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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樘轻应道:“我晓得。”
他望着妻子的侧脸,目光幽若深潭,眸底似有暗潮涌动。然而暗流翻涌之后最终又归于平静,转为浓得似要化开的温软,缱绻之中甚至隐透眷恋。
漪乔暗笑自己多心了,放下这一茬便和他说起了太皇太后的事,问他打算怎么办。
“我上回去瞧皇祖母时她老人家便和我重提了崇王之事,我也看出了些端倪,”祐樘沉吟片刻,“罢了,我再去试试,好赖是给皇祖母一个交代。”
漪乔支起身子要坐起来,祐樘连忙扶住她,失笑道:“乔儿做什么?”
“我想……我想抱抱你。”漪乔直直地望着他。
祐樘不由一笑,将她小心地拉到怀里,松松揽着她,笑道:“转眼都八个月了,快要抱不住了。再过两个月,咱们第三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嗯,”漪乔趴在他怀里,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到时候就是一家五口了。嗯……你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呢。”
“是啊,四个宝贝疙瘩,我当然抱不过来。不过呢,可以大的抱小的。”
漪乔一愣;“四个?”
“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乔儿自然是四个,”祐樘低头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你们都是我的宝贝。”
漪乔心里一动,心底暖融融一片柔软甜蜜,忍不住伏在他胸口偷笑出声。
她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认真而坚定地缓缓低语道:“祐樘,我爱你……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生我生,你……唔……”她后面的话全被他堵在了绵长的吻里,等他放开她时,她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险些忘记方才说到哪了。
祐樘神色复杂地垂眸望向她,待她不满地看过来时又恢复常色,挑眉道:“我活得好好的,乔儿要咒我不成?”
“我……”
“好了,”他小心扶她躺下,仔细替她盖好被子,“莫要胡思乱想,嗯?快休息吧。”
漪乔目不转睛地盯视他良久,才点头“嗯”了一声。却又怕他跑了似的,拉过他的手紧紧攥在手里,这才安心地阖上眼睑。
祐樘凝眸望着她,哑然失笑。
事实证明,前朝那帮臣子们的圣贤书绝对不是白读的,连编排借口都是十分有水平的。
两日后,礼部接到圣上旨意说让对崇王入京之事看详以闻。于是,礼部官员们急了——这事要是揽下了得被满朝文武的吐沫星子淹死,绝对要阻止!!然后礼部上下一心编出了三条理由力阻:
一来陛下您前两次都听从廷臣集议没有让崇王来,这次也要多听听大家的劝告才是;二来如今各处灾伤,正是藩王慎守封疆之时,崇王还是安生呆着的好;三来听说太皇太后如今已然康复,若是崇王因驱驰跋涉来京而染疾反为不美。
陛下不悦,仍不死心,复命礼部会官再议。英国公张懋等人这回也都纷纷站出来附和礼部所奏,陛下见众议汹汹,这才罢手。
漪乔听闻了这些事后,忍不住笑笑——这下太皇太后看孙儿尽力了,也该死心了。只是她笑过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说到底不过是老人家想看看自己二十来年未见的小儿子,却也这样难,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吧。
弘治七年十二月初五,微雪。
冬至已过,腊八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罗腊八的节货,照例准备跳灶王、击年鼓等驱疫节俗。
细碎的白雪仿若剔透的羊脂玉齑粉,寒风一吹,便纷纷扬扬地扑面袭来,撞上温热的皮肤便顷刻消融成几不可见的水珠,沾到眼睫上却是经久不化,剔透晶莹的玉屑一般,跟随睫毛微微颤动。
墨意外着一身雪白的貂裘伫立在雪地里,手里捧着个精巧的手炉。裘皮上轻柔光润的丰厚貂绒在冷风中宛如粼粼清波般流动,置于风雪良久,居然只附了几点碎雪末。
八年前的那个冬季,北京城连着干冷两个月总是不见落雪,后来祖母寿宴那天阴沉了大半日,到了黄昏时分便扑簌簌地飘起了鹅毛大雪。似乎是积压了太久,那场雪下得那样恣肆,那样酣畅淋漓。
当年他立在雪地里,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怀揣着那副题着几句《山鬼》的画,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临别拥抱的余温。
“公子。”
墨意悠远的目光逐渐恢复焦距,并不回头,淡淡地道:“何事?”
御风知道他搅了家主的思绪,但因着家主之前的交代,也只能硬着头皮躬身道:“宫中传出消息,皇后刚刚顺利诞下一位小皇子,皇帝给这第二个皇子赐名朱厚炜。”
几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墨意淡笑道:“皇后还好吧?”
“皇后……”
墨意猛地转身盯着他:“说下去。”
“皇后顺利产下婴儿后,见是个皇子,吓得脸色惨白,几欲昏厥。皇帝心疼不已,拥着皇后好一番温言宽慰,又一脸阴冷地把太医院那群随时候命的御医全召到了乾清宫给皇后诊脉,听御医们说皇后只是生产之后身子虚加之受了些惊吓,随后又给二皇子查了查,待确定亦是安然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
墨意暗暗松口气,又疑惑道:“惊吓?生下皇子不是好事么?”
“属下亦不知。皇帝追问缘由,皇后始终缄默不语。”
“小乔这是怎么了,”墨意自语一句,见御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目光一锐,“有话直言。”
御风赶忙低头一礼:“回公子,近来宫中私底下都在传,皇帝愈发崇道,偶尔还会设坛斋醮。去宫中打探的探子说,甚至瞧见过有道童往西苑搬炼丹炉,估摸着是用于烧炼之事。”
墨意蹙眉,不可思议道:“道童?炼丹炉?他要炼丹?真是奇了……皇后知道么?”
“皇后那边没动静。”
“那便是不知了,”墨意语气笃定,兀自一笑,“若是小乔知晓,非跑去踢了他的丹炉痛骂他一顿不可。”
他随即又收起笑意,面色微沉:“历代多少君王崩于服食丹药,他怎会忽然想起炼丹了呢?他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乔母子着想。”
“公子,那要不要……暗中知会皇后?”
墨意垂眸思忖半晌,幽幽一叹:“皇后刚生产完,又受了刺激,先不要让她知道。纸里包不住火,她迟早会知道的。况且,他对我打探宫中消息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他知我别无他意,若我此次知会了小乔,引得他夫妻失和,定会惹来他的报复,我倒是不怕他,但到时夹在中间的小乔就难做人了。”
“再有就是,”墨意将目光投向远方,“如果这其中另有隐情,就好心办坏事了。”
“公子英明。那接下来……”
墨意转眸看过来:“静观其变,有事再禀。”
“是。”
过了正旦节之后,冰天雪地的冬季在不知不觉间恍惚而过,弘治八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若说恍惚,漪乔觉得自己这两三月过得确实有些恍惚。自从生下第二个儿子后,她便总吊着一颗心。不过如今炜炜已经三个月大,各方面都非常健康,除了不似照儿当初那样好动以外,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看着这样的状况,她的心才渐渐放下。
她记忆里,明武宗是没有兄弟的,联系到她对弘治朝知识几乎一无所知,那么如果历史上的明孝宗还有一个嫡子,就只能是早夭了。这一点早在她怀着荣荣的时候便想明白了,所以她当时一看到自己这一胎是个男孩子,几乎吓昏过去。
至于去书院的事,眼下炜炜还太小,她也没了出宫的心思,一切等到炜炜半岁的时候再作计较。
都说三岁看八十,但她看着三个月大的小儿子,却是莫名觉得,这孩子将来长大必定与他爹爹性子一般无二。
漪乔小心地抱着小儿子,看着他安安静静地吮着自己的小爪子,一双漆黑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着她,不由会心一笑、
“乔儿整日都抱着炜儿,怎么还没看够。”
漪乔闻声抬头,见祐樘在一群宫人的跪拜声中抱着荣荣走进来,步上前去瞧了瞧他身后,疑惑道:“长哥儿呢?”
祐樘挑眉,半真半假道:“长哥儿见他母后只顾着照管他的小皇弟,不高兴了,说晚膳也不和我们一起用了。”
漪乔喷笑一下,继而又慢慢敛起笑,道:“我去瞧瞧长哥儿。”照儿年纪虽小,但起了误会心里有了疙瘩可不好。
祐樘和女儿笑语几句,抬头道:“不必了,等会儿我去找长哥儿,正好我还要查查他的功课。”
漪乔想了想,点了点头。
祐樘从漪乔怀里接过炜炜,漪乔顺势抱住荣荣,听女儿用甜糯的奶声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母后”,不禁笑了笑,轻轻碰了碰她的小鼻头。
“炜儿还真是安生得很,我几乎未见他哭闹过。”祐樘望着怀里的小儿子笑道。
“这样沉静的性子真是像足了陛下,”漪乔又想起那个捣蛋鬼,叹笑一声,“兄弟俩性子差得好多。”
“龙生九子,九种各别。”祐樘话落便“咦”了一声,漪乔心头微紧正要询问,便听他思索着道:“人都言龙生九子各有所好,那都是哪九子?似乎说法甚多。嗯,回头问问李先生。”
漪乔愣了愣,喷笑道:“陛下好认真。那陛下问明白了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也长长见识。”
祐樘微笑道:“这是自然。”
他又在东暖阁坐了会儿,便差人将太子叫到了昭仁殿的偏殿。
朱厚照到后,似模似样地跟自己皇爹爹行了礼,见爹爹问起自己今日的课业,便将今日所学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其间,爹爹又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他想都不用想便能轻轻松松对答如流。同往常一样,爹爹笑着夸奖他几句,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继而便话锋一转,说到了炜炜。
“你对你母后不满?嗯?”
朱厚照低下头,老实答道:“没有……就是觉得母后照看弟弟的时候多,没有以前那么疼我了,我有点不高兴……”
祐樘轻叹一声,摸摸儿子的头:“你母后照看炜儿时候多是因为炜儿还小,你像炜儿那么大的时候,你母后也是那样照管你的。你母后还像以前一样疼爱你。或许有些时候你会认为她对你尤其严苛,正是因着你是储君,她希望你变得更好更出色才会如此,她对你的疼爱丝毫不逊于荣荣和炜炜。方才她听说你心里不高兴,还想亲自过来跟你解释。”
朱厚照扬起小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的郁闷一扫而光,咧着小嘴笑了笑。
祐樘微笑颔首,旋即又敛容道:“你跟荣荣和炜炜是一母同胞,真正的血脉至亲,你又是兄长,要懂得兄友弟恭、爱护弟妹,知道么?嗯?”
朱厚照似乎感受到了爹爹话里透着的郑重,也一脸认真地点头:“知道了爹爹,我学过孔融让梨和王泰让枣的典故,我和荣荣、炜炜都是最亲的人,爹爹放心,我一定护好弟妹!呃,刚才是我小心眼了,我不该那样的……我去看看弟弟,再去和母后认个错,好不好?”朱厚照抿抿嘴,睁着一双干净纯澈的黑眸看着自家爹爹,态度诚恳。
“乖,”祐樘拍了拍他的小脸,微笑望他,“原本礼部奏请让你今年便行冠礼的,但爹爹和母后觉着你年纪尚幼,遂推迟到明年。冠礼之后你便算是成人了,用你母后的话说,就是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了,要有担当。”
“儿子知道了。”朱厚照咀嚼着这几句话,应话的声音稚嫩软糯,却是满脸的认真。
“走吧,该用晚膳了,别让你母后久等。”祐樘知道他实则并不是很理解这些话背后的含义,但这并不打紧,他会循循善诱,将之慢慢灌输给他,让他成为出色的皇位继任者。
希望,上天留给他的时日足够他教好这个孩子。
转入七月,连续数日的酷暑之下,经筵和日讲依例暂免。漪乔担心祐樘会中暑,近来都在他上午朝时差人送一份冰镇莲子汤过去。乾清宫里,珍贵的冰块流水一样大批大批地往冰箱里塞。虽然古代这所谓冰箱不能和现代的比,但好歹对降温有些助益。
祐樘最近好像又恢复了去年那样的繁忙。日讲暂免,按说该多出不少工夫才是。她忖着兴许是最近朝政繁多所致,一阵一阵的也正常,于是并未多想。有次她见他又晚归,随口问他是不是往别处拐了,他当时也状似随意地回答说去了一趟西苑。西苑原本便有很多避暑的去处,漪乔有时也会带着孩子们去西苑避暑,是以,她只笑着打趣他今年似乎格外怕热,根本没往心里去。
只是她有几次瞧着尔岚神色有些怪异,联想起上回她和她说的事,心中不免犯嘀咕,逼问得狠了,忽见尔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尔岚是跟随她多年的老人儿,情分是旁人比不得的,极少在私下里给她行此大礼。
漪乔微沉着脸瞧着她:“到底出了何事?”
“奴婢不敢,奴婢……”
“说!”
尔岚撑着地面的双臂微微颤抖,垂头咬唇良久,一字一字地道:“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说了也无妨。如今……”
“停,”漪乔抬手打断她的话,“陛下给你们封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