利活下来,不得不说是这皇宫里众多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共同努力坚守创造的一个奇迹。
她蹲下|身帮他理了理耳旁的碎发,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的脸上并不像她之前想象中的那样满是凄苦晦暗,而是洋溢着乐观的神采,温黁明媚。乌黑纯澈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身周这方小小的世界。
“你不觉得现在的日子很苦么?”漪乔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没人说话和饿肚子的时候会觉得,不过其他时候还是挺好的。平时会有很多人来看我的,”他扳着指头数给漪乔听,“除了娘和吴娘娘以外,还有张伴伴、陈伴伴、萧伴伴……哦,还有戴先生,虽然他不经常来,但是他教了我很多东西呢。”
漪乔一愣,随即想起他说的戴先生指的可能就是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不过,从他如此尊称他就可以看出,怀恩当年在他成长的道路上扮演了怎样重要的角色。
“我再告诉姐姐一件事,”他兴奋地凑到漪乔耳旁,用小手笼着小声道,“虽然他们都不告诉我爹爹的事情,但是我猜爹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等到将来我找到了爹爹,就又多了一个疼我的人呢,所以……”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苦。”
漪乔偏过头去,觉得心里堵得透不过气。
有娘有爹又如何,算算时间,再过一年,也就是他虚岁六岁的时候就会被推到天下人面前,他的身份将被公之于众。而他认祖归宗后的一个月,就是自己母亲的死期。至于他的父亲……之后他就会发现,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或直接或间接地来自于他,所谓的父爱,就是一个笑话。
而救下他陪伴他的太监张敏,也就是他口中的“张伴伴”,在他母亲死后也吞金自尽,一直给予他保护的怀恩也在那场废储动荡里被贬凤阳。爱他的人相继离去,他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孤独。
漪乔忽然想起了她当初和他决裂时指责他的气话——
“你根本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你温柔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出奇冷漠的心!”
现在想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特别的幼稚可笑。
他人生的前五年虽然过得极其艰难,但本质上来说,是在爱的浇灌下成长的。他应该比谁都更明白善良与坚强的意义,比谁都相信人性的美好。但是单靠着这些,是无法在皇宫里活下去的。
她无法想象,在他的一颗赤子之心被残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之后,他是如何站起来并且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的。
所以这就是形成他后来性格的原因吧?如果不是这次的意外,她永远也不可能窥见这些。
漪乔又和他说了好一会儿话,也没见有人来送饭。她见他等得倦了,便让他先躺下来小憩一会儿。
杜旻那边的玉佩发光频率越来越快,最后猛地爆发出一道强光之后,便瞬间暗淡了下来。等到她再去看时,那玉佩已经完全恢复如常,只流转着玉石本身温润的光泽。
而与这块玉佩在同一时间熄了光亮的,还有与之成对的另一块。
密室里,一个人捂着胸口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圆睁着眼睛看着不远处那倒在地上已经昏厥过去的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虽然她自己就是死而回魂的,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这等奇事。以至于到如今,她脑海里都还不断地闪现出方才的画面。
今日正是祐樘在两年半前就和她讲定的移魂的日子。她不情不愿地跟他来到这里,心里一直挣扎着在旁边瞧着他做了一连串奇奇怪怪的准备。在最后关头到来的时候,她一咬牙,瞬间抛去了所有的顾虑,临时反悔。虽然她当时瞥到祐樘的目光都吓得腿软,但还是执意不肯配合他。
自从上次大同之行后,她已经看清了自己对巴图蒙克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