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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他不是被冤枉的么?那他什么罪名啊?”漪乔不解道。
“临财苟得,不避嫌疑,有玷文衡,遍招物议。”
他见她一脸茫然,解释道:“徐经在午门置对时又翻供,说之前认罪是由于害怕锦衣卫动刑拷治。徐经自陈说,他与唐寅因钦慕程敏政学问而以金币求于其处从学,期间曾讲及会试三场可出题目,唐寅徐经二人因而得以拟作文字,此事泄露了出去。恰逢程敏政任会试考官,故众人疑其所出题有曾对唐徐二人所言及者,鬻题风波兴许由此而来。”
“所以程敏政还真的收了徐经的钱?”收了钱之后还给两人出了考前模拟题?关键是适逢程敏政做了会试考官,主考官考前给考生出模拟题,不传谣言才怪!
“是的,只不过不是拿来买会试考题的,只相当于束脩。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考前收资,不该不避嫌地让参考举子拟作文字还传扬出去。”
漪乔对程敏政的情商不予置评。却又觉着致仕的处罚太重了点,可祐樘的态度坚决,说他惹出这样大的一段风波,又如此不通处世接物,好好的一场比才大典被他搞成这样子,此番也能瞧出他在朝堂上已经树敌颇多,他这礼部右侍郎是做到头了。
漪乔想起他之前也说过颇恼程敏政出题不当,暗叹给皇帝打工果然是要担着小心的,说不得哪天就被摘了官帽,多年拼搏成泡影了。
她又问起唐寅徐经二人如何处置时,司礼监太监戴义奏报说唐寅三人已经带到,祐樘命将三人领至弘德殿。
漪乔与祐樘移步弘德殿后,隐于偏殿的隔扇门之后。待到三人被带到后,她猛地听到唐寅徐经双双爆出一声惊呼,被戴义斥责了一句。
漪乔窃笑。忽然发现几个月前被自己硬拉着斗文又同桌吃了顿饭的人便是当今圣上,确实是惊悚。
唐寅三人这三个月来一直被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虽未受严刑拷打,但锦衣卫诏狱历来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他们能好端端出来已是万幸,其内暗无天日,境况恶劣,三人被押来时俱是狼狈不堪,眼下虽因着面圣,都简单沐浴了一番又换了身衣裳,但仍旧个个形容枯槁,逃荒回来一样。
祐樘询问唐寅提请面圣何事,唐寅跪在地上呆了好大一会儿才回魂,忙忙叩头道:“求陛下为草民伸冤啊!草民是被人构陷的!”
跪在一旁的华昶脸色变了变,但也不好自己给自己扣帽子,只得继续闷头跪着。
“你是说华昶构陷你么?”祐樘问道。
“华昶算一个,但华昶必有同谋!”
华昶一听就急了,连忙分辩道:“绝无此事啊万岁!唐寅这狂童孺子……”
“放肆!万岁尚未问话,你多什么嘴!”戴义怒目斥道。
华昶也知自己失仪,唯恐万岁爷再一个气不顺将他重新打回牢里,缩在地上连连赔罪。
“你为何如此笃定是有人构陷于你呢?”祐樘看向唐寅。
唐寅忙答道:“草民听闻,华昶在上呈陛下的奏章里编排说,前两场的论语题和表题、第三场的策题三四问未考而先传于外,陛下如今也已知鬻题一事纯属无稽之谈,纵然是知晓草民与徐经曾拟作文字的人也定然只是怀疑题目有所泄露,何以如华昶诬陷得那般详尽?所以此事定是有人蓄意构陷!而谣言一夕之间传遍京师,也能瞧出华昶定有同谋!”
华昶听了唐寅的话后,心里一阵挣扎。
他后来醒悟过来,此事皆由都穆的妒心所起。但他此刻供出都穆,都穆定然是不肯认的,说不得还会反咬他一口,万岁爷现下怕是恼他至极,听不听他的话还两说。而当时马侍郎也在场,他供出都穆,马侍郎也要跟着遭殃,他以后更难做人了。
最要紧的是,他供出都穆对于他自己减罪毫无裨益,横竖都是个听信谣言、言事不察实之罪,没必要再多生枝节。
他正这样想着,便听万岁爷点到他名,他连忙伏地顿首道:“回圣上的话,那封奏章上所奏之事也是罪臣打市井间听来的,罪臣奏事失察,求圣上开恩!”
唐寅满脸不信,还要驳斥华昶,却听陛下道:“此案已结,唐寅莫要再枉生事端了。”
他欲待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徐经使劲扯了扯衣袖。唐寅想起自己被带走前沈琼莲对他的交代,终是忍了下来。
祐樘命华昶退下后,再面向唐徐二人时,神色便随和了些。他给二人赐了座,笑着道:“在狱中待得可还习惯?”
唐寅和徐经如何听不出话里的挖苦之意,纷纷起身行礼道:“承蒙陛下网开一面。”若是不网开一面,凭着诏狱里的那帮酷吏,今日他们都要被抬着来置对了。
“朕也并不相信程敏政鬻题于你二人,如若不然,你二人早入了正榜,”祐樘见唐寅徐经惭愧地垂首不语,又道,“原本朕是想早些结案的,左右也审不出什么,关一阵子就可以放了。却不曾想,徐经居然认罪了。”
徐经吓得一个哆嗦跪了下来:“禀……禀陛下,草民见被打入诏狱,怕……怕吏目酷刑拷问,这才服诬……”
祐樘抬抬手道:“罢了,起吧。你二人可知罪?”
徐经连连应诺。
唐寅踟蹰片刻,才躬身道:“知罪,如陛下所言,夤缘求进之罪。但,陛下将草民二人黜充吏役,草民有些不服。”
漪乔听至此不由一惊:黜充吏役?这惩罚未免也太重了点吧?
“你与程敏政有一处很像,便是恃才自负,你可是认为你唐寅才华天下第一?”
“草民不敢。”
祐樘一笑道:“不敢?‘百年障眼书千卷,四海资身笔一枝’,可是你的自诩?”
唐寅惊了一惊,未曾想到他上元那晚斗文时抛出的自夸会被陛下记下,一时间倒是有些尴尬。
“朕瞧过你的画,三年前便能得那般造诣,实属难得,但朕也瞧见了你画上盖的图章,‘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祐樘轻笑了笑,“三年前便自封江南第一,眼下不该是天下第一了么?”
唐寅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自己三年前遇到的那个身份显赫的女子便是当今皇后,那自己当年那副挥笔立就的画也自然是被皇后带回宫给陛下过目了。
“草民生性放浪形骸,那图章您莫要当真。”唐寅跪地自白道。
“朕观之,你于诗文书画上皆有极高的颖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但这目空一世的性子着实不招人待见。何况你真是天下第一么?那为何此番会落榜?李先生复校卷子时,可是并未见你的卷子在取中正榜之列。”
“此番考题着实冷僻……”
祐樘打断他道:“是偏了些,但王守仁不是做出来了么?伦文叙不是照样中了头名状元?”
唐寅从小被人捧到大,这回本是冲着连中三元入京赶考的,如今出了这样的腌臜事,他原本已是懊恼不已,后来又得知自己根本没有入正榜,心里更是堵得慌,眼下又听到陛下提起新科状元伦文叙,一个没忍住就猛地站起身,负气道:“草民还是不服,那吏役草民是不会去做的!大不了将浮名换做浅斟低唱便是!”
“大胆!你竟敢顶撞万岁!”戴义怒斥一声,示意身边两名内侍将他强行按到地上。
徐经惊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漪乔透过棂格张望正殿内的情况,可棂格上雕镂着繁复的花样,还罩着一层纱,她看得并不清楚。
唐寅的胆子太大了,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要是换个性子暴躁的君王,非当场斩了他不可。
“好一个浮名换做浅斟低唱,你也想奉旨填词?可惜你想恣肆洒脱地做柳永第二,也要先及第了才是。”祐樘斜睨着被人按着跪在地上的唐寅,轻笑道。
唐寅闻言顿时窘促不已,脸色涨红着低头不语。
当年柳永中了进士,然而宋仁宗却因想起他之前做的两句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场不悦,笑骂一句“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当即将柳永从及第进士里除名,自此柳永便灰心失意,自称奉旨填词,整日流连坊曲之间。
漪乔暗叹唐寅急糊涂了。他若是考中了却被皇帝除名倒还好说,问题是他根本没考中,还捅出了一个大篓子。
唐寅平静了片刻,也觉出自己的言行真是不要命,连连以头抢地道:“草民方才冲撞圣驾,陛下赎罪,陛下赎罪……”
“不必再磕头了,朕若要责罚你,如今板子已经落在你身上了,”祐樘负手踱步至他身前,“姑且念你初次入宫不懂规矩,罢了。”
唐寅赶忙伏地谢恩。
“做事毛躁又养了一身惹祸的狂傲性子,你回去后仔细反思一番吧,”祐樘扫了唐寅一眼,又笑道,“你若是学得沈氏一半的谨慎机敏,也不会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至多也只是落第,三年后再考。”
唐寅忽然悲从中来,叩首问道:“敢问陛下,草民此生是否都毁了……”
“也不至如此。那吏役你不去做也无妨,你可以去地方藩王那里试试。”
唐寅本以为他会被强押着去官衙里做个受人差使的小胥吏,却不曾想原来还有转机。陛下这是在给他明示出路了。
唐寅居然忽觉一阵轻松。
“你与徐经去和程敏政私下里攀交一事,是瞒着沈氏的吧?”祐樘忽然笑问道。
唐寅一愣,随即点头答是。
“你确乎是有真才实学的,若是下回做事前能多与她商量一番,你以后的路会平顺很多,”祐樘意味深长地笑看着他,“有时候,惧内也是有好处的。”
唐寅自然知道陛下这是在暗暗调侃他上元那晚公然说圣上惧内一事。他竟然当着圣上的面说圣上惧内,还点错了鸳鸯谱……
直至走出宫门,他回想起此事都仍旧心有余悸。
“我瞧着陛下当时的神色就知陛下没有动怒,你不必再对此耿耿于怀了。”早等在宫外的沈琼莲接过唐寅手里的包袱,转身往客栈回。
唐寅与沈琼莲并排而行,闻言奇道:“你怎知的?”
“陛下独宠皇后根本不可能因为惧怕皇后,长脑子的都不会不晓得这一点。你说陛下乃天下第一惧内之人,实则已经是在暗指陛下乃天底下宠妻最甚之人,陛下乐得被人称赞宠妻。只是你这话调侃意味太浓,陛下至多觉着你不着调,不会真的问罪于你。何况当时还有皇后在一旁为你帮腔,陛下也就顺势作罢了。”
唐寅仔细琢磨了一下她的话,惊叹道:“莹中果然不愧是在御前做了五六年女官的,真真是深谙圣心啊!”
沈琼莲想起了当年的一些宫中旧事,一时眸光黯淡,缄默不语。
她听着唐寅讲起在诏狱里受的苦和方才弘德殿内的诸般种种,突然淡声道:“陛下对你已经是格外宽仁了。天底下又有几人敢顶撞天子的?你能安然无恙,还要多谢陛下的惜才之心。陛下看过你的画,也与你斗过文,约略晓得你的本事。”她言及此顿了顿,目视前方,声音轻了些,“陛下最喜赏画……你又善画。”
“那我还要多谢皇后娘娘,”唐寅哈哈一笑,“当年是娘娘让我作一幅画,说要给夫君带回去,还特意嘱咐我要拣着最拿手的来。”
“那便是了,皇后也是赏识你,有心提点你,后又有心保你,你化险为夷也不奇怪。”
唐寅回忆起上元的那餐饭,感慨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陛下对皇后的宠爱简直登峰造极了……对了,陛下让我往后做事前多与你商量。”
沈琼莲面上神情一滞,顿了一顿道:“陛下还说什么没有?”
“陛下夸你谨慎机敏呢,还有什么我想想……”
沈琼莲默默回眸看了一眼高大的朱红色宫墙,满眼凄怆之色。
谨慎机敏又有何用呢?陛下不喜欢她。兴许她就是太过谨慎机敏了,少了皇后身上的朝气和灵气。她也根本不是深谙圣心的那个,不然她或许能分得他一些心思,如今也就不在这里了。
兴许这世上最谙圣心的是皇后。
“……总之,日后我再不敢莽撞行事了,万事都让莹中帮我出出主意。”唐寅笑嘻嘻地道。
沈琼莲望他一眼,淡淡道:“你与陛下同庚,细算起来还大陛下半岁,却没有半分陛下的沉敛稳重。日后改改性子吧。”
唐寅挠挠头,笑着应下。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前方一片喧哗,一干瘦老叟正耀武扬威地与一班守门的家奴争执着什么。
“那人去齐驸马府上闹什么?”沈琼莲左右扫了一眼,蹙眉道。
“齐驸马?”
“就是驸马都尉齐世美,他是仁和长公主的夫婿。”
他们如今尚未走出皇城,入目皆是朝臣和皇亲的府邸。
唐寅啧啧不已:“这人是何来头啊,居然敢在驸马门前耍横?”
“瞧他那样子就不像个有来头的,倒似是来撒泼的。”沈琼莲轻哧道。
两人议论着便走近了些,听得那老叟大呼道:“我可是当今太子爷的亲外公!你们谁敢对我不敬?我要见驸马爷!”
唐寅与沈琼莲双双一愣。
太子的外祖父昌国公张